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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十三章 秋来枝易折(四) ...

  •   “青云不在啊?”熹微诧异道。

      李奕无奈地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那家伙神出鬼没的。不过,有世子在的地方他总不会离太远。”

      房室内熏香袅袅,靠里是一架陈年檀木古床,浅水色床褥下躺着白衣少年,一如既往的肤白胜雪,皎然无瑕。尽管双目阖拢,仍可清晰辨得他眉目如画,容仪俊美。

      熹微轻倚在一侧床干,细细端详林修齐的姿态,现在面相平和,安稳静眠,没有算计,真是难得。他天生修得一副好眉眼,平日眼如桃瓣,晴若秋波,转盼之间,眉梢生情,璀璨添姿。俗话说:相由心生,看眼知心。熹微却不能苟同。林修齐相貌一等一的好,顾盼流转更是熠熠生辉,自成风华,可他伤害吴城,威逼于她,玩弄权术,城府极深,这些又如何能与“心好”划上等号?好皮囊是可以骗人的,她栽在林修齐手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理应对他避之不及,却天不遂人愿,偏偏与他朝夕相处。熹微不禁自嘲:自己一介草野小民,胸无大志,上天要整蛊,又何苦挑上平平无奇的她?

      “嗯哼……”李奕见丫头望着自家世子兀自出神,一时也把不准是什么心思,只得轻声唤回她的思绪。

      熹微倾身为林修齐把脉,没过一会儿,她就把对方的手臂送回了被褥。

      李奕见状,轻声问道:“如何?”

      “不如何。”熹微回得事不关己。

      李奕有些迷茫,“该开何药?”

      “不开药。”

      “为何?”他着急了,却对上熹微冷淡的眸子,而后听她说道:“六脉平稳,气行通畅,没病。”

      “那这是……”他手指床榻,世子是的的确确昏迷不醒着。

      “睡着了吧。”少女说得云淡风轻,状似猜测,语气却是肯定,听得李奕一愣,他看看熹微,看看躺着的林修齐,再看看熹微,顿时不知做何感想。

      回到临安后,林修齐日日疲于奔命,应付朝廷旨意,联络各地官员,为吴城善后,还得处理临安本地包括定远侯府内事宜,可谓日理万机。细细算来,每天至多只能睡上半个时辰,难免缺觉犯困,没想到他竟死撑到不支晕倒。自家玉树临风的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的真相竟是睡着了,一想到他逞强至此,李奕便忍不住好笑:这个结果实在有些丢人。

      不再搭理那自顾自偷笑的男子,熹微起身告辞:“没事我就走了。”

      “等一下,”李奕伸手拦道,“我尚有事在身,能不能劳烦你先照看一下世子……”自从那夜与青云交谈后,他总有意无意地想丫头和世子在一块儿待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真心撮合还是有心看人好戏。

      “我照看他,谁来照看我师傅?”熹微不应反问。

      下人,这是个最烂的回答。如若这般应答,定会被少女反将一军,本来嘛,照看林府的主子,林府的下人不干谁干。回头看向睡着的林修齐,李奕默叹一记:邀美相伴,名不正言不顺啊。

      “唔……”一阵轻微的呢喃传来,正僵持的两人俱是一愣,而后快步上前看去。

      林修齐星眸朦胧,长睫翕合,神态惺忪,却慵懒得甚是好看。第一次看到男子半梦不醒的姿容,熹微不知怎的,双颊竟有些些发烫。直到李奕轻唤一声“世子”,作势欲扶林修齐起来,她才回过神来,忙制止道:“还没醒,让他睡会儿吧。”

      两人安置完床中那位,听得有人在外叩门,拉开门一看,原是在外忙活的一个丫鬟。她受夫人房中的巧姑差遣,来询问世子现在的情况,李奕教她回复说一切安好,便又关上了门。以为无事了,看着林修齐复又睡下,熹微再次告辞。谁知她才打开房门,就险险撞上门外的女子。那人叩门的手指弯成钩状,几欲砸上熹微的天灵盖,她急忙护头后退。

      “巧姑?”李奕低呼一句,巧姑已踏入房内,“听说世子一切安好,只是太过劳累睡着了,我还是不很放心,所以亲眼来瞧瞧……”她显然有些受惊,双眼一直未从抱头的陌生少女身上移开,神色愠怒而狐疑。

      熹微稍定心神,才放下双手,换上恭顺的神情抬头看向陌生的来人,她本欲有礼作揖全身而退,不意那人一看见她便睁大双眼,惊恐万状,如见鬼一般。巧姑张嘴老半天,却惊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在豪门深院侍候多年的巧姑,多数时候都进退得体,而现在却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失态至极,李奕眼里看着,心里也跟着揣度开来。只有熹微一头雾水之余还毫无危机感,看着巧姑张大的嘴巴,竟突然想恶作剧地往里面塞颗鸡蛋堵上。

