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桑海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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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海，临海之滨。恰值季春时节，日光正好，几片洁白的云朵游弋于天际，自由自在。空气中隐藏着几丝令人躁动的暑气，看样子，夏天也要临近了。
只见一女子立于石桥之上，及腰的长发，只在二分之一处松松地系了一根发带。她身着暗纹繁复的半身裙，从上到下由白色渐变至水绿色，白皙修长的双腿尽览无余，左手执一把竹扇，右臂裸露在外，做工精致的勾连云纹银臂钏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仅是这样站着，却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她的身旁是一位须发皆白，身材矮小的老人家，乍一看像是祖孙二人，可是明眼人皆知，作如此打扮的必不是普通百姓。
连日奔波劳累使她整个人看上去稍显疲惫，她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意欲遮住这耀眼的阳光。
好在事实证明，桑海是个不错的地方，起码适宜居住。
喧闹的市集上人声嘈杂，来来往往的人群使这片土地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如此景象倒让她心中欢欣了不少。
“真好。”
看到穿梭在街道人群中嬉戏追逐的孩童，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轻声发出一声喟叹。
也只有此刻，她还能感觉到自己依旧是活着的，就像这些人一样。
即使皆为名利，熙熙攘攘。
“想必少君这一路上都闷坏了吧？”老人家揶揄道。
“可不止是此行呀。”被称为少君的女子放下手，闭眼微笑着摇了摇头。一直以来，她脑海中所记得的，仅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片刻愉悦过后，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如今帝国遇上了各种棘手的问题，荧惑之石的出现、扶苏遇刺，百家纷争、暗涌流动……她很清楚，赵高、罗网与自己的到来，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不知眼下这繁华平和的景象又能维持多久呢？
“南公小心。”
话音未落，女子眼疾手快已飞身上前扶住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险些摔倒的老人，一时间，衣袂翩跹，身上的玉佩与香囊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原来这老者正是昔日楚地第一贤者，南公。
“多谢少君，你可比星魂要知道轻重多了。”老人家惊魂未定，还不忘数落那年纪轻轻的左护法。
女子轻盈地站定，抿唇微笑，只是一抬眼，眉目间流转，清秀如画。
“少君啊，你可还记得这个地方么？”
闻言，她走近栏杆，停下脚步望着底下奔流不息的川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应该记得这里——或者说，我曾来过此处吗？”
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关乎十五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不，失去了回忆的，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她也极少与旁人交谈，南公是为数不多自己愿意主动接近的人。
“不记得也无妨，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定数，顺其自然便好。”知晓触碰到她心底的秘密，南公也是点到为止。
“是。”嘴上如此应答，她心中反而更加在意起来。
七国旧地均有山川秀美、景色相似之处，自己大约也未曾见识过大海的波澜壮阔……可南公此言在暗示桑海于她的意义与别处是不同的吗？
正说着，迎面走来了两位俊秀青年，看到楚南公便恭敬地拱手行礼。
“前辈。”
“噢？这不是子房吗？”
子房？就是那个让李斯很头痛的张子房？
将手中的扇子换到了另一只手上，女子嘴角上扬，左侧脸颊即现出浅浅的梨涡，“南公，这两位是——”
“这两位就是小圣贤庄的二当家和三当家了，子房，这位是少君。”
少君？
该不会是——
前几日李斯借着海月小筑刺杀事件将矛头直指儒家，随后扶苏造访了小圣贤庄，同行的道家天宗掌门晓梦亦是来者不善。若是阴阳家的少君到来，形势将变得更加不容乐观，这桩桩件件，背后的用意着实令人惶恐。
待张良看清楚面前女子的模样，以及注意到周身萦绕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熟悉艾草清香……他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块大石，呼吸困难。
这个女子，他是认得的。
然而，她好像并没有认出他们。
转头与师兄对视了一眼，他敛眉不语。
颜路自然心领神会，作为师兄他也理应在子房之前与人寒暄，“在下儒家颜路。”
女子听到这个名字后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抬手行礼，不卑不亢。
