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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气花番外·撞鬼 ...


  •   烛摇影曳,茶暖酒香,叫花客栈里头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扬州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各路豪侠皆云集于此,或高谈阔论,或划拳对酌。都是横惯了没个轻重的老江湖,彼此间又相熟得很,不过二两黄汤下肚,便把白日里还勉强端起的架子混进卤牛筋一齐嚼碎了,正形儿也同瓷碟儿里盛的花生米似的,三四筷子下去,眨眼便没了个干净。

      这客栈掌柜姓郭,单名一个穷字,原是丐帮出身,五湖四海摸爬滚打数年,到头来竟攒钱开了个客栈,就唤做叫花客栈,以示不忘本。

      这叫花客栈虽比不上别家富丽堂皇,却经营着扬州城数一数二的美酒,馋得那些江湖客们如扑火的蛾子似的一股脑儿涌来。又兼郭掌柜为人仗义豪气,在店内切磋损坏的桌椅板凳一律不要赔款。久而久之,叫花客栈的名号越叫越响,在这叫花客栈内不时作兴个碰头酒会,竟也成了定例。

      郭掌柜岂有不爱交游的道理,如今见自家店内豪杰满座,自觉面上生辉,咧嘴抱着酒坛转转悠悠挨桌敬酒,又连声催小二布菜布汤。一时间大堂内除了谈笑,便只余筷子与筷子的磕碰和酒杯相撞的铿响。

      在这般喧哗吵闹下,执棋落子的动静自然显得分外微不足道。

      眼下取乐众人皆身手不凡,却无一个留心到那冷清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人正冷眼旁观。

      这人乌发紫衫,形容俊俏。任凭旁人如何大笑呼号,哪怕将酒碗豁啷一声掷碎在地下,他拈棋的手也未曾颤上一颤。

      黑子通透晶莹,白字温润如玉,美则美矣,却只能算作这只手的陪衬,不过暗暗添上一二分风流。殊不知他握笔时更好看,哪怕上台打擂,也能招来些老不正经的编排甚么“纤腕比竹枝”等语逗他,有意叫他脸红。他倒也不负众望,虽听得耳朵长茧,却仍不免面皮发烫,忍不得几句便落荒而逃,以致生生练出一身好轻功,更是又为人添了伴菜下酒的笑谈。

      这年傅倾觞不过十七岁,花间一杯倒的别号还未传开,却已被人口头心头颠来倒去念得熟稔热乎。他不喝酒,便好似少了些与人混熟的门道,余下交集也就剩了打擂和切磋。刀剑无眼,他下手是出了名的狠辣,又成日价冷冷淡淡的,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都不肯替人留。认识他的人海了去,可若要拣出真正晓得他的明白人,恐怕花上五天五夜也寻不见一个。

      傅倾觞将一局烂柯谱耐着性子步步参来,可心思却全不在纹枰上,三魂七魄早不知何时便游荡去了九霄云外。

      他似是天生的苦于交际,热闹只会叫他浑身发毛,手脚怎么也放不自在,连头发丝儿都要比平日僵硬些许。

      这还不单是因他怕别人,更因别人先怕了他。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分明清俊的少年眉目,可惜少生了三分和顺七分温存。眼刀子一扫,能叫同站在摊边的小孩儿骇得哆哆嗦嗦,将才付过钱的糖葫芦拱手奉上。

      他却浑然不知,还当是人家交朋友的示好,按捺着欣喜的手伸了又缩,到底不好意思爽利收下。倒把人家吓得,一把胡乱塞过,扭身撒腿就跑。留下傅倾觞怔在原地,看看糖葫芦,又看看那夺路而走的小孩儿,百思不得其解。可他知道糖葫芦甜滋滋的,好吃,便暗暗心道:这人真好。

