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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赶在过年前半个月,北方的风吹来一阵北方的雪,铺满了整个北方。风一吹,地上的雪粒子像粘人的妖精,纷纷扬扬往人身上爬,似乎想要窃取掉这种生物体内所有的温度。
      人来人往,却始终来去匆匆。
      乔博一身素净的黑站在橱窗里面,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人有些失神——人一旦闲得太久,便会陷入一种与周围世界脱节的状态。这不奇怪,有谁愿意在北方的寒风里穿件富丽堂皇却并不保暖的婚纱拍婚纱照?所以,影楼在冬天就会摇身一变为安静的小野兽,默默站在某个街角困倦成一个钢筋水泥团进入冬眠。而身在冬眠野兽身体里的乔博也就跟着与世隔绝,直至活生生站成橱窗里的一个雕塑,和旁边姿势怪异的假人模特看起来像是鬼片的恐怖场景,略微渗人。
      “咚咚!”外面有人敲了敲玻璃,接着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乔博猛地回神,定睛一看,面前雾气腾腾的窗外贴着两张笑得前俯后仰的脸。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假人模特的头还在自己手上提着——这就一谋杀案现场,只是少了点番茄酱做装饰。乔博尴尬转身,赶紧把模特的头给放回去,顺带弯下腰理了理婚纱的裙摆。要是这假人模特有意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有多郁闷。
      “叮铃叮铃!——”悬挂在影楼推拉门上方的铃铛被撞响,嚣张地向安静的影楼宣布有客驾到。
      “欢迎光临立春婚纱摄影,请问您有什么需……要?”乔博听见铃响,赶忙从橱窗的小窄门里挤出来。冲门口一望,正是刚才拍下乔博的那对小情侣,顿时一脸大写的尴尬。
      “你刚才摆的橱窗很好玩,就进来看看婚纱。”男人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另一只手拉下围巾,露出整张脸。
      “请问你们准备拍摄中式的还是……”乔博熟练地依次打开壁橱灯光。炫目的光彩打在各式各样的婚纱之上,像是为所有女孩精心准备的美梦,一改阴沉,在一瞬间由冷冬跨入暖春。但是还没等他说出后面的台词,女人就一言抢先:“中式的!”
      男人宠溺地笑笑,冲乔博点点头。“这是她的愿望,我们的婚礼也将是中式。”
      “我要穿着一身红嫁衣,等我家书生把我从四合大院儿背上大花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说好的中式,你不依我可不行。”女人摘下口罩,仰视男人的脸上笑意盈盈,似一波春水,荡漾出两个酒窝。
      乔博微微一怔。

      (二)
      一面平静得会因风起皱的镜湖,中间忽然落下了一块石头。顿时,水花四溅,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去。一段时间内,再难波澜不惊。
      乔博留下了情侣的联系方式,看着纸上的姓名,像看见了记忆的潮。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汹涌,却缓缓拍打着沙滩,将海里的东西送上岸,又将岸上的痕迹慢慢抹平。潮起潮落,过往时间的积淀赤裸裸地坦露在眼前。
      “朱珠。”
      “噢……猪猪啊。”乔博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愣是没想明白好端端一个大姑娘为什么就被爹妈叫成这个名字。
      朱珠好像听见了乔博在心里嘀咕什么,眼睛瞪得老大,凶巴巴地开始挽袖子。“乔呆子!你才是猪!你全小区都是猪!”
