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文然子反

3、【三】

　　晴岚殿前，人群熙攘，隐约的金属碰撞声透过缝隙传来。而穿梭于刀光剑影中的，是华山现掌门程致丘和挑战者任靖宇。

　　这是华山这么多年来传承下来的规矩了，弟子从师十年后的每一年就可向掌门挑战一次，只要能撑过一整炷香的时间，并获得掌门还有其他长辈的认可，弟子即可拥有自由进出华山、竞选门派内各项职务等的权力。届时门派内的所有弟子都可到场观看，几乎可算是一向冷清矜持的华山一年来最热闹的节日之一了——总归是个学习的机会，还可以近距离观摩漂亮清俊的师兄师姐。你可以称它为华山特有的成人礼，意味着生活在师傅庇护下的小弟子们有了独当一面承担家国责任的能力，也可以通俗易懂地称作它为——“出师”。

　　虽说从师十年即可有机会出师，但华山掌门向来都是门派内功力几乎最深厚精湛之人。所以华山成派至今，少有人能恰好在从师十年时就能在掌门面前兼顾防御和进攻。大多数弟子都要在第十三、十四年时才能勉强通过。

　　这还是在掌门不动声色的放水之下，如果真的要硬碰硬，还是收拾收拾回家种田算了。

　　这已经是任靖宇第四次站在这挑战场上了。

　　青黑石板凹凸不平，是被过度磨损后的模样，沟壑间隐隐可见晶亮的水滴，反射出清早不甚刺眼的阳光——那是从武者身上甩出的透明汗珠。这么多年过去了，用力的踩踏和长剑划过的痕迹早已深深地刻入地板，如年长老者双眉间的皱纹，交错着时光的流逝岁月的艰辛，还有一代又一代华山弟子从未放弃过的挑战。

　　挑战设置在巡风阁前，据说这也是为了激励广大刻苦学武的可怜学徒——毕竟这可是全华山最帅气，最惹师兄师弟眼馋的分部了，帅气到就连门前扫地的小学徒腰杆挺得也比别家的直一些。

　　巡风阁巡风阁——巡的是剑客侠骨之风，做的是仗剑挑星之事。作为集查杀为一体的优秀分阁，巡风阁弟子整日来去匆匆，不见踪影，但整个华山又好似遍布了他们的踪迹，没有人能摆脱他们的监视，也没有人能跳脱出他们的手掌心。听说......他们甚至清楚你偷溜进后山抓野兔时带走了多少片叶子。

　　当然，对于最后一句话柳慕雪保持怀疑——巡风阁为什么想要知道你顺走多少片叶子？不得不说尽管看起来冷冷清清，华山的人无聊得有些八卦，这种洒扫弟子随口编造的传闻竟然可以从她五岁起风靡全华山至现在，还真是啧啧啧啧。而叶子不叶子的现在自然也不是重点，只是明明剑锋划过青石的声音尖锐而明亮，这场上却显得太过安静，围观弟子身体紧绷表情肃穆，让柳慕雪不禁也跟着胡乱紧张起来——不知道是为师兄还是为下一个就要上场的她——然后就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是阿雪第三次挑战。第十二年，她想。尽管华山弟子也少有在这一年就出师的，但她有不得不在这一年就成功的理由。

　　空气中只剩下习武之人刻意收敛过后的均匀吐纳，柳慕雪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左手手忍不住去摩挲自己的剑柄，身体里沉寂的战意渐渐被唤醒，她甚至有些克制不住的兴奋。

　　站在她侧后方的唐秋期无声地看了她一眼，左手虚虚绕过她的腰，温热的手掌包裹住她握住剑柄的手，安抚般拍了拍。

　　柳慕雪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有些丢脸，虽然说出来不太对，但从来都是身为弟弟的秋期照顾她，他看起来也远比她稳重。

　　场上的打斗慢了下来，任靖宇步伐沉重，出剑的速度也逐渐跟不上对面掌门的还击，有好几次剑尖都是将将刺到他的面庞他才慌忙抬起剑来抵挡，衣袖上被划破好几道口子，柳慕雪暗自摇头，看了看还剩下一小截的香，觉得任师兄可能明年还需要再来一场了。

　　看出了任靖宇的慌乱，掌门的攻势愈发轻快起来，手腕抖动之间甚至还带出了一阵“丁玲当啷”的碰撞声，越发显出任靖宇的惊惶。

　　“当——”