“颜先生有礼。”
声音若溪水入涧，带着一种莫名的透明感，柔和得几乎能让人卸下所有的防备。
可她不该是如此淡漠的反应……偏也看不出任何破绽。
心中难免失落，紧张又有些期待，可张良依旧不动声色。虽不知对方会作何介绍，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但他有些不能接受，她似乎什么都已记不得。
“在下阴阳家空蝉。”
少君空蝉，传闻中是仅次于东君的高手，性格却孤僻乖张，常年闭关不出，无人知晓其实力究竟如何，甚至有人怀疑他根本就不存在。
没想到，居然是她——
吃惊之余，颜路不禁心生忧虑。
张良注视着面前的女子，眉头也不自觉微蹙。
空蝉？蝉蜕之后唯剩一具空壳的意思吗……
她的眼神变了，连名字也变了。
他寻了她七年，却怎么都寻不到，仿佛这世间一夕之间失去了她所有的踪迹，音讯全无。
当年自己接连失去了家国、亲人……悲痛之余，好在还有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是天不遂人愿。
大家都说她死了，可他如何都不肯相信她的离开。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出那段灰暗时光的了。毕竟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也定不愿看到自己消沉下去。
只是在暗中联络各方势力的同时，他一直都没有死心。然而七年过去，仍旧毫无所获。
而现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
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果然是阴阳家！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好好调查这号人物。
望着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张良明白，她完全没有必要装作不认识他们。
毕竟，她是个不擅伪装的人。
或许……是她这个人，变了？
不，阴阳家既然掳了她去，则必不会让她记得那些过往。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冲动，耽于儿女情长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况且这未必不是一个陷阱，只等着他落入。
“原是阴阳家少君，良久仰了。”张良按捺住内心的情绪，笑着作揖。
良？这个名字倒是极为顺口。
空蝉迎上张良的目光，刹那失神，一瞬面上又恢复了过往的波澜不惊，略微移开了视线。
谦谦君子，如琢如磨，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不想自己也是个见色起意的人呢，许是这倾城日光晃了眼，面前的公子又是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一时失了态。
看来这天气是愈发炎热了，才会叫人神智不清呀。
“幸会。”
她展开扇子，轻启朱唇，语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南公这是要去何处？”
“少君初临桑海，带她去四处转转，年轻人，总爱图个新鲜。”南公特意加重了“初”这个字，意味深长地看了张良一眼。
“原来如此，那晚辈就不打搅了。”
“哪里的话，子房得空可愿带着少君去逛逛？我年纪大了，腿脚委实不便，这般到处折腾可是苦了我这把老骨头了，年轻人啊，就该和年轻人呆在一起才好。”说完又重重咳嗽了几声，同时不忘向张良递眼色。
“南公怎么又糊涂了？既为儒家当家必定是百务缠身，怎能如我这般游手好闲，下回空蝉定不会强人所难，南公好好休息就是了。”空蝉笑着将手中的扇子转了一周，随即听得“啪”的一声，将其收回。
婉言拒绝又不伤任何人的颜面，是她的作风，既然如此，自己也不便强求，张良了然。
“既然如此，那便后会有期了，少君阁下。”
后会有期？
当然，他们是一定会再见面的。
空蝉颔首致意，抬腿离开。
可是，重逢，通常并不意味着欢喜。
“师兄，看来儒家这次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张良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不免忧心。
“那还要看如今这位少君是敌还是友。”
“南公方才的意思，师兄难道不明白吗？”
“她失去了记忆，且不像是装的。”
“是啊。”张良苦笑，师兄只是说出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她忘了。
忘了张良，忘了颜路师兄，忘了桑海，也忘了小圣贤庄……
忘记了过去所有。
再度逢君，形同陌路。
不曾想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度相遇。不过，即使时光流逝多年，她的容貌依旧能与他记忆中的重合，甚至与他想象中她长大后的模样别无二致——这位拥有琥珀色瞳孔的女子，毫无疑问是他失踪多年的未婚妻。
仅左手无名指上涂有若草色蔻丹，以及方才下意识将左手中的物件传到右手，都只是为掩饰她是左撇子的事实——这是她从小到大都改不掉的习惯和小动作。
可叹，终究是，物是人非。
意难平。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桑海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