      乔博又怂了,缩着脑袋两只手抱在头上,生怕朱珠的拳头落下来——然而这只是初二的他俩刚成为同桌的第一天。冰火相交,滋啦,擦不出火花却腾起丝丝若有若无的蒸汽,像雾隐千山,淡淡地隔了一个天涯一个地角。
      乔呆子是乔博的外号。根据乔博的性格,这个绰号起得一针见血般地直接。说好听点儿乔博是儒雅,但说直白一点就是人来怂。乔博身材矮小,比同桌的朱珠还要矮一截,尽管朱珠坐在第二排,身高才一米五三。乔博还戴着眼镜,在那个中国还不是完全的眼镜王国的年代,这两点就足以让乔博担起“班宠”的重任——类似于马戏团里小丑的角色。
      “乔呆子,去给我买瓶水。”
      “乔呆子,你帮我打扫卫生。”
      “乔呆子,老师叫你把昨天的作业重新抄三遍。”
      ……
      诸如此类。
      初二,惊蛰之后没几天。老师拿着一张表到教室,要求每个孩子填上自家的详细地址。填完,按着住家的位置开始重新安排座位。像是棒打鸳鸯,好闺蜜之间哭得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生离死别还惨;好兄弟个个离愁满腹,却已做好了飞纸条的地下交流准备;唯独乔博安安静静坐在挨近讲台的特殊位置上,默默向上推着眼镜,满怀期待地认真看着老师。
      “朱珠!”老师的视线离开表格,朝教室里的座位扫了一眼,最终落在满脸涨得通红的朱珠身上,缓缓念出审判结果:“你和乔博一个小区,挨着乔博坐。”

      (三)
      下午六点还没到,北方就已入夜。街上的路灯陆陆续续亮起来,却也没能撑起整个压下来的夜色。
      乔博的手机在玻璃茶几上震动,寂静的影楼内部慢慢消化着这震颤的余音。乔博回神,捏了捏鼻梁,拿起手机。
      “温颜:大博,看外面^_^”
      乔博站起来朝巨大的落地窗外望去,只见昏沉的路灯下面一个巨大的雪人笑嘻嘻地冲他招“手”。可没招两下,那雪人的头就往旁边一歪,摔进了雪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姑娘竭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藏在雪人后面,费力地晃着雪人的“手”。
      这丫头。乔博无可奈何一笑,拨通了电话。彩铃响起,乔博看见外面那个傻妞笨拙地站起来想摸出手机,却不小心撞倒了整个雪人,忙手忙脚想扶起雪人,头上的帽子又一歪,掉在了雪地里……这简直和十多年前的乔博有得一拼。
      乔博抓过大衣冲出去,恨不得把这傻妞整个揣进怀里。“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温颜听着,只咯咯地笑。头顶路灯洒下来的暖黄的光,像是春日里的暖阳。它就在那里,送你温暖,看着你喜乐,却始终不声不响。
      十一年前的三月十一日,乔博像只缩着尾巴的小狗,屁颠屁颠跟在朱珠后面,一声不吭。
      “他们刚才堵你说啥了?”朱珠没好气走在前面问他。
      乔博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老师让明天带上树苗去植树。”
      朱珠走着走着一个急刹车,回过头来怒瞪乔博,想劈头盖脸骂些什么,最后只张了张嘴往空气里注入了两口热气腾腾的二氧化碳便各回各家。
      第二天,全班五十多个人就朱珠和乔博带着铲子和小树苗到了教室。但这次没一个人敢笑。“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师诧异地问他俩。乔博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挠着后脑勺,只有朱珠雄赳赳气昂昂,亮着嗓门儿:“报告老师,昨天赵袜子他们三个跟我说是您要我们今天去植树的。”老师扫了赵袜子三个一眼,他们三个一脸无辜。
      为表感谢,乔博帮朱珠打扫教室卫生。先是失手撞掉了朱珠的书,忙着去捡书时,又一屁股撞上了朱珠的桌子,水杯一倒,湿了乔博一裤子。冰冷的触感在初春时节渗透到皮肤里,像是被针扎了似的,乔博一惊,急忙用手捂着屁股。转过身来一看,朱珠的书包栽倒在地上的水里,而朱珠正怒发冲冠瞪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笨啊你!”朱珠在回家的路上气冲冲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劈头盖脸对着乔博骂。乔博像只落水狗,夹着尾巴抱着两个书包尽量跟上朱珠的步伐一路飞跑。
      那天下午的天气很好,暖春的太阳给所见皆镀上一层金光。乔博抱着书包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看见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之间像是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不像此时此刻,他的怀里是温颜,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四)
      “这一套拍下来最少得两万呢……”温颜咂咂嘴,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她看看乔博,觉得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真的免费啦?”
      乔博点点头,“想知道为什么?”笑得颇有点痞子气。
      “嗯嗯嗯嗯……”温颜使劲点头。
      “你猜。”
      “……”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这套婚纱摄影的。”乔博小心翼翼走在温颜的左边,把她牵得很紧,生怕她飞了似的。“故事主角是个女生,外号野猪。”
      野猪这个名号是被一群男生叫起来的,带头的坏男孩外号“赵袜子”。因为住校从不洗袜子,每次换袜子又在脏的那一堆里面挑出最干净的穿,他因而得名。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叫乔呆子的小矮子,他刚好一米五,比起一米七几的赵袜子,就像是个迷你的小怂崽。一天,赵袜子逮着小怂崽说,这儿马上就要毕业了,你这犊子每次仗着那头蠢猪欺压我们还挺得意是不是?
