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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我想问问千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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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角落说话方便。千红压低声音:“拉提是怎么回事?”
“我婆婆她狗毛过敏,就扔掉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
把拉提当亲儿子的是谁?千红愕然,但听这亲昵的称呼,千红又不好插嘴。
狗耳朵是被生生撕开了,狗毛也掉了不少。千红若信了孙小婷的话,自己就是傻子。
可人家的事也不愿来向自己说,段老板说的话还萦绕耳畔,她只好说:“你没受什么委屈吧?”
“哪有,我好得很呢,我婆婆说了,只要我能生儿子呀,就是彩礼十万她也不心疼。”
孙小婷这是病了么?谁能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万一是女儿?”千红担忧。
“胡说,保准是儿子。”
孙小婷也沉在自我的幻梦中了,坚不可摧的幻梦,千红在外头叩门不得,只好暗自祈祷真是儿子。母凭子贵,孙小婷或许还能有三分地位。
再怎么问,也不过是“我婆婆说了”“我婆婆对我很好”“我特别好”。
真假尚未可知,千红急出一身汗:“万一是女儿,那个女人要是对你不好,你只管来找我,天塌下来我也能顶住。李运一家要是亏待你,你别憋着,我肯定提着刀也来给你出气。”
孙小婷点点头,进去了,千红仍不放心,抓着李运软硬兼施,先好言哄着说孙小婷怀了孕可别让她心里难受,又暗里威胁说若是他们亏待孙小婷,她就回村把人们都喊来,一人一块砖也能夷平了这破楼。
回去搓洗了段老板的外套晾出去,千红不敢多欠人情,低头写欠条,准备第二天一起给段老板。
谁知道段老板过会儿就来了,把狗扔给她,说是嫌狗叫得烦,又拉屎又撒尿脏得不得了,嫌弃得表情拧巴,转头就走。
好说歹说也替她看了那么一个小时,千红知足,抱着狗拿纸箱子放它,隔壁的一家吃剩的米饭拌着鱼汤喂它,它胃口很大,吃掉了大半碗,呼噜呼噜睡过去了。
土狗那么好养活,就这样也要把它扔出去?千红觉得不安,抱膝看了好久的狗,看得自己也困了,才拿湿毛巾擦擦身上的狗毛,和衣而卧。
这个楼也不准养狗,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管理员不知道怎么耳听八方,知道她窝藏小狗,清早六点半就来敲门,警告她今天把狗扔出去,不然自己也跟着滚出去。
像被抛弃了似的,她抱着狗,路过一个人就猜想能不能将狗托付出去,站了一上午,狗饿了,她也没送出去,自己恨不能也长出狗尾巴摇尾乞怜,叹息一声,兜着狗去吃了三块五的炒河粉,把里面的鸡蛋挑出来给它,一人一狗呆在树荫下发愣。
再扔到理发店门口?千红回理发店,方便面和牛奶早就不见了,她把狗安置在纸箱子里,但它伤好了一些就精神百倍,追着千红裤脚咬,给她的黑裤子蹬满了小爪印。
扔也扔不掉,送也送不走,千红一筹莫展,也没敢再大着胆子让日理万机的段老板照顾狗,在厂区转了一整天,音像店老板抠着脚丫子看上了这条狗:“咋,耳朵掉了?这狗。”
这倒装得很随意,千红听明白了,把狗展示给他看:“我昨天去兽医院包扎了一下,它可乖了。”
“没地养,你拿去狗肉馆子,还能多活一两年。”音像店老板说。
千红摇头。
“或者去城区,宠物店兴许要这个,不过这狗就是土狗,不是名贵牌子,没人要的,你就是养起来,等长大了就让偷狗的抓去宰了。”
这是实话。
千红摇头,纵然没办法,也不能把狗就这么送去吃了吧?还不如仍在理发店门口自生自灭呢。
“行吧姑娘,我跟你说,你跟北边走,造纸厂门口的老头刚死了条狼狗,你去问问那边要不要这条小狗,那老头姓王,特别爱这玩意儿,你去试试。”
“谢谢。”千红说。
“没事,我都说了,这儿的工人,我一看就知道哪个厂。这片儿我熟。”他扭头看片,不再搭理千红。
一路向北,安置了拉提.
