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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八章 南辕北辙(四) ...

  •   天元二年,豫皖一带连月无雨,及至夏季,盛暑高温,旱极而蝗。

      蝗虫群居,泛滥成灾。食农作,坏生产,导致饥荒遍野、疾疫丛生,蝗灾本就难防难治,这一场又来得突然,来势之猛更是罕见。尽管各地相继用火烧了多日,那黄色的祸害竟仍不见少,漫天飞翔,反是越加攻势凌厉地袭击起人类。受灾区处处死伤惨重,民不聊生,混乱不堪。眼见赈灾无法,灾民纷纷求生逃散。

      多雨潮湿的地方不易蝗虫繁衍。入夏以来,东南部雨量充沛,尤以水乡著称的江南吴越,成了流民躲避蝗灾的最理想去处。

      大批人从徐州涌入吴地,一路南下。由于蝗灾突发,起先徐州当地未及时疏流,竟造成了城内人口爆满,滞留,屯堵。而后一部分暴民实在饿极,光天化日入室抢劫,与徐州城民冲突严重。官府无措,只得闭了城门,严格控制人口出入往来,灾民过境只准出不得入。而被困城内的灾民,在徐州本无根基,多数找不到自保的活计,只靠官府定时发放的救济粥粮,根本不足以维生,于是,许多人咬牙出了徐州城,继续向南迁徙。

      怎奈沿途宿迁、淮安等城都相继收到灾情报告,面对众多流民亦无解决之法,便效仿徐州闭了城门。经过几番城池的筛拒,到淮安时,流民情况已得到了控制。除了少数人进得淮安城外,许多流民被困在北面城外,南投无门,北归不得。如此漂泊凄苦之外,他们终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饥渴多日,身心俱疲,绝望而不得救赎。

      吴地各城未免再有徐州那般的混乱,对城民皆淡化了蝗灾疫情,而吴地南部尚未接收灾民的各县各府,甚至封锁了消息,粉饰太平。

      繁丽江南,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然当人们泛舟太湖,夜游秦淮,赏月西子的时候,他们中绝大部分人,丝毫不知吴地以北已深陷蝗灾,生灵涂炭。

      吴越不知旱极蝗,隔江犹话烟雨中。

      却说公书同一行入淮安后,找了住处,众人草草收拾了各自就寝,以便明日早起赶路。

      夜里,金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忽见窗外西天挂着的一轮明月,不由想起熹微丫头。年幼时,她初从熹秀才读书,学得一首《静夜思》,便常常拉着金戈坐在大树下守望夜月。扮作诗人,摇头晃脑念叨,是她屡试不爽,乐此不疲的消遣。光是回想丫头那时小大人的模样,金戈就满足地兀自笑出声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回忆着熹微幼年时的样子,他浅浅吟诗,神情却在瞬间凝窒,淡淡忧思浮上好看的眉眼,“举头望明月,低头……思……丫头……”

      想念丫头了,不知她此去临安,一路可好……

      “好!”

      李奕乐极,拍着大腿喊道:“再将一军!”

      对面熹微秀气的容颜早已皱成一团,她一手托腮,盯着棋盘仔细琢磨,另一手对着所剩不多的几颗棋子指指点点:“我坐出,不行,坐出你再将……飞相,你就沉炮,又将我一军……上士,啊,不行不行,你一定会将军抽車!啊啊啊啊,你好狠,逼得我走投无路……”她苦思不得走棋之法,小女孩本色尽显,开始不甘心地嚷嚷。

      李奕长舒了一口气,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挑眉笑道:“我本有意让你。谁晓得你这丫头深藏不露,棋艺精进刁钻,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如果世人知道一代浪才赤子书生下棋输给一个黄毛丫头,于我也实在太过有失颜面。所以,你不仁,我就只好不义了,哈哈哈哈。”

      熹微暗自生气,从前下棋,她总是输给自己爹爹,想来爹爹是自己的启蒙老师,技不如人也属正常。输多了没了脾气,甚至几乎连自信也要被抹去,她难免沮丧,甚至怀疑自己也许根本不是学象棋的料。每每此时,爹爹会摸着她的脑袋,柔柔地宽慰:“微儿的棋艺进步神速,连爹也要使出八九分力才可应付,你已算得上乘,出去不怕棋逢对手。”

      可是,她被爹爹骗了。说什么不怕棋逢对手,而今她棋逢对手,却被对手吃得死死的,连将而无还手之力。尽管相信爹爹的谎言出自善意,她却仍为自己的无能而忿忿不甘。

      一只大手从上压下,盖住熹微的头顶。她感觉得到,那手修长纤瘦,指骨触觉鲜明,张开的手覆在头顶,力道却是轻巧柔和。有种熟悉的感觉。

      爹爹!