      乔呆子连忙摇头,摇得越厉害,赵袜子两只手就把他提得越高。没办法,乔呆子只好又认怂连连点头,是,是是……赵袜子这才嘿然一笑把他丢在地上,顺带弯下腰摸了摸乔呆子的头,像摸狗一样,说,我混不混得上号还需要你好好表现,欺负你那么多年,今天还是说一声谢谢。辛苦了啊!
      然后一脚踢在乔呆子的肚子上,疼得乔呆子缩成一团虾米。
      赵袜子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中,但是十几岁的年纪,哪个家长会放任这么小的崽儿出去浪?为了要活得像自己理想中的一呼百应的大哥,他幼稚地想当然认为需要在初中毕业之前干出点儿成绩给大人们瞧瞧,要他们知道赵袜子是有能耐的人,怎么可以埋没在书本题海之中?又怎么可以耗在打工这个坑里平凡一生?
      所以想了又想,觉得乔呆子无论身高还是脾气上面都适合当个敲门砖,去为他敲开□□的门。
      他的大致计划是这样的:首先在放学路上绑了乔呆子,顺带收拾那只蠢猪出出三年来受的气。然后打匿名电话跟乔呆子的家人要赎金,有了钱那就好办,混社会还不容易?一战成名,周围的小混混难道还能不服?有钱有势力了,大哥梦差不多就完成一半了,剩下的就是需要时间走出小县城,走向大都市,最后像电影里的发哥一样混上国际圈。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是个中国版的本拉登,到时候改一个英文名叫做赵拉灯,多有范儿。
      看,绑架一个乔呆子就足够他走向人生巅峰,当然,前提是在他的白日梦里。
      结果那天下午放学,乔呆子肚子还是痛,没办法就被送去了医务室。野猪等了半天,得知了班主任会送他回去之后就放放心心回家了。路上,撞上了因为等太久而走得只剩下赵袜子和另外一个小跟班儿的绑架团伙。赵袜子心想没绑架上乔呆子,抓只蠢猪还不是一样?果断动手。
      野猪同学气势汹汹,小跟班儿先上,被一脚踢裆。他的痛苦恐怕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因为后来听野猪讲,她那一脚因为紧张是卯足了劲儿去的。
      再来是赵袜子,野猪照旧一脚踢裆,却被赵袜子两手挡下。一米七几的弯下身挡一下,距离一米六还有多远?野猪毫不犹豫一个大耳刮子朝脸招呼过去,一声清脆,手心火辣辣疼。
      赵袜子本来头一次干绑架的事儿就心虚,被野猪这一巴掌扇得没了底气。强撑着一只手摸着脸一只手攥着拳头上,被野猪第二脚钻了空。这一脚估计也很疼,从赵袜子那杀猪般的嚎叫以及被开水烫的姿势在地上翻滚来看,没有比小跟班儿好到哪里去。
      嚎叫过于凄惨,骑着小摩托赶到的老师卸了乔呆子,不得已冒着被交警逮违章的风险把赵袜子和小跟班送去了医院。从此蠢猪变野猪,一时名震江湖。
      “所以……这个乔呆子不是你吧?”温颜听完,眨巴眨巴眼睛。
      “……你对我身高这么没信心?”
      “我知道你一米八二啦,但是……你也姓乔嘛。”温颜噘噘嘴。
      乔博摇摇头,吐出长长一口气,看着温热的气体上升,变幻,最终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只是恰好,他也姓乔。”

      (五)
      毕业前夕,野猪递过来她的同学录。乔呆子老老实实填了,地址详细到哪层哪边哪个房间。到了“我的理想”这一栏,乔呆子丝毫不加犹豫地写上了摄影师。
      野猪看了,贼兮兮地凑近乔呆子。“喂,呆子,你就不能做个书生么?”
      乔呆子一愣,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现在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社会,你跟我讲什么封建专制下的八股书生?
      “嘘,我告诉你你别到处说哦。”野猪压低声音,“我的理想是有一天穿着一身红嫁衣,等我家书生把我从四合大院儿背上大花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呢……是不是跟那些要教堂要婚纱的女生不一样?”
