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十四章 大梦初醒（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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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女人从树后出来屈膝行礼。
“何时来的？”林修齐直接问道，眼却瞟向她手里的花梨木食盒，新煎成的血府逐瘀汤应该还热着。
巧姑轻咬下唇，似是难以启齿，林修齐心中了然，她来的很是时候。“先进去吧，夫人的病耽误不得。回头详谈。”说着，嘴角有意无意划过一丝笑意。
老秦带着熹微回到西厢，已是戌时时分，两人均累得够呛，又因几个时辰没有进食，饿得半死，一进屋，师徒俩便坐趴到圆桌上再直不起腰来。见状，侍女们忙去打点，待夜食上来，秦三通却摇摇手，示意要回房休息，熹微也跟着起身，从侍女手里接过活儿，随了师傅端盆递水伺候他梳洗。
擦过脸，秦三通透过铜镜斜睨了身后的徒弟一眼，懒懒地道：“有话便说。”
熹微不说话，只扬眉眯眼笑嘻嘻，一脸恭顺，刚才的疲懒劲儿全无。秦三通深谙这丫头的性子，故并不理会，反佯装威严，板起脸幽幽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师傅……”熹微撒娇道，“师傅您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连林夫人多年顽疾都能医治，徒儿我对您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效忠之情指天誓日可表……”
秦三通再也威严不起来了，唯有抚额败下阵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师傅，是这样的……”熹微这才将下午见到李奕的事说了出来，对方帮她捡回了绿珠，两人相约明日请客吃饭以作报答。事实是，李奕帮她从林修齐处取回了绿珠，但她不愿再提出那位恼人的世子，令师傅分心烦忧，便随口编了一个不留神将绿珠遗失后被李奕捡到的谎话。
秦三通一屁股坐到床板上，撇撇嘴说道：“想出去玩了吧？瞧你拐弯抹角兜兜转转的。”
熹微咧嘴纠正道：“不是玩，而是请李奕吃饭。”
“哼，就知道你待不住。”秦三通盖上被子，闷声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谢师傅恩准。”熹微弯腰行大礼，动作夸张却很是可爱。而后便收拾一番，自己也睡去了。
夜深人静，月落乌啼。林夫人的房中，林修齐坐在母亲床边，许久注视，床榻上的妇人没有丝毫动静，他抬眼回望，长烛燃炽，明灭闪烁，噼啪作响。
“世子，”不知何时，巧姑已来到身后，她仪容整洁，神色并不困倦，“夜深了，世子早些歇息吧。夫人由我守着，待到转醒，我会差人前去禀报……”
林修齐摆手打断，轻声道：“巧姑，我正等你呢。”
巧姑一怔，心知小世子有所图，旋即想起白日里两人未完的话题。刚好她亦有话要说与他听，便低眉顺目地跟了林修齐走进中厅。
任屋外落木萧萧下，屋内仍灯火融融暖。
“你我白日里未完的话，现在说了吧。”林修齐开口，似是随意，实则蓄谋已久。
巧姑心中犯难，虽说早前的确遵了他“回头再谈”的吩咐，可这场谈话林修齐不开个头她还真不知从何说起，万一说了不该说的，牵出更多过往的恩怨，惹得世子和父母之间生出嫌隙，那她实在罪过，踌躇再三之下，她依旧是沉默。
看她不说话，林修齐也不诧异，只淡淡点头道：“你在犹豫什么我很清楚，你差人查了熹微我也清楚。下午李奕和我的说话你已听到，你想查的事我已经查到，你查不到的事我也可以查到。所以，只能有你不知道的事，不能有我听不到的事。巧姑，我敬你为定远侯府的老人，所以尊你一声巧姑，可如今定远侯府究竟是谁当家做主，你心里可别犯了糊涂。”
话到后段，语气明显强硬，神色愈加冷漠，如此模样的林修齐，即便是巧姑也禁不住发怵，小世子年少当家，以威严镇场的功夫早已修炼了得，而巧姑毕竟看着他长大，更深知世子常年缺乏父母亲人之爱，心肠比一般人冷漠，他若无情绝非儿戏。此刻，她已顺势跪下，垂首恭顺道：“奴婢不敢。世子有何想知道的，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及此，她心下叫苦，暗自盘算着见机行事，存了有所保留的心思。
林修齐只看着巧姑跪在地上，皮笑肉不笑道：“巧姑有此诚意是最好了，只是你下面的话可要三思而言，若他日从别人口里听到不一样的，那番场面想必不会很好看咯。”
闻言，巧姑一抖，立即俯首趴地，连说“不敢”。林修齐这才满意地笑开，起身将她扶起坐到一旁的椅上，发问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巧姑愣了片刻，旋即想到白日偷听到的对话，一个女子的身影在脑中跃然而出，她低眉道：“温婉十六年前曾在府里小住，在那之前是金陵名伶，虽无沉鱼落雁之貌，却生得黄莺出谷之声，曾在朝天宫一曲唱罢，绕梁三日，引为秦淮十里佳话。后来情景……与府里婆子们私下谈资相差不多……世子应该略有耳闻。”说罢，她抬头示意交代完毕，不意对上林修齐似笑非笑的脸孔，他轻轻摇头道：“我问的是出府之后，直到投奔吴城，期间半年，她去了哪里？”