      兴奋抬头,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李奕。尽管他仰着一颗倜傥潇洒的头颅,熹微仍心中失望,一时忘了掩饰,倒让李奕尽收眼底。后者微微撇嘴,旋即咧唇笑道:“天下间,能一局连将赤子书生的人,屈指可数。论象棋,你已经很强,只可惜我比你更强。哈哈。”

      这是安慰还是炫耀?熹微听得糊涂。

      “所以,不要难过啦。你已算得上乘,出去不怕棋逢对手。”

      熹微一怔,竟是和爹爹一样的话语。

      “和我下棋,你使几分力?”她兀自问道,心中却仍是想念着爹爹。

      李奕不明所以,却也坦率回答:“九分有余。”

      熹微心中琢磨一阵,突然笑了出来,“和我爹爹下棋,你一定会输。”说着,脸上溢出了骄傲的神色。

      “你爹?”李奕回想起下午与这丫头的一番谈话,顿时来了兴致,“我对你爹更加好奇了。他叫什么,我要与他结识。”

      熹微扬眉,笑着敷衍:“都说了路人一个了。”而后起身回屋,边走边向身后人抱怨,“今天晚饭没吃好,都怪你家那个奇怪的世子,明明约了人夜宴,还非得在这儿跟人抢饭吃。上辈子饿死鬼投胎啊……”说到此处,她猛地想起一张冰山脸上嵌着的鹰鷙般的眼神,不禁脊背发凉,后怕地噤声上楼。

      李奕一人在楼下摇头失笑。这丫头哪里知道,世子赴宴,根本不是吃饭这么简单,觥筹间的勾心斗角已是破费思量。

      堠馆人稀夜更长,姑苏城远树苍苍。江湖潮落高楼迥,河汉晚归广殿凉。月转碧梧移鹊影,露低红草湿萤光。文园诗侣应多思,莫醉笙歌掩华堂。

      青云静静立于吴门桥,不理会盘门楼外灯影斜疏,更无视两岸河堤灯红柳绿。他一心不离河中一艘精致的画舫,目测彼此距离,时刻警惕任何情况的发生,以便能够营救身在画舫的世子。

      滴漏流砂,又过三刻,毫无异样。

      微风拂过,船头印有“徐家”字样的灯笼随风摇曳,映得古运河波光粼粼。画舫内灯火通明,自有一派香花弄色。

      舫内饰有名贵香木,柔枝嫩叶,兰麝幽散。歌伎们纤腰柳舞,翠裙影低,娇喉莺啭,阳春调低,谩夸西子多娇丽。

      林修齐会心一笑。

      徐娘端坐一旁,天生丽质,明艳动人,如若不知,绝猜想不到她已三十有逾,嫁作人妇十多年。会面已近一个时辰,少年的容颜,欣赏至今她仍不禁赞叹。即便徐娘阅男无数,如此美貌又气华出众者真是独一无二。积石如玉,白石郎果真名不虚传。

      午后惊鸿一瞥,她并不知这个少年是何来头,即率性相邀。适才得见玉颜,她很快就发觉少年非凡夫俗子,对方倒也坦白,很快自报姓名,着实令她吃惊不小。

      人是她邀上船的,贸然把他请下去实在无理,而对方又比自己小了一轮,徐娘无论如何丢不起这个脸。既来之则安之,两人照常入座,把酒言欢,歌舞升平。本打算吃完喝完送他走人,省得自惹麻烦,不料这少年似是有备而来,不紧不慢,泰然自若,这也就罢了,谁知他还故作天真,与自己闲聊开来。徐娘阅人无数,此少年的气质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又怎会是幼稚天真之人。她细细打量对方来者不善,却总是被他牵着气氛,又不好强行扔他下船,失礼于人前。

      又一曲唱罢,林修齐鼓掌致礼。徐娘再一次寻了由头打算结束这场令她扫兴的夜宴:“歌伎们唱得再好,在吴江歌西湖,难免牵强。想来西湖之景闻名天下,当胜过今夜吴门桥许多。林世子见惯西湖美景,再看这景致,该是乏味了。不如……”

      “余夫人此言差矣。西湖有西湖的美丽,吴江有吴江的殊姿,各有千秋。天下风光本是上天恩赐,并没有优劣胜负。”林修齐彬彬有礼,笑得谦逊。

      徐娘暗骂林修齐不识好歹,全姑苏人都知道她在本家自称徐小姐,偏偏他三番两次当面称她余夫人。起先,徐娘纠正过他,谁知这个一脸恬淡的少年死性不改,执意叫她余夫人。几回下来,徐娘也多少猜到几分,林修齐恐是想借她与余生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心中顿生抵触,她甩袖起身,冷冷说道:“那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余夫人似乎很讨厌在下,是不是不想看见在下?”

