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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五年后 ...

  •   五年后。

      夜雨席卷邕城十余天,山中道坡泥泞滑顺,冲刷掉浊黄色的土层,露出底下灰褐色的石块。

      一道响雷横劈过天际,而后响声才从四遭响起,李老二擦擦脸上的水珠,将肩头的麻袋摔在地上。
      他解开袋口绳结,抽出把铲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挥着铲子往湿润的土层表面铲去。

      “累死老子了!”
      天空逐渐暗下,李老二杵着铲子朝后退一步,脚后跟一时不察踢到麻袋。
      一只青灰色的手臂“啪”地掉出袋口,指甲缝存着干涸的血迹。
      “怎么掉出来了……”

      李老二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把袋口封紧,突然耳尖一动,猛地扭过脖子朝着南方望去。
      他眯着眼死死盯了好一会,浓郁树叶交叠下除了深色的黑色,再也看不到其余东西。

      李老二心“砰砰”乱跳,好一会不见好,只见他抓紧动作把袋口扎起来,嘴中夹杂着几句脏话。
      “……敢吓老子有你好果子吃!”

      雨水越来越大,李老二卷起袖口,加快速度刨坑,待坑形出来,他暴起麻袋往坑里狠狠扔去。

      “晦气!”他骂道。

      正打算离开,那种阴冷可怖的感觉又从后背袭来,这次更强烈更直观,李老二犹豫了片刻,回身朝着后方走了十几步,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在雾气间若隐若现,青色的直挺挺不动弹站着,似乎是个人的轮廓。

      李老二竟然一时迈不开腿,两股战战地站在原地叫嚣:“谁?谁在哪儿!”

      李老二脖间凉得冒白气,他反手摸了把,只有透明的雨水。

      “别装神弄鬼!知道你爷爷是谁吗?去平街打听打听!”
      “咯咯——”

      李老二喋喋不休的嘴骤然停止。
      这次的声音更尖锐更刺耳,也更近,就在后头。

      李老二下意识搔了搔脖子,刚贴上去,动作狠狠一顿,他缓缓低下头,嘴角几乎绷成一条直线。

      两只手。
      他的手下还垫着另一只铁青色的手掌,干瘪、冰凉,血管清晰可见,狰狞得像有生命力的蠕虫。
      他怔怔地转过头,脖子发出难以承受的骨骼摩擦声。

      那张脸距离他不过一掌。

      “啊——”

      一道尖叫响彻山林,惊起几只飞鸟,瞬间消失在暗沉的天际。

      .

      十一月初,大魏邕城。
      平街。

      “听说了吗?山上出事了。”
      “什么事?”
      “李老二见着鬼了!哎哟据说那鬼青面獠牙开肠破肚,可怕得很……”
      “呸呸呸!净说瞎话,晦不晦气!”
      “嗨!骗你我这辈子找不着媳妇!”

      邕城街巷近日传起一道诡异的流言,顿时人人自危,吓得晚上不敢出门。

      一茶客点了点桌面,食指尖沾着茶水往木桌上画了个圈,压低声音:“我想起个事,五年前山上埋了个同敌叛国的大奸官,叫林什么……听说还是皇帝亲卫,当年告示贴了满街,皇帝恨不得斩了他祖宗十八代。”
      “斩成了吗?我可听说他害死不少人,杀人不眨眼。”
      茶客说:“姓林的肯定是斩了,当年是现如今的邬统领亲自出马将人捉回京,斩完裹着草席扔进深山老林里喂狼。至于其他人……啧,听闻进霜神司的人都是身后无事一身轻的孤家寡人,神秘得紧,哪儿来的祖宗十八代?”

      众人一阵抚掌大笑。
      “这种人该死!活该绝后!”
      “死得好!”

      顿了顿,茶客又汗涔涔地说道:“......不过当今邬统领肯定不是如此,他可是丞相长子,和林归那出身低微的奸官实属不同。”

      路边酒肆伞盖下,坐在角落的人动作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姑娘,您的红豆兔子糕,小心烫!”