千红怕狗跟上,跑得像逃亡,气喘吁吁地回宿舍,躺平在床上,胸口起伏不定,心里不安。看看那只粉色小猪,她低声说:“段老板啊我得掏点钱,你委屈一下。”
摸出十块零钱,她奔出去买了一点猪下水和老年饼干,送给造纸厂的老头。
拧碎猪肝喂狗,老头说猪肝炖汤更好,
“下水好吃的,你也不要破费,省点钱吃很久,现在天还热,吃的放不住。”
和老头闲聊一阵。
千红不知道,她破落的宿舍门前,久违的好友孙小婷站在外头,没拿钥匙,敲门三声,只剩空空的回响。
心里没有主意。
千红才走,她未来的婆婆就探过头来说:“你们农村的亲戚太多,要吃塌家里的。”
好像千红来打秋风,拖家带口地拖累自家的生计。孙小婷向来对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言听计从,但这话不能苟同。从来都是她拖累千红,就是小时候蹲在麦子地烧麦穗,也是千红抓给她的多。心里怀揣三分不舒服,可转念心里自我开解了。
瞧瞧自己家是个什么境况。
她母亲和她满炕满屋的妹妹们一旦浮上心头,孙小婷就心里灰暗。
从来都听说家里亲戚拖累自己的亲事,没曾想还是个隐患。
多亏母亲还没来。孙小婷前些日子写了信回去,从县城到村里一个电话就好,但她非得绕这一遭,想慢些让母亲知道,如今更是怕,恨不能那封信丢在路上,好让自己家的窘迫晚些显露在李家人面前。
等结了婚,一切瓜熟蒂落,自己家就是李家的责任了。
到了晌午,李运妈妈说,也是到了日子,虽然才过了一个月,不如再问问神医,早些看看性别。
她心底的不安终于冒出芽。
还是问问千红。谁知道千红不在,她打了个空,算算时间,她未来婆婆该午休起来,拜拜菩萨预备上路,她怕被人发现自己出来找钱千红,立时回去了。
千红生了一张长满逆鳞不好惹的面孔,虽然面孔柔和乖巧,但眼神充满戾气身体也充满力量,蓄势待发地准备和人打架,千红在侧,她心里有底,她艰难地拧绞着手指,期盼路上碰见千红。
可那些邻居说,钱千红一早抱着狗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她等不到。
神医在吃一碗酸辣粉,粉里泡了两节火腿肠,呼噜呼噜嗦完,让这准婆媳二人到里头的房间去,她要说会儿话。
中年男人拿梳齿细密的梳子挑去发丝间的头屑,低声说:“小心再沾上命债。”
女人不以为然:“呸,饿死胆小的,自己重男轻女怪得上谁,是男是女看她自己命数,肚子争不争气就看她自个儿。”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男人斗败,垂头丧气地等女人穿白褂。
外头一阵风,孙小婷不安地拿胳膊挡了脸。
未来婆婆低声说:“你那个朋友哦,我看她长得像个凶煞,冲撞菩萨,还是少和她来往。”
孙小婷未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外头的神医已经喊她了,她慢吞吞起来,双腿变沉,心里跟着变沉。她莫名想捂着肚子,护住这不知男女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几步路走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中暑了?气色不好。”女人笑着牵过她,引到一张小床前。
裤子脱了,叉开腿躺下,她不敢低头看,只好回想些甜蜜的事情。李运带她出去玩,和千红夜里逃出村子,仔细想想,快乐的事情不多,翻来覆去只是些回忆,她突然很想坐起来,不管不顾地逃回村子里,等到肚子大了谁也奈何不了她,只能任由她生下孩子。
时间变得漫长,像悬而未决的审判。
“是个女孩。”
她脸色煞白,转头寻找她未来婆婆的身影,那个女人的脸没什么变化,只是拿手帕捂住了嘴巴,转脸不看光着下身的她,慢慢捏出纸巾来,吐出口香糖包好,再放回包里去。
“做掉吧,钱我出。”
李运妈妈的微笑很和善。
检查性别,打掉孩子的钱全是李家出,她这样仁至义尽,对这个农村女孩施舍了许多怜悯。反正女孩子年轻,有生孩子的心迟早都能生出儿子来。
她想,她倒不是重男轻女,只是农村女孩嫁进城里来总得有个依仗。
她找大师算过,和尚说,她家这代头胎非得生个儿子,她一生的功德才算圆满,不然就要再做一万件好事替代前生的恶行。
“两千块。”神医说。
“怎么这么贵?”
