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星辉洒落的夜晚》今時

1、已是星辉洒落的夜晚

　　学校操场东边的观众席，背靠一片小丘。蓝色白色的塑料椅子一排排地沿着地势爬高，最顶端植着高大的树，树干大概是女学生的一臂环抱之粗，树叶在椅面上落下深色的阴影，随风摇荡。
　　小丘夏至青青的，冬来秃秃的。一道青石路在丘林里蜿蜒，路边云霞似的红枫亭亭，男女学生就沿着石阶上上下下，百转千回。
　　令女生姜行印象深刻的是，冬天的某个早晨，坐在观众席上隔着一片宽阔的操场看向对面的公寓群，楼群形状对称，线条平直，在如河的白雾里露出一个立方体的顶角。
　　偶尔小丘的树梢上，也会有乌鸦飞过，喊声嘶哑，阴影漆黑。
　　而明亮的夏日里，躺在一排窄窄的椅子上，眼皮上一层滚烫的猩红，鼻尖则似乎萦绕着烧焦的味道，远处是几个男生拼力跑过的脚步声。
　　秋天的话......秋天的话，小丘也好，操场也好，公寓群和更远处的山影也好，都是浸在一层淡淡的、绵绵的雨水里。
　　这就是如今的姜行，眼中的四季，和四季中的生活。
　　二十一岁，大三生，不和任何人固定来往，室友，同学，皆是陌路。自己留给这个学校的唯一可看见的痕迹，也许是学生活动广场上，“学习之星”照片墙上的那张皱着眉的照片。也许是因为没了社交活动的干扰，于是学习就很不费力地拿到了全系第一的好成绩，于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由宣传部的老师给拍了照片宣传出去。
　　照片上的女生长发，右边的头发在前左边的头发在后，发缝偏左于是依着发缝的位置刘海被风吹开空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虽然皱着眉显得闷闷的，但无可否认的是，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因此见色起意的，也不在少数。但能做到化意念为行动的，只有金元熙一个。

　　学校食堂供应夜宵，营业到晚上十点。姜行点了馄饨在一旁坐着等待，发呆，一群男生女生说说笑笑地从门外走进来，一会儿后又掀帘进来一个女生，朝她的同伴们跑过去，跑到一半，觉得脚上一轻，姜行看见空中黑影闪过，原来是女生鞋子飞了出去，她一愣，同伴们也是一惊，然后双方都爆发出笑声。女生转身，一只脚跳过去，找到那只飞出去的鞋，穿上。然后又朝同伴们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像是撒娇又像是诉苦似的说，“我鞋子掉了。”她在一群人中显得不是很高，大家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像是照顾小妹妹似的安慰她，一边安慰还是一边忍不住笑。
　　我鞋子掉了。姜行听到女生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声音清清亮亮，像只小夜莺。
　　本来是件很尴尬的事吧？在公众场合鞋子飞了出去。怎么到了她这儿，倒无端叫人疼叫人欢喜呢？姜行饶有兴味地撑着腮思考，把其当成一个案例来分析。
　　“馄饨好了。”食堂的阿姨在窗口后喊。

　　那个鞋子跑掉了的女生，就是金元熙。名字像个韩国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说起中国话来语速奇快噼里啪啦地像是在放鞭炮，声音又脆，像那种唱不倦的鸟儿。她个头小小的，眼睛大大的，看人说话时眼神里藏着狡黠，你想抓，她一溜，又跑了，跑几步，又回来看你，眼睛里亮亮的，似乎要沁出水来。染了一头黄毛，短发，喜欢在耳边戴各种各样的发卡，一天一个样，喜欢穿扣扣子的毛衣，搭配小裙子。朋友们都叫她小元。
　　她这一跑跑进姜行的视线里后，姜行似乎总能看见她，让人有阴魂不散的错觉。教室外的走廊，宿舍楼下的花坛，图书馆前的天桥，一抬头，一转身，拉开一扇窗推开一道门，那个黄毛丫头就在那里蹦蹦跳跳，小裙子裙边起落。
　　终于有天姜行猛地停下，身后的人来不及反应直接撞在了她的背上，跟着快速弹开。姜行转身，风迎面而来，把刘海吹开，发梢起落，她问，“你跟踪我？”
　　黄毛丫头居然红了脸，然后大着胆子直视姜行说，“学姐，我注意你很久了！”她紧握双拳一脸视死如归的忠烈，“我——喜欢学姐！”
　　这是在学校的一道湖桥上，来来往往的还有不少的学生，姜行不想引人注目，说了句“谢谢，但是我不喜欢你”就走掉了。过了桥，回头看，女生还是站在那里，有种被甩了还来不及反应的震惊，呆呆的，有男生走过去关心她。
　　姜行觉得，那是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缺人爱的女孩儿。

　　以为她会放弃，结果，第二天女生又出现了。
　　果然，在耳边换了新的发卡。她这一身的颜色，头发，衬衫，毛衣，裙子，姜行勉强造了个词来简洁形容——粉粉黄黄。
　　像块......粉雕玉琢的......生姜？
　　不过这样颜色鲜明的人，最大的优势是，永远不会被人贩子拐走。因为，实在是太扎眼。
　　她等候在姜行上课的教室门外，在下课的人流中找到姜行，递过来一叠资料。
　　“什么？”
　　“昨天我回去想了想，觉得那么做实在太唐突了，吓到学姐了。这是我的个人资料，还请学姐过目！”她弯腰双手把资料递了过来。
　　姜行觉得很无语，相亲么这是？而且，为什么她说话做事都一股日漫风格？
　　但还是那个原因，因为人多，不想在公众场合惹眼，姜行还是接了过来。
　　“一定要看哦！”金元熙说完跑远，突然又在人群里回过头来，冲着姜行一笑。
　　姜行抚上那些资料，似乎是刚刚被打印出来，纸页犹有余温，这一刻她觉得，如果自己是个男生的话，应该早就被俘获了吧。

