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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 ...

  •   第一章溪云初起日沉阁

      “子时已过,清明了。”
      女子仅着中衣,手拿酒壶坐在汉白玉的石阶上,望着天边一勾弯月,仰头猛灌了一口。
      “等天亮再去祭拜他们,该睡觉了。”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衣披在了身上,女子下意识拢了拢衣襟,回头一看:
      “天曜。”
      “还是睡不着?”天曜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坐到她的身边。
      “一闭上眼,就全是……”她眼中血丝遍布,一片跟着一片,映着的,都是当初遍地的鲜血。

      凛川啊……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注①)
      初春夜冷,寒凉沁骨,女子的声音平白漫上一层悲凉:“等我再去凛川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被天曜打断:“除了孙盛钰,凛川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永安九年,凛川王童伽衡自劫朝贡,斩杀使臣。永安帝君扬震怒,三下诏书斥凛川王欺君罔上,童伽衡赋诗三首讽刺君扬乳臭未干施政无方,随即屠尽一个汉人村落,割下所有人的双耳送至奉安以向君宁示威。
      举朝震惊。
      朝野上下迅速分成两派,以丞相杜言为首的主和派和以摄政王宁曦月为首的主战派,而手握重兵的端王君泓则在这个时候称病不朝。
      永安十年,君扬下旨,命摄政王领兵二十万,出征凛川。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女子叹了口气,“凛川地处西南,地势环境复杂多变,又有十万大山和丛林瘴气做天险,士兵们水土不服,战斗力大幅削弱。偏偏我急躁冒进,听不进去孙老将军的话,误入童伽衡的陷阱,落仙渡一战,我率领的中路大军几乎被打散了,就连自己也身受重伤。”
      “后来杜言率群臣弹劾你,就是以这一战为理由?那么孙盛钰替你揽的罪责……”
      “就是这一战。”女子急促地喘了一声,打断了天曜的话,“后来在凛川大局已定的时候,杜言那个老不死的突然联合那些家里有人战死凛川的大臣们联名参了我一本,君扬本想以功过相抵含糊过去,可是那一战输得太惨,惨到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半,君扬不得不再次发兵十五万以解凛川之急。最后虽然胜了,却是惨胜,我身为主帅,难辞其咎。”
      “说不通,”天曜掰开女子攥得紧紧的拳头,替她擦去掌心的薄汗,眉头微蹙:“这不是杜言的风格。”
      “这只是假相罢了。事实上杜言暗地求见君扬却不得见,便让顺子给他带了三个字:瑶光村。”

      那时大战初定,宁曦月军神之名响彻君宁,军心聚拢,之前战败时的种种非议在赞颂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那三个字背后的真相,一旦由杜言当众揭破,宁曦月立有身败名裂之危,届时军心不稳,朝局动荡,后果不堪设想。君扬几乎是被胁迫着步步退让,以一时之妥协换取杜言在此事上的缄默,又以军中宿将孙盛钰为兑子保全了宁曦月的声名不坠。

      宁曦月将壶中残浆倒在地上,仿佛在祭拜什么人,半晌,她才放下酒壶,轻挑唇角:“瑶光村男女老少共计八十三人,全部死在踏琰枪下。”她转头,迎着天曜望向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他们都对我有救命之恩。”
      天曜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中路军被袭,死伤惨重,你受伤昏迷与大军失散,被村民救起。苏醒后却发现自己身处通往凛川王城的必经之地,联络部下调遣兵马导致身份暴露。为了不泄露消息,你本想派兵围住村子,但是……苗人善蛊,在死伤数人之后,你求解药而不得,便只得屠村。”

      他说得极为笃定,宁曦月摇头苦笑,若是自己不知道,怕还以为他是亲眼所见:“神上果然是神上,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
      “曦月,你是我养大的。”
      宁曦月神色一敛,猛地站起来:“我要回去睡觉了。”她转身上了几级石阶后又站定,头也不回:“你晓天机知世事,却猜不透人心。”

      天曜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闭上了眼睛。
      月亮渐渐西斜,寒露浸湿了衣裳,他才拿着酒壶起身,低声喃喃:“我不曾洞晓天机,也无法测知世事,可我的确知道你心中所想。”