巧姑目光游移，低头咬唇之后轻声吐出两个字，却令林修齐始料未及，半晌未语。
“皇宫。”
林家与皇族之间隐藏了十六年的羁绊，终于重见天日。温婉是由林夫人亲自选定送入宫的，可她却进宫半年不到便逃了出来。这是皇家的耻辱，自然不可能昭告天下，可宫闱之中人多口杂，蜚短流长向来走得极快，加上女人们最是八卦，闲来无事便爱谈人家事纠葛，尤其是皇帝后妃那些事情，几十年下来仍能聊得津津有味。然他当年入宫离温婉出逃不过相差三四年，为何丝毫旧事风声都没有听到？
“父亲可知道这件事？”
巧姑点头，“侯爷曾倾心于温婉，更差点对她……”她停顿得隐晦，征得世子同意后方继续道，“幸被夫人及时制止，才能保证她后来以完好之身进宫。为了温婉，侯爷几欲与夫人闹翻，后来夫人实在忍不住，便将代太后选妃之事告诉了他，这才能挽回了夫妻的情分。侯爷当年很是看重温婉，可为了大局着想断了那个念想，当断则断，到底是大丈夫所为。”
巧姑想以对定远侯的称道来安抚，无奈年轻的世子并不领情，只记着他想知道的事：“那她是怎么逃出来的？”
巧姑摇头。当年太后以温婉出逃之事迁怒林夫人时，所有人无不震惊，她一个弱女子竟有能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对于自己当真不清楚其中原委，她竟有些如释重负。毕竟，面对逼问，真不知道比装不知道要轻松许多。
“当年母亲是看上了她什么？”
巧姑再次摇头，她诚实道：“当年夫人一眼相中了她，并未多说其它。”林修齐微皱眉头，见她不像作假，又轻点了头，一时不作其他言语。
世子几番关于温婉的询问，都不直呼其名，巧姑心下琢磨，他对迷惑自己父亲的女子应该是有所避忌的，这才提起勇气主动开口：“世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修齐仍是所有所思，不抬眼看她，随口应道：“说。”
“那个熹微，竟是温婉的女儿。当年温婉险些拆散侯爷与夫人，后又祸乱后宫，实属红颜祸水。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如今熹微袭得她母亲的相貌，难保不会像她母亲一样是个祸人败事的女子。所以，世子最好与她保持距离，不要被她魅惑了去。”上午见到一向严以待人的林修齐对熹微不逊态度听之任之，巧姑惊讶之余，更心中警惕。自上午盘算到子夜，这一番话终于得以直抒出口，她瞬时坦然。为示诚挚，她作势欲再次伏地，却被林修齐一把扶起，“巧姑所言是为我着想，我心中有数。”言语之外，神色淡然，别无所有。
一声闷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细细分辨，竟是从内室传来。巧姑一惊，待回头看林修齐时，他已经拔腿冲了进去。
卧榻之人已醒！
林夫人凤目半启，神情尚有些茫然，她努力支起身子，却因长眠之故浑身无力，一个不当心，肘下一滑，身子又倒了下去，磕到床板时又是闷响。刚才的声音想必正是如此。
林修齐和巧姑两人怔怔地看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积结于胸不得发，竟都面无表情地发了呆。
“夫人！”关键时刻，还是女人的感情抒发得更快些。巧姑几乎是大叫着奔向了自己随侍了二十年的主子。
此时的林修齐有些懵，前面是十月怀胎生育了他的母亲，他亦守护在她床头十二年，曾以为份属至亲，血浓于水，可等她睁眼醒来，在眼前挣扎行动了，他竟顿觉这个人远不如他想象的熟悉，甚至当看到僵硬的动作时，他只觉十分陌生！这一刻，他才漠然忆起，这些年他虽伴着她，却不见她笑，不闻她言，不知她有何感受。但是，好在她并未色衰，与他三岁以前印象中的母亲相差无几。
依稀仿佛回到了过去，那个身着锦褂盘了小髻的幼子面若银盘，他张开双手，蹒跚着步步上前，摇摇晃晃，最后扒住妇人华美的裙裾，稚脸轻轻靠近，蹭着衣料摩挲一阵，嗅到妇人熟悉的气味后，他终于眯了眸子，笑得开怀，软软地念了一声“娘亲”……
“娘……亲？”学着小时候的叫法，出口的语调却这般生硬而疑惑，即便如此，林修齐还是看到了那一幕：对面尴尬半躺着的妇人，在听到这声叫唤后，原本迷茫的眼里多了些晶莹的闪烁，很快地，两行热泪落下。当泪水滑过颤抖的双唇，他突然很想知道，她此刻的感觉……是咸是涩，是苦是甜？
巧姑依然跪在床下，搂着林夫人哭嚷不已，林修齐依然驻足原地，凝视床榻却想不起要上前一步。只是，看着看着，他的眼越发温热越发模糊，待要眨眼缓解，两道热泪即刻泉涌而出。抬手一抹脸颊，指尖悉数沾湿，低头细看了好一会儿，他思忖半晌：是哭吗？我有多久没哭过了？
……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十四章 大梦初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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