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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十六章 重拾旧遗(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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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俗语云:计划赶不上变化。
秦三通赶上温婉,便应证了这句话,此后他甚至发现,这句话对于温婉永远适用。
翌日,他打算趁问诊之时,与温婉私下交谈。谁知到了坤宁宫,却被若莳一句“今日免了”给退了回来,他原正纳闷,又因九皇子易卜凡一句话而恍然大悟,他说:“母妃不见了,他们正在找。”易卜凡平日多受冷遇,不爱说话,可对着秦三通却无所不谈,想来这是一种友好和依赖。
秦三通闻言,诧异之余不禁对温婉刮目相看,一个女子身处后宫禁院,居然敢逃!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告别了小皇子,他忍不住好奇,佯装散步实则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无巧不成书。当那一抹蓝色裙裾显露于御花园的后山下,秦三通不禁慨叹自己是鸿运当头的,坤宁宫掩人耳目地秘密出动竟抵不上他一个人的随意摸虾。走近了刚想唤她,他却听到呜咽和说话声,时断时续,细如蚕丝迎风舞,一个不留神,便捕捉不到了。他只得蹑手蹑脚更靠近些,一时倒如做贼一般。
“姑娘与我一样长于民间,皇宫内院虽富丽堂皇,却沉闷逼人。只是,出逃非同小可,当从长计议。”
温婉竟与一个男子在说话!那人声音温润,听来如四月天里煦煦和风,秦三通听过一回便难再忘,更何况他先前就有幸聆听过,那人应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四皇子的授业导师胡熹!
“胡熹,正是你的爹爹老熹秀才。”秦三通扬眉,朝熹微道。
熹微瞠目结舌,惊得不知该作何感想。
“为什么我爹在宫中?……还有我娘……为什么?”
秦三通叹气道:“你爹原是一介文人,在吴越之地教书度日,无心功名。先皇下江南时,微服拜访儒士,无意中听得你爹一场讲演,深为他的文才师表所折服,便以帝王之姿邀他入宫为皇子师,原是诚意,不想把你爹吓得不敢逆旨,只好跟着进了宫。”
“那我娘呢?”熹微道。
秦三通皱眉,心下不忍,终于道:“你娘是被林夫人选了送进宫的。早先被软禁在临安定远侯府,也就是这里。”他指指地面,徐徐道,“林杰,也就是侯爷垂涎你娘的美色,险些对她……此事被林夫人知道,再不敢将她藏于家中,连夜绑了送上京。”
“因为这个,她就污蔑我娘?”熹微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是侯爷的一厢情愿,与我娘何干!”
秦三通看着她,没有接话,而是继续讲述:“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和林夫人是同胞姐妹,把女子带进宫本就是她的意思,所以得了消息后,她将温婉藏进了自己的坤宁宫伺机而动。但是,见过你娘之后她犹豫了,不敢轻易将她献给先皇……”
“为什么?”熹微追问。