      在吴城时,林修齐常见到熹微向秦三通装乖,以消怪医心头之气的样子,聪颖不失可爱,乖巧又不粘腻。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偷师这一招来应付艳名扬天下的徐娘。眼见对方冷淡的脸色慢慢卸了心防,恢复美艳的柔和,他心下赞道:还挺管用。

      那边厢徐娘再一次暗骂自己,明知林修齐不是普通的十五岁少年,明知他背地里有所图谋,怎就挡不住他装乖的天真?莫非真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不失鞋,自己早晚栽在男色之上?

      “呵呵,自然不是。”回眸一笑,千娇百媚,她软语道,“只是时候不早,怕耽误世子休息。”

      “在下没那么早休息。若余夫人不嫌弃,可否容我再欣赏一会儿这湖光山色?”林修齐依旧笑得谦虚。

      我嫌弃,徐娘心中念道,可嘴里的说辞却是另一番样子:“怎么会呢?能够与世子同游吴江,无可尚之。”

      两人再次坐定。

      丝竹轻乐复起。竹笛依稀引出一曲《姑苏行》,舒泰悠扬。行板抒情,精巧秀丽,至中段越发清新明快,畅人心怀。旋律婉转动,似一幅水墨丹青,亦如一蛊雨前清茗,本是能够使人久久沉浸,流连忘返的曲子,却因林修齐和徐娘各怀心事而失了感动。

      曲至下段,又有笛声插入。典雅雍容,如千百烛光点亮,在心头摇曳。笛之音色柔美缠绵,如有情人朝朝暮暮,宽厚而圆润,如痴心人不离不弃。吹笛人弹指之间,将四面八方的声响都比了下去,就连画舫上乐队都自惭形秽停止了演奏,顷刻,万事万物皆成了虔诚的听众,倾听那不知名的人讲述一曲韵味深长的爱恋。

      此曲对徐娘而言,再熟悉不过。情之深处,她无语凝噎,清泪涟涟。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那一年,他却对她说:长相思,相思不相忘;长相守,相守到百头。

      可那一年,她终是辜负了他。她十里红妆嫁作他人妇,他痴情痴性就此遥相守,一守便是十多年……

      如今,他仍执迷不悔,出现在姑苏。只为吹一曲长相守?

      直到笛曲终了,余音袅袅。许久,波心平,画舫依旧灯火通明,没有动静。河岸深处隐着的红衣男子终是失望地叹息。

      将视线从画舫收回,他看向不远处持剑静立的男子。自他第一个音起,他便转身朝向自己,明明发现了,却没有轻举妄动。直到确定自己无意加害画舫上人,他依然是静静地望着自己,波澜不惊。红衣男子抿唇轻笑:这就是“青面剑客”青云的冷静。

      “你在明,我在暗。”红衣男子以唇形无声说道,而后消失在黑暗里。

      青云没有冲动地上前追去,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方的身形。

      “那莫非是传说中的长相守?”林修齐问着,转身却见徐娘梨花带雨,不由一惊。

      此时无声胜有声,徐娘的眼泪默认了一切。

      月余前的某个午后,有一个女子也是这样当着自己的面泪如雨下。念及此处,林修齐心中感慨,却终究只是转过身回避,未发一言。

      良久,徐娘从袖中牵出一丝方帕,拭去泪珠。

      “实在抱歉,今天到底还是失礼了。我这就送世子回岸上去吧。”再转身时,林修齐看到的依然是美艳照人,温香软玉的徐娘,唯有微红的眼眶,晶莹的皓眸,提醒着他刚才一幕的真实。

      “余夫人……”

      “林世子,你我皆是明白人。”徐娘转身打断,事到如今,失礼已成定局,倒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与余生虽为夫妇,但感情如何,你们世人知道的很清楚,不用我赘言。若是欲从我这里接近余生,这一步棋恐怕大错特错了。林世子你年少才俊,早寻其他出路为好。”

      “徐小姐,今天多有叨扰,还请见谅。”林修齐拱手作揖,为自己先前的言行致歉。

      不多时,画舫靠岸。青云早在堤上恭候多时。

      下得船来,目送徐娘站在船头离去,两人才转身回驿站。

      “青云,刚才徐娘独立船头呓语,你可辨得清她说了什么?”林修齐幽幽问道,嘴角闪过若有似无的凉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八章 南辕北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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