      永安十三年春,漠庭呼臣王病逝,三子屠休继王位,册正妃君清为阏氏,遣使臣入君宁意欲缔结盟约。

      奉安城摄政王府

      宁曦月把缰绳交给候在一边的马夫,冲着迎上来的管家宁福微微颔首,宁福得了允,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尹大人来了一会儿了。”她眉峰动了一动,挥手让身后小厮退下,一言未发向东路走去。

      摄政王府有春夏秋冬四个会客堂,分别叫春煦,夏照,秋阳,冬昼。按照历代摄政王的规矩,春煦堂在东路中部,内有暗室,是密谈的地方;夏照堂在中路正殿,宫中内侍来宣旨会被管家带到这里;秋阳堂在西路,离王府大门最近,用来接见各地官员访客;而冬昼堂则在中路最后一殿,常年紧闭大门,从来都没有开过。

      宁曦月边走边解了斗篷,搭在臂弯,又松松袖口,打手势让隐在暗处的影卫去叫他们的首领,旋即停了脚步,似是失了耐心,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几个起落就到了春煦堂院内。
      殿门开着,她的贴身侍女素锦正在给闭目养神的男子倒茶,循声望过来,笑着跑出殿门接过她抱着的的斗篷:“小姐回来啦,顺公公刚走,皇上给您做了冰糖葫芦呢,我已经叫人拿冰存上了。”
      “嗯?不是前天才送过吗?他不是一向不许我多吃吗?”宁曦月踏入殿门,随口问了一句。
      “你今日称病,陛下怕是猜到你心情不大好,为了哄你开心吧。”殿内的男子站起身,“毕竟是凛川之战后的第一个清明。”
      气氛忽地一滞,就连院里的阳光都失去了几分耀眼。

      素锦眼睛一转,吐了吐舌头:“尹大人可算是猜着了,顺公公传话,皇上说了,小月心情不好,让摄政王府上下小心伺候着,小月若是有任何要求,让她尽管提,无需吏部审议,朕全准。皇上还说……”
      “他还说,糖葫芦少吃,若是再因为吃多了胃酸传太医,他就下旨全天下都不许再种山楂,是吗?”宁曦月见素锦迟疑,没好气地接过话头:“昏君。”
      尹修离朗声大笑,虚点点她:“这话也就你敢说,别人说了可是要脑袋搬家的。”
      宁曦月透了点笑出来,随即眸色一沉,道:“素锦,给大公子传的御医过会儿就到,你亲自去跟着,抓药煎药全都找信得过的人去办。”
      素锦正了脸色,领命后行礼告退。

      尹修离后一步落座,端起茶杯轻啜一口:“你大哥的病情怎么样?”
      “太医说挺不过一个月了,我虽然还想再跟老天争一争,但是棺木寿衣却也都备下。他本来身子就差,又经历了那样的事……”宁曦月叹了口气,抬手揉揉额头。
      “那时你毕竟身在凛川,分身乏术,又有谁能想到竟然有人敢灭摄政王的兄长一家满门。”
      “我知道是杜言,可我没有证据。”她揉着两侧太阳穴,尹修离知道这是她心烦气躁时的下意识举动,然而探花郎纵然锦心绣口,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江南富庶,然而水寇成灾,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而宁府树大招风,一家老小除了带一双儿女去逛庙会的家主,全部死在匪徒刀下。事后苏州牧和杭州知府都畏罪自尽,水寇流窜海上,而朝廷现在并没有足够的水上兵力去剿匪,线索全断。君扬在事发后追责自尽的两名官员,也是无济于事。

      宁曦月嗤笑一声:“呵,宁伯写信告诉我,大伯早逝,大哥因为身体不好,被父王送到江南养病,府邸上所有的护院都是我父王亲自选的,个个武艺高强,机警过人,却被一群‘水寇’轻轻巧巧一网打尽……”

      “那时正逢落仙渡之战,中路大军溃败,你下落无踪生死不明,王府和皇上的注意力都在凛川,就连素锦都沉不住气跑了出来。时机掐的太准了,行动也够迅速,我们实在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宁曦月他续了杯茶,示意他放宽心:“毕竟把那只眼睛揪了出来。”
      尹修离摇头:“也算个安慰吧,但是弃子已定,背后的线,早就断干净了。”他苦笑:“我却不知,杜言对宁家恨到了这个地步。”