“因为你娘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已故容太妃乐氏容华,九皇子当今宣义王易卜凡的亲生母妃。”
自旧事揭幕起,秦三通的话如平地之雷,一次次惊得熹微目瞪口呆。她在定远侯府受屈受辱是因为自己和生母长相相似,而她娘亲早年命途多舛、颠沛浪落,竟也是因为和一个女子长相相似,甚至要为那个女子做影子替身!熹微深感娘亲可怜,悲从中来,清泪盈眶。
“你的父母皆出自民间,同病相怜,一见钟情。尽管后来温婉被带回了坤宁宫,胡熹仍不遗余力地为她策划出逃大计,而两人之间互通有无,则是由我从中传达。”
那两个陌路之人,在皇宫深院的戒备森严之下,竟默默滋长起无名的情愫。秦三通每每回想起这件往事都觉莫名,私定终生这回事竟是通过他的手传递,而他却到事后才知道。
在金碧辉煌的华丽外表下,京城禁宫早已腐败凋零,如陈年受潮的墙,红色墙体渐次剥落,露出的内里也已发霉。胡熹和温婉,他们本不属于那座沉闷压抑的城,患难见真情在那里犹为可贵,好比在皇宫上灰蒙已久的天空投射一道夺目的光,虽不足以刺穿阴霾,却清新耀眼,所见之人无不侧目。
“先皇甚少踏足坤宁宫,傅皇后也一直不敢把你娘献上,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策划,万事俱备,只欠一把东风,一个时机,他们便可潜出皇宫。谁知造物弄人,立夏前后,先皇屡犯头风,竟有谣言传是亡人作祟,先皇遂决议办场法事驱邪镇煞。祭祀典礼一向由皇后主理,她便让出坤宁宫操办仪式。”
“我娘就被先皇见着了吗?是皇后!她早有预谋,谣言也是她放的?”熹微怒不可遏,哽咽道。
秦三通深深地看向她,心中百转千回,终究只化作伸手轻拍她肩头的沉默。
熹微抬手攀住老秦的臂膀,“师傅,我爹娘他们……”
“佛陀曾用红笔画一圈,说道:‘当人们注定要相遇,就算他们一无所知,不管他们遭遇为何,不管道路迥异,在那一天,他们自会在赤环内不期而遇。’你爹娘的缘分,是命中注定,山盟海誓此志不渝。即便经受再多苦难,总能如愿厮守,我想这对他们而言,已很足够了。”秦三通轻抚徒弟的脑门,柔声道,“若换作你,只要闯过难关便能与良人终成眷属,你也不会轻易言苦吧。”
熹微轻点头。
由温婉所生,胡熹所养,熹微的品性总会耳濡目染受到影响。这一家子啊!
秦三通扑哧笑出声,“可不是嘛?你要和公家臭小子在一起时,那是抱了一颗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心啊。”
“师傅……”熹微一下子羞红了,扭捏地垂首撒娇了起来。
故事还在继续,秦三通心情陡地沉重。
哀大莫过于心死的先皇,对后宫之事早爱理不理。如所有人预料,他只将温婉当作容妃重生。他把温婉接到自己身边,却从不过问她姓甚名谁,日日交谈的话题亦是从前与容妃的过往。温婉无奈又不得不奉承,厌烦却敢怒不敢言,心下对胡熹愈加挂念。
温婉听闻容妃生前体质柔弱,便谎称自己大病未愈,不能与先皇成男女之事,就此一拖先皇竟也没有二话。
“我娘与容妃再如何长相相似,终究是两个人,先皇与容妃夫妻多年,他怎会没有丝毫察觉呢?”熹微奇怪道。
秦三通摇头,“许多时候,人不是察觉不了,而是不愿去察觉,即便察觉了也不愿去揭露。先皇对容妃的爱深刻到无以复加,甚至在容妃死后迁怒自己的儿子,只因为容妃是在怀胎生产时惹了病而不得痊愈。对于这样偏激而自负的王者,得一个表象来维持平和——只要他愿意相信,便没人能动摇得了;只要他不愿揭露,便没人能破坏得了。”稍静片刻,他补充道,“当然,你娘配合得也很好。她向来是个温顺的女子。”
熹微以手支颐,若有所思道:“寄托思念,延续眷恋……吗?”