　　那叠资料，简直说得上翔实，从身高体重到血型星座再到兴趣爱好理想信仰，里面还附了几篇小学生作文，解释说，这是为了让姜行学姐更了解过去的自己。最后，是张喜欢姜行一览表。
　　栏目名有时间，地点，事件，记录的都是何时何地与姜行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除了最后那条犹带伤心的“下午四点，东区桥上，被她一句话拒绝了”的记录之外，其他都是“跟着她的背影，今天她换了书包”“一起走过了那条开花的路”“和我在同一台借阅机上借书”之类的无交流单方面事件。
　　原来那句我注意你很久了，不是陈词滥调的告白套话，是真的，认真地，注意了很久。
　　被注意了很久。
　　姜行看完那叠资料，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虽然看上去是个冰雪美人，但也许是木，但也许是讷，也许是钝，也许是愚，姜行拿手机按照资料上的显示加了金元熙的微信，对方很快地通过。
　　结果，还不待小元欢欣鼓舞表达喜悦之情，姜行就说，“资料我看了，没感觉，抽个时间你来把它拿走吧。”
　　这条消息直到五天后仍是孤零零地没被回复。

　　五天后，金元熙出现了。姜行上完课回宿舍的路上看她等在楼下，走过去，说，“资料我没带身上，在寝室，你等我，我上去拿一下。”
　　金元熙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姜行愣愣地转过身。
　　金元熙松开手，“你讨厌我吗？”
　　姜行摇了摇头。
　　“那你喜欢我吗？”
　　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你对我有感觉吗？”
　　没有回答。
　　“那你对我没感觉吗？”
　　仍旧没有回答。
　　“你，喜欢过谁吗？”
　　姜行想了想，摇头。
　　金元熙一下子笑开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从郁郁寡欢一下子变得活力四射，那只唱不倦的鸟儿又开始噼里啪啦了，“学姐，我们来做个实验吧。实验的目的就是，替学姐你搞清楚，到底喜不喜欢我，怎么样？”
　　“不，好幼稚。”
　　“可你不给我肯定回答，我很难受哎。那这样吧，我问你，你允许我追你吗？”金元熙又一副小太妹的样子。
　　“随便你。”姜行说完，便走进去了，金元熙在门外大声说，“那我就开始了哦！”

　　她果真是开始了。明明两个人住在学校的两端，距离遥遥，她却一天好几次地往姜行这边跑，一起吃饭，一起上课。
　　“我可以坐学姐旁边吗？”
　　“随便。”
　　“谢谢学姐，学姐你要吃我的菜么？我也想吃学姐的菜。”
　　姜行一边把自己的餐盘推过去一边想想吃你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不买，而且我想吃你的菜听上去真的很奇怪......
　　“你跟着我去上课，那你自己的课怎么办？”
　　“我没课啊，与其在寝室睡觉浪费时间，还不如跟着学姐一起进步，就当提前预习了！”
　　“我们院系都不同.......”
　　“这个......时代要求文理全才嘛......学姐你吃这个土豆。”
　　一天她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姜行正在上自习，见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她扶着姜行的胳膊喘完气，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没什么，我就是想来告诉学姐，刚才我躺在床上，突然特别想学姐。”
　　姜行默立无话许久，才似乎有几分严厉地问，“这样有意义么？”
　　“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就不知道我想你了啊，可我确实想你了啊，我没有骗你。”
　　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执着个什么劲儿。

　　终于姜行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金元熙正在舔冰淇淋，转过头来问。
　　“为什么喜欢我？”
　　“资料上都说了嘛，因为在照片墙上看见学姐的照片一见钟情。”
　　“这个只是起点，不是原因。”姜行拿起书包走人，“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吧。”
　　可金元熙却叫住了姜行。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学姐。”
　　姜行一愣。
　　“学姐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出生吗？想不明白对不对？但是比起出生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已经出生这个结果不是吗？”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笑了，“我真的很喜欢学姐，一见到学姐就很开心，见不到想到也很开心，我真的很喜欢你！”她最后的那一点俏皮语气，倒像是撒起娇来，她咯咯地笑起来，那么开心。

　　学期很快就结束了，也许是因为姜行的帮助，金元熙期末考试竟然门门九十。
　　太阳落山以后，两个人躺在草坪上，聊着聊着，就睡了过去。姜行先醒过来，看见金元熙搭了张白色的手绢在脸上，呼吸在下面一鼓一鼓的。姜行伸过手去，隔着手绢感受她的呼吸。然后她把手绢揭开，像揭开一张保鲜膜，因为露出的脸是那么鲜嫩。姜行凑近了些，把手指轻轻地压在她的嘴唇上，突然她就生出，用自己的嘴唇代替手指的想法。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想拉开距离，躺回来，这时金元熙却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她。
　　“学姐，你想吻我对不对？”
　　姜行几乎想要逃跑了。
　　但是对面的女生一笑，手揽过她脖颈，把脸凑了上来。
　　已是星辉洒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