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遗念之玄鸟长啼永夜明》右路江南

5、第4回

　　一觉方醒，身边还是同样的景色。乱红，飞花。脑子里尚且有些糊涂，心情也压抑得难受。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有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
　　风枕暮以为自己多虑了，可还隐隐觉得不安。
　　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稍加思忖，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感，这个认知让眼前人无奈。
　　“你用了这股力量。”
　　他对面的人是一位华服老者，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流光的暗纹在深沉底色的映衬之下格外庄严肃穆，华丽的修饰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厚重的长发上结着与时代不符的神秘饰物，让人猜不出是什么符号图腾，捉摸不透究竟是哪位世外高人。
　　“果真不出我所料。”风枕暮轻笑一声，“你倒是有闲心留意我的事。”
　　“你算我半个孩子。”老者平静地叙述着，眼神里不怒自威。
　　“笑话，你何时对我是这个评价。你倒真是好意思。”风枕暮话中带刺，“什么时候我在你心里又换了一个身份，嗯？”
　　不计较风枕暮言语上的冒犯，老者仍旧不改庄严语气。“我只知道你动用了，但也不能知道为何而用。”
　　“不过是个意外，并不能代表什么。”
　　“最好只是个意外。”
　　风枕暮面色骤冷。
　　“反正你不会相信我。”
　　“我是放心不下你。”老者捻须长叹，“你还是不明白我的苦衷。有些事该不插手的就不插手，别忘了你是谁。”
　　“世上从没听闻这样的笑话。”风枕暮反讥道，“你原来怎副心性，我便是怎副心性。这一点，我可从未忘过我自己是姓谁名谁。”
　　老者佯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含义，顾左右而言他：“那你更不应该逾举。”
　　“若是连这般小动作，都称得上是逾举，”风枕暮敛去笑意，眸色一冷，与老者双目对视。见他已是鬓白似雪，槁项没齿，年衰岁暮之貌，“那倒是真真讽刺得很。”
　　“你回来，日子会好很多。”见他不顺从，老者转而重声强调，“大家的日子都会好很多。”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凡事都该有它的缘由。总说会好，可你却没意识到你早已背离了你的初衷。你用那些搪塞我的话，一再把我囚禁在同一个地方，你把我当成了你的囚徒，当成了你的耻辱。”
　　“尘世纷繁，岂是你我应之所在。”老者苦心解释道。
　　仲春三月，正是桃花正艳，此情此景反而令人倍增寒意，倒比凛冬还要冷上三分。风枕暮双目失了神采，身体仿佛也失去了暖意，“你可知，你口中纷乱的尘世，却是我的心向往之。”
　　风枕暮不直接回答他，低头专心欣赏折扇上的字画。
　　一字一句皆是友人所提，一笔一画皆是友人所画。
　　他如视珍宝般小心地合起折扇，极目遥望远方，满目的桃红也遮不住他的双眼，直让他望穿了岁月的残忍匆匆：
　　“弃世隔重峦。
　　往来绝尘寰。
　　何以晞暝久？
　　零零不得欢。”
　　字字句句，如泣血一般指控着，道不尽他满腔的凄愁。
　　老者缓缓阖眼，复而缓缓睁开。
　　“有些事，是禁忌，是天机，我无法一一透露于你，甚至于，连我也不能参透十之八九。我所了解的，亦不能全数告之于你。还是那句话，多年前几近酿成大错。直至如今岁月已逝，年华更改，始作俑者也仍在为此自省。”
　　“他们承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到解脱。风枕暮，我不希望你也落得这般下场，你有的是回头的机会。”
　　风枕暮干脆别过头。
　　“你看看你，如今的你，全身上下竟和我毫无半点相似之处。你想什么，我并无从得知。”他挑眉，轻蔑笑道，“也只有到了这里，你才会用‘我’来自称。怎么样？是不是比‘吾’来‘吾’去要轻松得多？”
　　面对风枕暮近乎挑衅的语气，老者只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我是为你好。”
　　风枕暮半眯着眼睛，转过头来。“若是真为我好，何至于命我长久地留在那里不得离开？若真是为我好，为何不正视你的心意，让我云游四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名为修生保真，事实上，我活得好似一团禁脔。”
　　老者却摆了摆手：“世事难料，虽然远离尘嚣却有挚友相伴，如何不好？”
　　“那不过是个巧合而已，他和你没有一点干系。而且人生苦短，他终究不是神，不能强求永恒的生命。”
　　“你禁锢我的，他全教给了我。”风枕暮正色缓语，眼帘微垂，打开折扇。
　　看见风枕暮已有了送客的架势，老者只得一声太息。