      伙计端来盘白嫩的糯米团,习惯性地往这人脸上看了眼,然而抬起眼皮,视线被面纱遮挡。

      这应该是个美人,伙计暗暗思忖道。
      只不过大半神情掩盖在面纱下,露出一小截挺直的鼻梁和如远山般的眉眼,寡淡得很。

      只见那人点了点手侧桌面,示意他把盘子放下,指尖修长消瘦如古朴的玉雕。

      伙计这些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便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看在他长得周正的份上便给面子地笑了笑恭维一下,接着头也不回地招呼别人去了。

      那人抬起茶杯作势要喝,实际上却顺着手指方向看向某个酒楼,沉思片刻后,无事发生般放下手。

      “——客官里边坐!”
      等伙计招呼完,下意识朝着那美人坐着的角落望去,却发现人已经消失。
      只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

      伙计纳闷地甩了甩毛巾,余光瞅见桌上的银光,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
      那是几枚铜板,恰好抵茶钱。

      傍晚的天灰沉黯然,路上行人仿佛冷极了,埋头在路上行走,风吹过树叶,落下层层枯黄。
      远方乌云压境,似乎只要抬手便能抓住,压得人后脖颈生凉。

      “哗——”

      片刻后,一道风席卷着雨珠而来,将地面砸出接连不断的白沫。

      商贩褪去身上麻木的色彩,当即鲜明生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
      “……都收起来!下雨了快快——”
      “砰!”
      “哎呦!”街口摆地铺的小青年被撞倒在地上,疼得眉头直皱,心中一股无名之火“蹭”的冒起,“谁推老子!小心晚上鬼把你抓上山啃了!”

      这话一出,引起众人不满,当即各方喷着唾沫骂他口无遮拦,口若悬河直捣黄龙,连他祖坟都没放过。

      “呸!”
      小青年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然而一嘴难敌众口,只好忍气吞声,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逃了。

      然而他这逃窜的身影并不突兀,街头小贩裹着布套在青石板路上匆匆逃窜,两侧客栈纷纷关上门插上木条,街上彻底被“逃”这一字占据。
      放眼望去,本该是南北相通、东西往来最为繁华的地段,霎时整条街环堵萧然,从高空俯视,整座城墙宛如一头陷入沉睡的灰石怪物。

      城门外人烟逐渐稀少,山野间甚至冒起一层白雾,逐渐往里便越浓,使劲看却能看见白雾间行走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

      山路陡峭,雨再大些,就容易滑坡,可这些艰难的因素对那人似乎没有干扰,走得相当稳健,白雾缭绕间,没多久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半山腰有一间土地庙,大概因为年久失修,雨一大,屋顶就漏雨。
      年轻人来到屋檐下抬头查看了会,额头上滴了几滴水珠,他抬手摘下面上薄纱,反手锁上木门,等他走到后院,身上已经淋了不少雨。

      “——吱呀。”
      后院的院子不像前头那样杂草丛生,显然是被打理过的,年轻人推开门,环视一周,简洁道:“出来。”

      片刻后,角落某处发出细微动静,接着走出来一个小姑娘,看着约莫十二三岁,圆脸大眼睛,眼白比较少,两条长辫子垂到腰侧,肤若凝脂白得透光。
      由于过分精致而看着不像个活人。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声音干巴巴的:“我还当你被人抓了,想着半夜去劫狱。”
      年轻人说:“如果我被抓了,一定不要去劫狱,过来坐好。”

      小姑娘没什么表情,往桌上一趴,侧脸望着半空逐渐透明的雨滴。

      “你见到那具会动的尸体了吗?”她问,“下午我上山看了看,没见着。”
      林归说:“既然会动又怎么可能待在一个地方。”
      她想了想,确实这么个简单粗暴的理,忽然说:“林归,你是回来送死的吗?”