      这般好事儿自然不会天天发生。一来二去,傅倾觞也慢慢摸透了个中缘由。只是他自小流离,未受过长辈一天管教。入万花后也是一心学棋学武,终日相伴唯有一方棋盘二篓棋,张口闭口不过“赢了”“输了”“良辰美景你我且纹枰一局”等语,好似天生只会这几句。如今再叫他习甚么温良恭俭,演甚么逢场作戏,真个可与登天较个难易。

      傅倾觞也愁过恼过,然别人尚可借酒浇愁,他一沾酒便不知南北东西,好容易清醒,却只觉得愁上加愁。更何况见识过江湖水深,叫他原本不冷的心也冷了,性子更是愈发孤僻。都说人多热闹,他只觉得没劲儿。譬如眼下那帮人正拍桌拍坛拍大腿地赞叹甚么杏娘的歌,桃娘的舞,他却心道:平日看那七秀坊的人使那剑舞还不足够,非要自行寻个活罪受才有滋味儿么?

      他想归想,到底不会问出口。哪怕问了也不会有人答应,反倒要遭一通调笑。听众人语气,好似即刻打算去看美人歌舞,还要借势醉卧美人膝,说着说着便起身而行。一群人仍大声谈笑,挨个儿往那店门口出去。不知哪个还带笑吆喝了一嗓子:“小傅,看店!”

      傅倾觞听了似没听,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巴不得他们趁早走尽。那班伺候的仆役见状,胡乱收拾了杯盘碗筷,也乐得自去歇息。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大堂顷刻间便冷寂下来。傅倾觞听见打更的锣声,心想:原来已经三更了。

      他往正中拣了个宽敞位子,挨个儿把灯熄了,只点起一根稍长的蜡烛照明。外头正落着雪,风刮得厉害,不住地灌进来,烛火簌簌跳动不休。傅倾觞想起方才他们说甚么“夜路走得多,总会撞见鬼”,又看看昏暗空荡的四周,只觉得鬼影重重,见什么都阴气森森,忍不住心道:他们走夜路的不见鬼,我在这儿待着反倒像是要见鬼的光景,这叫个甚么理儿?

      也不待他细细想明,一阵积雪被步步踩实的吱呀声响便随风送了进来。傅倾觞屏息听了听,竟像一人拖着个铁打的甚么玩意儿,叮铃咣啷地在那雪地上踽踽独行。

      这动静愈挨愈近,可往门口张望,又不见半个人影。傅倾觞倏然警惕起来,将一把棋子攥在手中,力道大得指尖微微泛白,额角几欲滚下冷汗来。可又转念想道:我连天策的马蹄子都不怕,还怕这甚么鬼?也罢,且看他耍甚么花招。

      他复又坐定,勉强多下了二三步棋。眼看就要收官,忽听得一人在门外朗声笑道:“好香的酒!美人儿,赏我一杯同饮罢?”

      傅倾觞暗松一口气,心道:这鬼多半有病,才走了一帮人去看美人,哪里又跑出甚么美人来。若指着这个骗我出去,这算盘可拨错了。于是也不言语,拣出几个磕碰过的棋子,劈手便往外掷去。

      但听哎呦一声夸张惨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好似有谁一屁股摔到了地上。那人嘴里嘶嘶倒抽冷气,偏还硬撑出几分底气笑道:“好险,好险,险些敲断道爷鼻梁!若今日便叫道爷毁了脸,明儿可没你的后悔药吃!”

      他喘几口气,好似被冻僵了舌头,又哼哼唧唧嘀咕了一通含混不清的疯话。不一会儿,那动静又渐渐远去了。傅倾觞方才慢慢定下心神,心道:这又是我急了,没分清人鬼便先动了手。不过这人委实病得不轻,若他拾了我的棋子去,也够换一帖药的。既然如此,倒还便宜了他。

      又静坐一会儿,傅倾觞觉得困倦,便从客栈后门拐了出去,自回住处安歇。一路上心神不宁,仍在想方才之事,竟也破天荒地觉出些愧疚来。只是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所往何方。日后若还有缘深夜相会,虽喝不得美酒,二人搭伴走上一段权当赔罪,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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