      宁曦月摩挲着茶杯,抿了抿唇:“也是老天不忍我们宁家绝后吧,等过几年谨言满十五岁,我就请旨立世子。”
      她顿了顿,不愿再谈这个,岔开了话题:“今儿朝会鸿胪寺找你去做译官了?漠庭的使者怎么说?”
      尹修离知她定会背后仔细查察,便也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估计是我爹找了张大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打一些两国友好的官腔,不过屠休希望能互市。”

      殿外一颗石子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脆响,宁曦月侧目望去,打了个手势。

      “我收到消息了,茶叶,盐,丝绸,农耕铁器,米粮,屠休倒是有些想法。”她换了个姿势,单手撑住额头,“你怎么看?”
      “大臣们多数是不同意的,还是那套说法,我堂堂华夏怎能同蛮夷进行商贸交易。不过我觉得是好事,我们和漠庭的互市几度开禁,可如今……我觉得是好事,对长公主在漠庭的处境也有利。”
      宁曦月看着他顿失笑意的双眸,终是不忍,别开了眼睛。

      当年琼林宴,探花郎君子谦谦御座献花,一手好琴艳惊四座,与长公主君清缔结婚约时,又让奉安多少少女梦中泪碎……
      可后来,长公主远嫁漠庭,探花郎投笔从戎,奉安城街头巷尾至今还传说着那段绮丽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故事,却不知故事背后是当事人怎样的肝肠寸断。

      尹修离轻咳一声打断了宁曦月不着边际的思绪:“你的意见呢?杜言和端王可都没有表态,现在就看你了。”
      宁曦月对他抱歉笑笑:“我跟君扬商量过,茶叶,丝绸,盐,甚至米粮,这些都可以,至于铁器么……做梦。”
      “但我们不能把话说绝,好东西总要留在最后。”尹修离敲了敲几案,“互市确是几度开禁,但不得不说,之前的几次,我朝敷衍的意味太重了,好马换劣茶,这次咱们要有诚意,不然屠休如何上钩?”
      “先通茶叶,还是让漠庭用马匹来换,上等马换上等茶,劣等马换劣等茶,不允许用金银铜钱交易,至于其他的,给他个希望,先耗着吧。”
      尹修离点点头:“此外还要设立互市监以及相关官职,这些明日朝会陛下应该会让户部同吏部共同依前制拟定,也许兵部也要掺和进来,这个人选咱们得过目一下。还有一件事……如今漠庭局势已经明朗,咱们的人要撤回来吗?”
      宁曦月一挑眉:“你说呢?”
      “我已经让他们停止一切动作,与那伙叛军也暂时断了联系。不过屠休继位后对昆齐的人马可谓是赶尽杀绝……”
      “我们没有暴露,但是君扬和我共同派出的人,暴露了。”
      尹修离也同意她的观点:“昆齐还不能死,我想皇上的人应该心里有数,现在昆齐台面上的势力被歼灭殆尽,但我们布下的那些暗桩,可不是屠休说铲除就能铲除的。”
      “不要让我们的人彻底和叛军断了联系,偶尔让他们找到几次,给他们钱粮让他们能维持日常生活就好。至于昆齐那边……”她暗忖了一会儿:“既然暴露了,那就和屠休玩一场心照不宣吧,看谁先失去耐心。”

      尹修离点点头,下巴向殿外扬了扬:“时机已经成熟。”
      宁曦月挑起唇角,右手食指抵在双唇之间,打了声呼哨:“镇北将军老了,该换人了。”
      “局已布好,就等请君入瓮。”说完,尹修离从怀中摸出一份奏折:“刚才你也听到皇上的话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折子替你拟好了,你抄一份就行。”
      宁曦月接过奏章打开,全部都是替阵亡将士讨的追封,她深深看了眼面前才名冠绝天下的男子:“今天这日子……你心情好吗?”
      尹修离抬头看看太阳,并没有回答她,而是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晌午了,今日府里不开火,蹭你顿饭吃。”
      她轻哼一声,搭着那只手站起来:“估计素锦那丫头已经告诉后厨准备你喜欢的那几样寒食了,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吊古战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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