      “你怎么在这里!”巧姑终于吐出话来,似问非问,似斥非斥。熹微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床榻上睡着的林修齐,暗想大户人家连个奴才都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便对林家厌了几分。可人家毕竟是地头蛇,熹微不能惹也惹不起,她只屈膝作礼,低眉顺目地回道:“草民是来为世子诊脉的。”

      李奕察觉出了异样,帮忙解释道:“这位是吴城秦先生的高徒,自小学医,得其师真传。”

      巧姑皱眉,眼前的女子明媚可人,粉面含春,眼角堆韵,可毕竟只有十来岁,面容清丽却未及成熟,仔细想来也不会是当年那人,屈指算来,若那人还活着,当年近四十了,即便容貌如何相像,眼前女子也绝不会是她。芸芸众生,长得相似不是没有可能,可像到这般根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程度,说只是无缘无故的巧合,巧姑是不敢轻信的。

      “吴城?你生在吴城?”审问的口气听得熹微心中不爽,但她面子上仍是恭顺乖巧:“回您的话,是。”

      “父母都在吴城?”巧姑仍不放松,继续追问。

      “是。”

      “父母健在?”她举止奇怪,竟问起一个陌生少女的私事来,李奕和熹微皆暗自皱眉。

      “家父尚在,家母仙逝多年……”熹微轻咬下唇。

      乍听这句,巧姑心中竟如大石落地般松了口气,但琢磨一番后,她依旧不能打消疑虑,不肯轻易放过熹微:“你父母姓甚名谁?是何籍贯?”

      熹微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从小到大她未曾受过如此对待。人总有自己的隐私,人总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被人尊重些。即使她是一介草民,对方是侯门高地,可她并不是林家的奴才,要不是委曲求全,她根本没必要如此低眉顺。如今却被人刨根问底自己的家事,一个老侍女骑到她的头上,还指手画脚地问起她的父母。她是跟师傅来治病救人,不是卖身为奴!

      熹微冷冷抬眸作答,声音却尽量柔和:“这与您无关。”她自认是仁至义尽了,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巧姑本就气血上涌,被人顶撞,更加气堵,失控喝道:“放肆!”

      “您说得好,我也觉得甚是。”熹微似笑非笑,冷冷回道,“我们初次见面,我是林家请来的贵客的徒弟,而您只是林家一个年纪大些资历深些的奴才,可不是我的主子,凭什么过问我的来历?您主子都敬我师傅三分,您又凭什么对我呼来喝去?念及您是长辈,我对您恭敬有礼,可长辈也该有长辈的样子,言语失了分寸,别让我这年少无知的晚辈看低了去。”言语间是得理不饶人,一口一个“您”看似尊敬,实则句句带刺驳尽巧姑的面子。熹微连珠炮似的说得爽快,却不想一旁的李奕已听得眉头深锁,暗叫不好。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巧姑气得直咬牙,“今天不掌你嘴,你怕是不知道痛!”

      “你凭什么……”熹微惊叫。

      李奕紧张地回头看床榻,睡着的人一动没动。事态渐重,他急欲收拾,免得扰到世子,方要开口,却听另一个声音沉沉唤道:“熹微,过来。”

      三人齐齐回头寻找声源,只见林修齐坐起身,倚在床头,优雅潇洒,皎如玉树,神智早已清明,一双星眸灿灿其华。甫闻其声,不怒自威,熹微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世子当前,几人很快冷静,竟都或多或少心虚起来。巧姑为自己失态而悔,在侯府这么多年今天竟当了主子的面发起脾气;熹微为自己惹事而悔,对师傅对李奕都信誓旦旦保证过,却不想我不犯人人犯我;李奕为自己调解不力而悔,虽然他一直都只顾着自己想事儿,本没打算插手……

      片刻沉寂,林修齐唤起“熹微”,沉沉道出两个字:“过,来。”熹微压不住畏惧,仍欲后退,却被李奕一把拽住手臂,轻轻一推便向前踉跄了几步,抬眼已到了世子跟前。近些看去,林修齐胜雪的面庞气色不佳,隐隐透着苍灰,眼圈泛青,明显的疲劳过度睡眠不足。炯炯双目凝睇于熹微,看着她倔强地抿唇板脸,理直气壮地与自己对视,林修齐无奈不语,视线下移,忽见她双手攥拳,绷得甚紧,似是极力压抑自己,他不由蹙眉,心生不忍。这丫头到底是逞强忍耐了,可她是否能再忍耐一下,顾全大局呢?