　　挂在低矮小树上的青铜色古钟被敲响，最后一点余烬也从香上飘落。掌门收回剑，漂漂亮亮挽出了一个剑花，负手立在一旁。任靖宇脸色苍白，手腕还在发颤，低下头一言不发。

　　坐在场地边缘的监考长老捋了一下自己花白的胡子，也没说是或不是，只是慢慢开口道：“华山授技也育德，行走江湖间处事之德乃为其一。身为华山弟子，理应沉心静气，遇乱不慌。更何况你手中的剑即是你意志的化身，你人都乱了，出剑的章法又从何而来呢？靖宇啊，你的技巧虽挑不出大错，但意志还需要多磨练几年。”

　　任靖宇脸色还有些灰黯，嘴唇也是干裂到发白，他明显还有些耿耿于怀，但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对着掌门深鞠了一躬，再对着监考的长老长长作了一揖，声音嘶哑道：“弟子受教。”便从人群中走了出去，经过柳慕雪时，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从前也不是没有看过师兄师姐失败，甚至自己也失败过一回，但时隔一年，这种熟悉的灰暗又将笼罩在自己头上时，柳慕雪头皮还是有些发麻，暗自握拳给自己打了打气，大步迈上了场地。

　　静下来——

　　过去一年所学的知识在大脑中迅速涌过，将清早上唐秋期所教她默写的“无论如何也得记住的三件事”排列起来，“唰”的一声轻响，拇指顶剑，柳慕雪身行一动，握着剑便踏了上去。

　　掌门动作更快，明明先前剑还反手背在背后，手一收剑也迎了上来，“当”的一声，伴随着细簌刺耳的摩擦声，这便完成了第一个交锋。

　　第一点——吐纳均匀，缓慢喘息。

　　“好好保存体力，程掌门的剑法素来以轻快悦动闻名，但其实每一次交锋，每一次角力都沉稳有力，既然不能硬碰硬，你就好好和他耗着，熬完一炷香是没有问题的。”

　　柳慕雪小幅度地调整呼吸，借着掌门的力往后轻轻一跃，屏息蓄力，就拿着剑再一次往前跨了一步，调整角度刺了过去。

　　第二点——步伐沉稳，出剑要快。

　　“节奏的话，以阿雪你现在的水平还不太好掌控（啊喂说话委婉一点啊！），你只要努力跟上就好了。程掌门的节奏会越来越快，每一次你觉得自己要跟不上时，只要适当拉开距离再重新开始就可以了。但不管怎么样，在步伐严谨的同时，不要让他快过你太多。这样也许会累一些，但是稳妥。”

　　掌门的速度果然愈发加快，还有意无意让柳慕雪按照他的想法找到下一个进攻的角度，柳慕雪心中一沉，暗想唐秋期说的果然没错。她找准机会往后一旋身，硬是不管掌门抬起的剑，顺势压下剑身往程掌门的下盘扫去，攻势快而狠厉，让掌门不得不回撤躲避。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场外一眼，闷笑着收回视线。

　　柳慕雪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来来回回已经过了接近百来招，香也只剩下小半，现在万不能分心，只能安纳住心中好奇，努力寻找程掌门的破绽。

　　第三点——适当反击，急进急退。

　　“撑完一整炷香固然重要，但中途如果没有漂亮的反击，也有可能过不了长老的审核。但反击时切忌纠缠，找准破绽，得手即退，脑子灵活一点，不要因为害怕失败就只顾着接招。”

　　柳慕雪的血液已经沸腾了起来，“轰”的一声带着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燃遍全身，战意与她不服输的天性让她越战越勇，速度不慢反快，利刃挥动间竟带出了一连串残影。

　　唐秋期俯下身慢慢给她拴剑鞘的身影还十分清晰，温柔清冽的嗓音从腰际传来，他低声道：“这仅仅只是个考核。以前的说不准，但程掌门是不会故意刁难弟子的，他也许……会开玩笑。只要阿雪沉稳但不刻板，他挑不出错自然也就不会乱来。”唐秋期直起身，俊秀的眉目轮廓分明，接着道：“阿雪不要太紧张就行了，归根结底，程掌门也只是个厉害些的普通人，你这一年这么努力，肯定会过的。”

　　这些话仿佛定心丸，柳慕雪深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观察掌门的动作：抬臂，抖腕，横批下砍——等等，就是这里！

　　积攒的力量一瞬间爆发，再加上几乎整整被压着打了大半炷香的憋屈，柳慕雪的剑直直地朝程致丘空开的面门刺去，程致丘一挑眉，手一翻一压便拖着另一侧剑刃挡住了这次攻击，柳慕雪皱眉，手肘往回收了一下，便再一次飞快地向斜下方劈去。

　　急急地交了几回锋，柳慕雪也不恋战，往回一跳，整理呼吸正准备再一次往上冲，却听“当”的一声响，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