轻点头,秦三通深皱了眉。
胡熹和温婉的出逃计划并没有中止,他这个中间人成了同谋,最后三人将时间定在月中的后宫夜宴时。那一天,在京的正六品以上官员都有幸带女眷出席,宫外车马一律停在北宫门,胡熹和温婉原打算假冒官员家属混出宫,但考虑到守卫森严风险不小,最后听了秦三通的建议,买通夜人,躲进夜香筒里由夜人送出去。
宫宴时,温婉见到了久违的林杰夫妇,心情骤差,不多时便推说不舒服而离席。她逃回住处裹上简单的行李,便去往与胡熹相约的地点。谁知半途被林杰堵住,他尾随她离席,并一路跟踪至此。见到温婉的包裹,林杰很容易料想她要做什么。温婉爱理不理,林杰却越发纠缠,更拉拉扯扯起来。他本已半醉,彼时激动更甚,趁了酒意胆大包天,竟在花园中玷污了温婉。
事后,温婉迷迷糊糊不知林杰何时消失,虽悲愤交加,却忍着剧痛坚持到与胡熹汇合。她拼命忍耐只为与心仪的男子尽快离开这非人的地方,可胡熹怀抱温婉,看着她衣衫不整,听着她无言啜泣,心痛不已,尤其是她裙袍上残留的血渍,触目惊心!不顾温婉的反对,胡熹请夜人通知在宫外接应的秦三通,冒险将她抱回了后宫。
宫外夜天群星璀璨,宫内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秦三通偷溜进宫时,宴席正酣,七彩焰火,艳光漫天。可温婉与胡熹,却是形容惨淡,苍白无力。温婉依偎在胡熹怀中,掩面而泣,声音断断续续,听来悲摧。杏色衣裙上斑驳殷红,十分刺眼。胡熹简要地说了她的遭遇,提到林杰二字时,她肩头明显一颤,秦三通看着不忍。堂堂将军竟在皇宫后院对温婉施以暴行,实在衣冠禽兽,不是东西,秦三通恨不能冲去将林杰暴打一顿。胡熹赶紧劝他莫要冲动,而后将温婉抱得更紧,神色复杂,似心疼也似无奈。秦三通只得忍住愤恨,嘱咐温婉好生擦洗,便返回太医院取药。
可是,待他回到宫殿却再溜不进去了,殿内熄灯灭烛,殿外守卫重重。他不禁忐忑:瞧这架势莫非皇帝来了?可他若发现了胡熹,怎会毫不追究?皇帝从不在温婉的住处过夜,今晚为何会来?
还没从策划出逃的紧张里缓过神来,即面对了林杰的卑鄙无耻,尚在愤怒不平中又险些撞上皇帝御驾,一连串惊险层出不穷,秦三通头脑懵乱,双脚禁不住发抖,疲态显露,因着对胡熹的担心,他仍躲在角落倚着墙壁不离去。直等到三更,殿门微启,内侍引了一个女子出来,她披了大氅,遮住了脸,也看不出形态体貌。其人是谁,他不得分辨……
话说至此,熹微清泪横流,阑干满面。她的娘亲与爹爹爱得谨慎,可别人的伤害总来得突然而剧烈。在逆境中求爱,就活该如此磨难而无奈吗?
“再见到你娘,已是翌日下午。她称自己不舒服,向先皇求了我去请脉……”
秦三通从温婉口中得知:隔夜皇帝酒醉,不知怎地执意夜宿在此。可他来时,温婉带着胡熹躲了起来,更掩护胡熹跳窗离开,其后她听到行房的动静,知道并非皇帝一人在内,便在暗处躲了一晚。直至三更时,那女子起身离开,温婉才悄声回到房中,男女交欢的气息尚存,皇帝醉卧于榻,口中喃喃念着容妃的名字。温婉一不做二不休,解了衣裳躺到他身边,忽然悲从中来,红泪盈盈,滑落脸颊。
秦三通微微叹息,本是人如其名婉约如水的女子,即便十几年后回首,仍觉她红颜薄命,实属不易。
“先皇醒来,以为那晚与之行房的是你娘,很高兴地预备给她一个份位,却把你娘吓坏了,急急忙忙求我前去,帮助她和你爹赶紧逃命。好在那夜人是个憨厚之人,拿人钱财还愿消灾消到西。你爹娘经了两次变故,又被皇帝逼得不行,哪里还管什么时机,趁皇帝日理万机,随便收拾了便躲在夜香筒里被推出了宫!事不过三,这第三回最匆忙最紧急,却也最安全顺利,无惊无险便过去了。相比前两回,真是讽刺得很。”
秦三通一阵唏嘘,最后道,“那日之后你爹娘逃到吴城,宫里丢了两个大活人,先皇竟出奇地沉默,不闻不问,也不许其他人非议。倒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四皇子,突然少了授业恩师很不高兴,小孩子闹了一回被先皇喝止后,也不再提及。再后来……光阴荏苒,物是人非事事休,都淡忘了吧。”
“师傅,”熹微抹去眼泪,声音哑哑道,“离开临安,我想回家。”
夜已深,月落乌啼,天如冥,凉如水,心亦不得清明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