      被唤做“林归”的年轻人动作一顿,不语,点上火折子煮上茶,久到花玲儿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林归才笑了笑。

      他说:“林归已经死了。”
      花玲儿看向他,半天后才嘟囔道:“好好好……你现在是我‘姐姐’。”
      林归面不改色:“这么叫也好,以后都这么叫。”

      茶壶“咕噜咕噜”冒泡,林归将水倒入杯中递给花玲儿,后者面露苦色,还是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捂着脖子眼中含泪跑去屋内找水喝。

      林归说:“最近邕城不太平,霜神司可能盯上这了,你最好不要出去走动。”

      花玲儿遥遥回答了声,透着丝咬牙切齿,大概是苦的。

      “他们来做什么,不是专门守着皇帝吗?还能到处乱跑?”
      林归说:“以前不可能,可在前几年,霜神司分为五门,各守东西南北中,情报网遍布天下,再加上罗星阁的探子,这次邕城流言四起,怕是早传到他们耳里了,此时不知道在哪儿蹲着窥视。”
      花玲儿一惊:“谁分的?”
      林归替自己斟茶,闻言眉毛一抬:“我。”
      花玲儿:“……”
      花玲儿:“您真会给自个找麻烦。”
      林归:“过奖。”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花玲儿漫无目的地走回来,趴在栏杆上惆怅。

      雨丝刮在她稚嫩的脸庞上,花玲儿却好像感受不到冷,直到林归将手帕摁在她脸上才有所反应,她擦了擦脸,语气诚恳:“请您千万不要被抓住。”

      林归依靠着木椅,视线忽然停在她额间若隐若现的伤疤上——他已经尽可能让那道疤浅到再浅,可实际上,还是一眼就能看清。
      只要一眼,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便接踵而来。

      林归的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很久之后,他才缓慢道:“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乐坊,查一个人,叫付岩,是登鹊楼的账房先生。”
      花玲儿问:“他身上有问题?和五年前西北风城的事有关?”

      林归静默不语。

      “可你说霜神司的人已经盯上这儿了,那他们会不会也注意着登鹊楼?你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
      林归顿了顿,双手交叉放置在身前:“所以明天你要变得……凶一点。”

      .

      夜幕降临,花玲儿早早去休息,整个土地庙陷入绝对的安静。
      林归将炭火从墙角挪开,以免漏下的雨水将它淋湿。
      从山下把这些东西搬上来可不容易。

      屋子简陋得很,毕竟他们才来这地方没几天,除了床铺被精心收拾过,其他地方不过只剩一张普通的木桌。
      林归不大在意这些事,他一向在哪儿都能休息,但哪儿都睡不好,一丁点细微的声响都会将他吵醒。

      除了某些时候。
      在他看到银白的刀尖向着自己刺来,几乎割碎眼前静止的风,在视野中形成一个越来越大的点,然后身上一重,刀尖穿透眼前的身躯再刺入心口,眼前被血色覆盖,耳侧陷入狂吼。

      有狂欢、哀嚎、痛苦、暴怒和遗憾。

      他看到无数稚子在家中嚎啕大哭,柔弱妻子以泪洗面,他带来这一切无可奈何和凄凉却毫无办法。
      那种连骨头都在战栗的惊悚感差点让林归醒不来。

      “……林……林归?”
      林归蓦地抓住胸膛前的东西,只听花玲儿一声惊呼,直接飙出一行泪来。
      “疼疼疼!林姐姐我错了!”

      林归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床铺上,左侧的墙角正一点点渗透着水,地上形成一滩深色的痕迹。
      窗外轰鸣般的雨声使得这个世界逐渐真实,林归心口那颗乱蹦的心脏沉沉地落下来,那道疤却隐隐作痛。

      “您又梦到那件事了?”花玲儿目露担忧。
      林归摁了摁额角,脸色比眼前的花玲儿还苍白,看不到一丁点血色,他说:“你去休息,不必管我。”

      花玲儿见他状态不对,胆子缩成一团,不敢再问,忙不迭地捂着手腕跑了。

      烧着炭火的屋子明显暖和,林归背后的衣衫湿透,此时他才感受到一丝不畅快。
      林归指尖微微蜷缩,撑着床沿起身,单手松开腰带,衣衫便不再那么规整,露出半侧胸膛,而右侧胸口有着一道深邃的刀伤,恰好在心口正中央。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的。

      推开窗户,冷意争先恐后的钻入,驱散最后一丝暖意后,林归抬眸望向深山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五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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