“这是犯法的事情哦,损阴德的,男娃女娃都一样,你——”
“给你就是了。”
孙小婷听着话,慢慢抬腰提裤子。
“穿什么,你婆婆说要做掉孩子。”神医正在点钱,酸辣粉的油渍沾在指尖,望了一眼她,神色复杂,搀扶她起来,递过一盒糖,“休息休息,过会儿再做。外头那个是你男人么?”
掀开窗帘,外头停着一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李运正摘下头盔冲冲地走进来,像个英雄登场,随身响起气势澎湃的背景音乐。
她欣慰地笑。
果然李运还是靠得住。
“是男是女?”李运问,得了答案后来回踱步,李运妈妈坐定在沙发上,像个菩萨一样和善地低眉:“看你,你要是留着这女儿我也不说你什么,妈妈做功德一万件就好了,就是你也成年了,该自己当家,小夫妻两个自己养孩子,彩礼钱多少?怕你承担不起。”
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孙小婷慢慢牵李运烫热的双手:“我不要彩礼,咱们留着孩子好不好?”
“没有这样的规矩。”李运说。他松开她双手,焦灼地踱步,时而看看孙小婷,时而看看他妈妈,神医和中年男人早早地到隔壁房间,拉上门说话,十分隔音。
“我们养不起,我也不是不喜欢女孩。等你生了孩子,我就得攒钱了,攒个几年凑够了彩礼钱才好去你家娶你,现在么,我看——算了,你自己看吧,我听你的。”
皮球踢到孙小婷这里,但是大家立场都说得明白。
总归是做掉么。
她艰难地想了想,却好似走进一片泥淖中,没了方向,四面都是毒瘴,她于是撬开糖盒子,剥开糖衣,试图拖延时间:“我要想想。”
“好好想想,小婷,阿姨不是不人道,以后想要女儿还能再生,但是头胎还是要儿子,你还年轻,流个一两回什么事没有,好好补补,阿姨给你炖猪肝汤。”
胃里翻腾出恶心来,孙小婷心底觉得彷徨诧异。好像对镜自照却不认识自己,仿佛和自己对峙,罕见地看见心里另一层需要。
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血脉相连的那个蠕动的小生命不会说话,却烙印在灵魂深处,割掉就觉得痛楚,比妈妈打她还痛千万倍。
她妈妈拿鸡毛掸子打她,喊她赔钱货,说不要念书了还是回来看孩子。往事浮上心头,伤感且浸透泪水。
辍学后的第一周,她陪着千红写作业,千红说我们一起做手抄报,你画画好看请你给我画一个雷锋,这边要用花花的字写:为人民服务。
“我已经不念书了,我是赔钱货。”
千红拿铅笔递给她,假装没听见这句自暴自弃:“你画得真好看,供销社后面那堵墙我问问刘叔能不能带着你画。”
她突然很想念千红。
“我想问问千红。”她说。
李运撇撇嘴:“又不是她生——问她干什么?你这辈子都像个提线木偶,钱千红说往南你就不敢往北,这点儿出息。秀芬姐不在她还能蹦跶几天,这次进城不是你照拂她?说不准早早地跟着段老板干那种事挣大钱,人心隔肚皮,你看她现在没工作一点儿都不着急,她哪里想得到你,要是联系你肯定要拉你下水,你就是个傻子让人利用了就扔掉,你还信她。”
木偶……吗?孙小婷扶着墙站起来,吞掉了那颗水果糖,梗得喉咙不舒服。
“没事儿,咱们还能生,这回回去了咱们就扯证,你妈也快来了,打电话说拿上户口本。”
李运说。
她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做掉吧。”
神医老早就站在外头,和中年男人低语了一会儿,此刻终于发言:“心里不舒服别做了呗,生个女儿也就多张嘴。”
“我还是想问问千红。”孙小婷终于被这一句话激起三分勇气,抬起头,像重获新生,蹒跚着走到门外,“段老板又怎么样,我和千红是一块儿长大的,我不信她能害我。”
有些悲愤的语气,神医突然咳嗽一声:“段老板,就是这边那,鸡头?”
“嗨,神医别听这些,谁家还没个不端正的朋友,狐朋狗友,狐朋狗友。”李运妈妈又递上个小红包。
红包壮人胆,神医掂了掂,拉过孙小婷来:“做吧,早做早休息,孩子早投胎,下辈子再做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