《殿上娇》陌上菡

13、013

　　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林煕暖神情一时恍惚，似乎分不清此时她是在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里，还是在现实之中，只能睁着一双杏圆的眼睛，怔怔的望着眼前人。

　　“你什么意思？”

　　两人默默相望许久，林煕暖红唇轻颤，喏喏问道。

　　楚琛并没有回应，沉黑的一双眼眸，凝视林煕暖片刻，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林煕暖亦跟着坐了起来，见楚琛侧着身望向别处，她忙低头理了理自己有些乱了的衣服，手不经意拂过脸颊，才发现双颊热的不像话。

　　林煕暖羞赧的低了低头，檀口微抿，轻轻咬了咬嘴唇，却发现，唇上还残留着眼前人的气息。

　　林煕暖的脸越发红了，正当她越发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楚琛终是开了口。

　　“你都不记得了。”

　　这话说的轻，说的缓，似与人诉说，又似自言自语。

　　林煕暖仍旧不明白楚琛这话到底是何意，眼波微转斜乜了他一眼，小声道：“我不记得……什么？”

　　楚琛没再回答，慢慢站起身，淡淡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林煕暖歪着头瞧了一眼楚琛的背影，虽心里越发不解，但也没再问，站起身，冲着楚琛微微一屈膝，转身离开。

　　听着身后窸窣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慢慢消失不渐，楚琛忽然回过头，昏黄朦胧的灯影处，已不见那一抹娇俏的身影。

　　楚琛有些怅然的，剑眉微蹙，缓缓走到床榻边，将掖在枕边的一个荷包拿了出来。

　　这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荷包，鹅黄色的锦缎上，绣着福禄祥纹，很普通的一个荷包。

　　楚琛慢慢将荷包打开，从荷包里取出一条极旧的红色手绳，手绳上挂着一个指尖大的金佛。

　　这条手绳，他在身上带了近十年了，年纪小的时候，就缠在你他右手上，后来年岁大了，他便取下来，藏在这荷包里，仍是日日待在身边。

　　楚琛将手绳取了出来，缓缓绕在指尖，不时，又抬高了手，将手绳放在灯前细细打量。

　　红绳上系着的金佛在柔和的灯影中缓缓摇曳，灯影重重之中，楚琛依稀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

　　父亲出事那年，楚琛才不过七岁，彼时的他对于朝中的事还似懂非懂。

　　他只记得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冬夜，尚还是七皇子的明帝深夜赶到了东宫，将已经睡下的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出来。

　　明帝派了身边的亲信侍卫，带着他连夜离开了京城，一路往南去。

　　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他们路上东躲西藏、风餐露宿，这是自小在东宫里长大的楚琛从没经历过的生活，而这一路上，楚琛也从保护他的几个侍卫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父亲薨了的消息和他犯下的所谓的“叛国之罪”。

　　楚琛不信父亲是这样的人，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他本固执的要回京城，想要找他的祖父理论，但带他逃出来的侍卫受的是自家主子的命令，哪里会在乎他一个小孩子的话，仍是将他一直带到了云南，交到了敬忠长公主的手里。

　　敬忠长公主担心他的行踪暴露，为了安全起见，对外自称身子不适，要静养，带着他和年仅五岁的林煕暖住进了山中的尼姑庵里。

　　敬忠长公主将父亲所谓“叛国罪”的始末讲与他听，又把如今的局势一一分析给他听。但那时的楚琛尚是不够懂事的年纪，父亲突然薨世，又背负着这样的罪名，他如何承受的了？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那一段日子，楚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依稀记得那时候的他脾气尤为暴躁，不论谁同他说话，话不过三句，他要不冲着人大吼大叫，要不便是冷言冷语，敬忠长公主亦拿他丝毫没有办法，整个尼姑庵的人，瞧见了他总是躲得远远的。

　　除了一人，那人便是尚且只有五岁的林煕暖。

　　那时候的林煕暖还是个长着一张圆嘟嘟脸的小姑娘，她最喜欢踉踉跄跄的追在他身后，琛哥哥长，琛哥哥短。

　　那时候的楚琛，讨厌极了这个小尾巴，她跟着他，他就回头瞪她，她叫他，他便喊她走开，可这个小尾巴丝毫也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仍是每天粘着他，有了好吃的，会想着拿来给他，有了好玩的，也要叫他一起玩。