      “熹姑娘。”久违的称呼,熹微闻之一颤,隐有不详的预感,不如先下手为强。她猛地回身,朝着巧姑深深鞠躬,郑重其事,吓了众人一跳。

      “熹微出生市井,年少无知,粗野鲁莽。今日是愚昧昏了头,才会顶撞巧姑。巧姑是长辈,熹微作为小辈,再如何都要尊您重您,不该冒犯于您。巧姑您大人有大量,饶了熹微这一回,请别跟熹微一般计较。”她先前强硬尖锐,冷嘲热讽得彻底,现在一番话又说得谨慎谦虚,和之前判若两人,言至最后听来竟还有些不甚分明的哽咽。巧姑神情一窒,许是太过突然,她竟茫茫然不知如何回应。

      熹微委屈在身,林修齐疼在心中,可未免横生枝节,他面上仍是淡淡的,“巧姑,这位姑娘随行秦先生,也是我的贵客。以后要以礼相待,别叫外人笑话定远侯府的体统。”口气是抑不住的坚决冷峻,眼却一刻不离地盯着熹微的脸。

      巧姑自知理亏,赶紧低声答是,而后行礼退了出去。李奕十分识相,亦借机告退,好让两人独处。

      熹微固执地保持鞠躬之姿纹丝不动,任凭眼泪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上,一颗颗化散成水渍,不多时便挥发的无影无踪。所谓情绪不过如此,不甘,气愤,悲伤……再如何不可遏止,激烈到化作有形之物喷薄而出,最后终会在时间的风化下烟消云散,区别只是风化过程的急缓而已,快则如这泪水般转瞬即逝,慢的话也许就是一生一世。

      一双手伸了过来,扶起熹微的腰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林修齐。看着她闷声不响地已然泪流满面,他微微讶异,这丫头内心比他想象得更倔强许多,虽向人低头了,却更加坚持自我,所以才会越发委屈,泪如雨下。

      “可是难受?”话音如春雨般,轻柔而来,润物无声。偏熹微脾气扭,没好气道:“你父母不受人尊重,你难不难受?”

      轻叹一声,他为她缓缓拭泪,“实在不愿意,大可不低头。我绝不会逼你。”说着,他亦后悔起当时怎会有了叫她让步的主意,她受委屈他更难过。

      熹微后退一步,避开林修齐的衣袖,自己三两下抹了眼泪,倔强地说:“师傅说过,初来乍到不能惹事,我没能守约,是我有错。我明白息事宁人的道理,受点委屈顺了人心可以避免往后再冲突,无所谓的。”

      林修齐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带向自己身边,浅笑道:“真无所谓,又为什么哭呢?”

      熹微一把挣脱,正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世子自重。”

      星眸一瞥,即见她右手皓腕上墨绿萦绕,经由熹微佩戴,绿珠日益碧莹晶晶,光彩夺目。林修齐腾地生了些郁闷,负手而立,幽幽说道:“公书同与你亦男女有别,你俩怎还私相授受?”

      熹微一手覆住绿珠,忆起女儿节当晚与书同私结情盟之事,难免有点心虚,却仍铁齿地顶道:“与你无关。”

      “哦?”似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林秀转身直面熹微,刚才醒来时并为整衣梳头,有几缕青丝零落,合着后发如瀑般披洒于肩,衣衫微松,却不凌乱,仪容慵懒,可与现下邪魅的笑意甚是相配,华美却带着危险。他缓缓走近,熹微警惕地后退,待到背抵上冰凉的墙壁,终是退无可退。

      林修齐的身影慢慢覆盖住娇小的熹微,他凑到她耳边,邪邪笑道:“那么,我想碰你,也与你无关。”

      熹微惊得抬手欲推开,“你强词夺理”,不意右手被他牢牢攥住。

      “放开。”她气道,心中暗骂什么样的主人教出什么样的奴仆,定远侯府都是霸道的东西横行。

      “好。”林修齐竟很听话,猛然脱开她的手,而后笑笑地转身离开。

      熹微揉着手腕,很是莫名其妙,突地一个激灵,她大叫:“还给我!”

      林修齐已走到了门口,阳光透过纸门朦朦胧胧地洒进屋内,正好落在白衣之上,映出一片温润风华。他闻言回身,嘴角噙笑,“是这个吗?”轻抬右手,刚刚还戴在熹微手上的绿珠已在他的掌握中摇曳出深情醇厚的墨绿光泽。

      “鉴于你的直率和冲动,拿你样东西给我做保证。若你还想取回,往后就要乖乖听话,别再惹事。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罢,林修齐优雅转身,甩门而去。熹微一人在房中难堪气苦,难受却说不出一言半语来,最后只得啊啊啊啊叫着发泄。

      转身下廊,林修齐亦越想越郁闷,喜欢一个人到底该如何去做!为何他想对她好,她却总是不领情?为何他好不容易遇到她,却比公家那小子晚了十几年?

      花园的池塘,荷叶圆如碧盘,层层叠叠,荷花已谢,可空气里仍留有红藕残香,沁人心脾。看着池塘波光粼粼,林修齐想起方才看见少女皓腕上刺眼的晶绿,灵光蓦然乍现。他随手折来桂花枝,将绿珠串于其上,而后猛力投入池塘。

      拍了拍手,他大步流星走向书房。

      池塘的圈圈涟漪慢慢变缓变浅,最后归拢聚合,恢复如镜的波澜不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十三章 秋来枝易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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