      中式婚礼和西式婚礼有什么质上的区别么?乔呆子默默想着,没有作声。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野猪趴在桌子上,透过眼镜看乔呆子的眼睛,格外认真。
      “有倒是有……”乔呆子不好意思低下头挠挠后脑勺,“你……是个狐仙?”书生配狐仙,似乎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里都是这样,乔呆子这么觉得。
      野猪一反常态没有反手一巴掌拍乔呆子头上,也没有出言怼他,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然后背着书包一溜烟儿跑了。碍于身高和身板儿,乔呆子那天没能追上野猪和她一块儿回家。此后直到毕业分开,野猪没有再主动找乔呆子说过一句话。乔呆子为此郁闷了好多年。
      旧房拆迁,小区住户像是一盘打翻的玻璃弹珠,明明看着搬走,也知道大致去向,却最终都失了联系。偶尔运气好,在某个菜市场或是某个人流中还遇得上。但是乔呆子唯一一次碰见野猪还是在他高三毕业前夕的公交车上。那时候的野猪已然褪去其剽悍的一面,转而是一头及腰的长发披在身后,小小巧巧,安静得像只停在电线杆上的燕子。乔呆子高兴地挤过去,往野猪面前一杵。
      “好久不见啊。”乔呆子先开口。
      野猪抬起头,眯着眼睛,盯了乔呆子半晌。“你……谁啊?”
      一句话噎得乔呆子心里凉了半截。
      公交车到站,野猪顺着人流朝车门外的站台涌去。乔呆子目送着野猪跌跌撞撞走远,自嘲许久。
      “等下哦!”温颜皱着眉头听完,像是对什么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第一个问题,乔呆子到底知不知道野猪问他成为书生的意思?”
      乔博苦笑着摇摇头,“要是当时他知道,恐怕今天来店里的准新郎就是他也说不定。”
      “第二个问题。”温颜停住,拉住乔博。“你没戴眼镜的时候,就这个距离看我,是什么姿势?”
      乔博转身对着温颜,虚了虚眼睛说:“像这样眯成一条缝儿。”刚说完,他脑海里忽然闪现过什么,继而是峰回路转的之后的豁然开朗。“你是说……那会儿野猪近视看不清面前是谁?”
      温颜得意地点点头,一副是不是我很聪明,你快夸我的表情。
      乔博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揪,但随即释然。
      当年的自己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六)
      老胡同转无数个弯,朱珠的大院儿就藏在幽深的最里面。门口一片敞亮的坝子,光溜的树枝悬吊着伶仃的几片枯叶在寒风里打旋。几日阴沉过后,此刻阳光正好,是许多年未曾见到的澄蓝,一望无际。
      庞大的道具阵仗引来无数小孩子的围观。老年人拄着拐杖站在墙边上,眯着眼睛神情安然,像团在阳光下的老猫。
      乔博没有上阵,揣着手倚在四合院晒得温热的老墙上,静静地看着,和十多年前的乔呆子一样,站在人群外面,仿佛与这一切无关,像尊雕塑,一直旁观到日落。
      影楼的同事们忙着布置场景,制造着形式化的浪漫……这些,他都不关心。今天天气真好啊,他想。然后安静地看着人群渐渐散去,同事们开始收拾道具,准新娘和准新郎终于松口气松懈下来。一缕黑发懒洋洋地从朱珠鬓后滑下,挂在耳旁,松松软软,像只小手挠在乔博的心上。
      光线,角度,人物,表情……那么自然,一切都刚刚好。
      乔博一个箭步上去挤开搬弄摄像机的同事,摁下快门,听见机器内部发出一声声春蕾绽放般的声响,似山谷层层回荡,余音不绝。
      虽然没能成为书生,但起码也圆了你的新娘梦吧,他想。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看来这是个壮汉与猪仙的故事呢。”偏头一看,是淡淡笑着的温颜。
      夕阳渐晚,到处是提满了年货的身影。迟到的春节,情不自禁地靠近了立春,冬与春的界限就是一个“00:00”。温颜走在前面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乔博在后面跟着,安静地听。他的手指摩挲着,像在掂量口袋里这份礼物的重量。
      “咱们找个马路牙子坐下来谈吧。”乔博忽然开口。
      温颜一呆,转过身时一脸懵逼。“嗯……谈啥?”
      乔博掏出温暖的盒子微微一笑。
      “谈婚论嫁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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