　　“罢，今天我不与你争了。不过，风枕暮，乱红飒沓，当心迷乱了双眼。”
　　风枕暮止住脚步，眉间微蹙。
　　“那也不关你的事。”
　　老者看着他一副决然的模样，终是不死心地留了句：
　　“只要你不再乱来，我自然不会打搅你。诸事繁杂，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你。望你自此张弛有度，若是小事我皆能置若罔闻。你最好别给我再来找你的机会。”
　　“你管不了我。”风枕暮此言一出，却是乍醒。
　　迷离相会，恍若隔世。
　　免不了要发笑，连见面都得以这种形式，又谈何以真心相待？习惯了高高在上，怕是再舍不得亲临烟火尘俗了。哪怕是，本应该很亲近的人。
　　风枕暮站起身子，拍落一身桃花。
　　麻烦送走一个又来一个，这就是风枕暮当下最真实的感受了。他已懒得去应付，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好了。
　　却没有机会。
　　风枕暮只差剑眉竖立，动手不礼了。他想，他今天半天展现出的情感比以前加起来都要多了。
　　正直午后，纵是三月也让人心烦意乱。
　　“公子请留步！”
　　“你拽着我袖子的时候，没必要再废话这句。”风枕暮忍住怒意，试图平静对待这个一见面就抓人袖子的陌生人。
　　男子露出一副无奈的模样，但也并没有松开手，依然紧紧抓住风枕暮的衣袖。“敢请公子与我做个伴儿！”
　　风枕暮想也没想就轻松甩开了他的控制。
　　岂不荒唐。
　　男子露出可怜见的表情，又分外真诚得很，打着手势绘声绘色道：“公子听我慢言：我本是一介商人，此番兴致冲冲外出游玩，不料想于这片桃林之中失了方向。我除了一身铜臭，并无自保能力，要想顺利从林中脱出实在为难。不瞒公子，我于这桃林已有好些时辰了，料我愚钝，只得原地打转。万望公子乐施援手，助我得离此境，自当重金酬谢，犬马为报！”
　　行事救人乃是风枕暮的秉性，但他既不自诩为烂好人，更不表示没有对陌生人的警觉。
　　男子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风枕暮的答复，风枕暮却已摇着扇子三步并两步反身离开。他急匆匆跟上去，随行在一侧，便走便劝道：“恳请公子救我！”
　　风枕暮未得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径直走着，道：“见你年过弱冠，又是在外行商之人,走南闯北,区区一方桃林，如何会失了方向？满口谎言，不足为伴。”
　　“公子，公子！”男子加快了步伐跟紧，苦苦相言，伸出手想拽住风枕暮的袖口又被他突然横来的冷眼吓回，“我句句实言呐！我虽然行商，但是平生从无虚言。若非走投无路，岂能贸然相求？实在是万般无奈啊。公子若不信我，自可任选一件我身上所有之物，作为抵押。”
　　男子比了个发誓的手势，神情正经，言辞恳切，“黄天在上，后土为鉴，我楚桑柏别无他求，只愿能出了这桃林，到时任公子随意开口，若我半点不应，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风枕暮停了脚步，斜睨着他起誓的认真模样。
　　“纨绔子弟。”
　　他不屑地评论道。
　　那男子听了毫不恼气，乐呵呵接受。“公子可是答应了？”
　　“白日做梦。”
　　男子不泄气，继续规劝：“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夜幕渐沉，我还困于其中，若遇山精野怪、豺狼虎豹，我赤手空拳，毫无胜算。”
　　“到时候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出了桃林告知他人，也便于家人寻我尸身。想来我二十有三，上有父母双亲，下有胞弟二人，未能极尽孝悌之道，供养高堂颐养天年，此乃人生之大憾也。惟望老天有眼，十八年后再来报父母恩情。”
　　这人不仅话多，来历和言谈更是古怪。不像个商人，倒像个读书人般之乎者也。风枕暮虽不想与他深究，更不想听他在耳旁漫天胡言。他思前想后，转身对着男子警告道：“周围尽是青山，要想翻山而去，恐怕并不容易。所以，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武陵，二是探出一条路走官道去往最近的潭州。当然，即使想要南下的话也还是要先拐回官道上去。”他手指着来时的方向，“若你要往武陵，只管朝这边走，我来时便是由此方向，但恕我无法指出一条准确的路来。”他先时凌空来到此地，对于陆上如何行走回去，他确实不甚清楚。
　　楚桑柏并不在意，抢先一步问他：“那公子可是要去哪里呢？”
　　短期内风枕暮自是不想再回到武陵城内了，他从北游历至此，又遇上了那档子事，自然不想返回城内。
　　“不去武陵。”
　　“南下路途遥远，我见公子轻装简行，便是要去潭州了！”楚桑柏眼睛一亮,喜形于色，“正好与我同路，公子救我！”
　　说罢，又对着风枕暮行了个大大的揖礼。
　　风枕暮不知自己是无可奈何还是于心不忍，终还是败下阵来：“我不图一分钱财，也不需要任何回报。我不喜欢聒噪，你只管安静跟着我，出了这桃林便一拍两散，再不相见。”
　　楚桑柏笑开了颜。
　　“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