　　日复一日，楚琛虽面上待林煕暖仍如从前，但内心深处，却渐渐习惯了这个每日都能瞧见的粉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儿。

　　父亲薨世百日那天，敬忠长公主带着他在尼姑庵的后院里祭拜父亲。

　　那日楚琛穿了一身白衣，站在案前，敬忠长公主端了一杯清酒给他，要他祭酒给父亲，好好同父亲道别。

　　一杯清酒落地，也不知怎么的，从小到大极少哭的他，突然泣不成声。

　　朦胧的视线里，他瞧见站在一旁的林煕暖小嘴一瞥，也跟着他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一颗接着一颗从她圆嘟嘟的脸蛋上滚落，那模样瞧着，竟是比他还要伤心几分。

　　那夜，楚琛早早睡下了，夜里半梦半醒时，忽觉得身边有个人。

　　林煕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床。上，抱着他的胳膊，奶声奶气的问他，哭什么。

　　哭什么？

　　楚琛在暗夜里睁开眼，四周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一如他那时的人生，他不知道他要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要怎么走下去。

　　前方没有路，没有光，也没有了陪着他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

　　楚琛别过头，强忍着眼泪，闷声道：“我以后再也回不了家了，我已经没有家了。”

　　靠在他身边的林煕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琛以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林煕暖突然把她的小胳膊搭到了他身上，然后，他听见小女孩儿贴到他身边，轻声轻语的说，没关系的，你不要难过，以后我家便是你家，等将来我长大了就娶你过门，那样你就有家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堪堪要哭出来的楚琛，突然被林煕暖的这一番句话逗笑了。

　　他转过身有些嫌弃的推开近乎要爬到他身上的林煕暖，嘴里道，娶人过门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林煕暖自然不知道，也不知要怎么楚琛的回答。

　　楚琛等了片刻，听不到林煕暖出声，笑着又道，真是笨！

　　虽是嘴里有些嫌弃的笑话着林煕暖笨，但楚琛手上却是把盖在外面的一床绒被扯下来盖到了林煕暖身上。

　　那之后，楚琛渐渐接受了父亲薨世的现实，京城里的情形也慢慢的安定下来。

　　楚琛心里清楚，敬忠长公主这里终究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更何况，他心里仍挂念着父亲身上背负的罪名，哪怕他接受了父亲的离开，却无法接受父亲背负着这样本不属于他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

　　楚琛主动去找了敬忠长公主，说明了自己想去西北从军的念头。

　　敬忠长公主起初并不同意，但她挨不过楚琛三番五次的恳求，最后终于还是答应了他。

　　楚琛从云南离开的那日，林煕暖跟着敬忠长公主一起送他出城，临分别时，她将那个挂着金佛的红绳系在了楚琛的手腕上。小女孩歪着小小的脑袋，一本正经的在他耳边说，这金佛是开过光的，可保人平安，我把这个佛送给你，你要记得，等将来，我是要娶你的！

　　儿时这般啼笑皆非的戏言，楚琛原本没当真。他虽一直记得那个名叫林煕暖的小郡主，带着她送的金佛，念得她曾带给他的温暖，但也不过仅此而已。

　　直到前年，父亲的冤案平反，明帝要把父亲的墓迁进皇陵，楚琛特意从西北赶来京城。

　　那次，他见到了已长成少女的林煕暖。

　　林煕暖一袭白衣，不施粉黛，站在一群人中，楚琛还是认出了她。

　　她已不是小时候的样子，只是那双晶亮的眼睛，仍一如当初那般

　　楚琛碍于当时自己的身份，不能上前与林煕暖交谈，只能隔着茫茫人海，远远的凝望着她。

　　这一场重逢，让林煕暖在楚琛心里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时不时的想起他，他开始常常拿出她送的那条手绳出来把玩。

　　长夜无眠时，他总想着他。

　　宁夜睡梦中，他又总是会梦见到她。

　　梦里，或是春光旖旎，他们相拥在一起，交颈呢喃，亲昵无间，又或是天火滚滚，他们纠缠在一起……

　　那些梦里的事，总是不能与人言说的，那些梦也越来越让楚琛沉醉其中。

　　他为她动了情，他因她生了欲。

　　可让他如此沉醉的那个人，却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记挂着另一个人

　　这让他如何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