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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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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飞速掠过的景色荒无,山林和树木划过,残影显出一片灰蒙蒙的绿来。
沈夏坐在驾驶座的后排,脸上精致的妆容遮掩了略显苍白的病态,安静地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沈夜则坐在她旁边,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脸肃然地看着开车的人。
阮朔从后视镜和他对视,勉强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一个笑脸。
沈夜撇开头去。
一天之前,沈夏在家里和沈夜商量去日本或意大利旅游,阮朔敲开他们家的门,说要带他们去一个地方。沈夜当然不从,他只想和沈夏两个人呆在一起。可沈夏答应了。
他们三个从A市发车,开了整整六个小时,从早晨到下午,太阳从东到西走了半圈。
在加油站,阮朔下车打水,沈夏还在睡。
沈夜轻轻摇晃她的肩膀,把她叫醒了。
“姐姐,我们去哪里呀?”沈夜问她。
沈夏的状况不算太好,她早晨吃过药,现在嗜睡的厉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男孩子询问的目光。
沈夏问他要了点水,回答:“去H市。”
沈夜似乎料到了这个答案,面色苍白几分,却并没有太差异,他问:“为什么?”
他抓住沈夏的手,摇摆着,“姐姐,你要把我送回去吗?你不要我了吗?”
沈夏用了点力气,把被他抓住的手提了上来,轻抚他的脸颊。
她想了想,兀自笑了起来,对沈夜佯怒,道,“是呀,打算把你卖了。”
沈夜委屈巴巴地撇嘴,眼眸湿润,一眨不眨看着沈夏,叫了声,“姐姐。”
“我们不是本来就打算去旅游嘛,”沈夏说,“阮朔过来跟我说,联系上了你舅舅,我想带你去看看。”
沈夜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森然肃杀,冷声说:“我不去。”
他这时候没再躺在沈夏身上,坐直身体,在车厢里比沈夏稍高,男孩子的锐气到底带了点蛮横,有点儿不讲道理,沈夏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可是我想去啊。”
“我想看看小夜长大的地方,想看看小时候的你留下来的照片,”她低垂着头,声音像叹息,“肯定是天使吧。”
沈夜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他慢慢移动着,让沈夏靠得更舒服,语气不复之前的强硬,但仍然很冷:“可他们把我抛弃了。”
沈夏没有说话。
“他们把我丢在福利院,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没有亲人。”
可能是因为沈夏的声音不大,他的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弱了音量以后,话语听起来柔和不少,在最后一刻竟是温存流淌。
他说:“……除了你。”
*
他们在下午五点到达了刘可家。进门的时候,女人正在厨房做饭,男人给他们开门之后把女人喊了出来,一起站在玄关打招呼。
沈夏上前握住刘可伸出的手,叫了声:“舅舅好。”
“我是小夜的姐姐,”沈夏自我介绍,看了眼阮朔,“这是我朋友。”
刘可一眼就看到沈夜,连忙招呼他坐和吃。
他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人,“是小晴啊!他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我们都不敢认了。”
沈夜原名季晴,他在五岁的时候就进了福利院,其实跟舅舅不算太熟稔,但身为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在电视机上第一次看到沈夜时候,舅舅就告诉妻子“这是我外甥”,“他跟我一个姓啊,姓季,叫季晴”。出于一些微妙的心理,“小晴”这个叫法被一直沿用了下来。
此刻他看着并不热络的沈夜,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女人进去继续炒菜。
很快五个人在饭桌上坐了下来。
沈夜保持了从始至终的沉默,刘可不敢给他夹菜,一个劲夸菜苔好吃,让沈夏多吃一点。
“你们大明星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惯我们这些粗茶淡饭,见笑了。”
沈夏笑了笑,给沈夜夹菜。男孩子看她安抚的眼神,没有怎么闹脾气,温顺地吃着。
一直是沈夏和刘可在聊。他们讲了些沈夜小时候的趣事,说他小时候非常漂亮,逢人就笑,非常讨喜。又说他小时候淘气,爸爸妈妈出去上班,他一个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走到小区门口,在铁门上晃荡,如果不是被门卫大爷发现,差点就丢了。
沈夏笑着应和。
之后他们聊了些沈夜最近的安排。
“我看到新闻,说小晴不当明星啦?”刘可问。
“嗯,”沈夏点头,“我们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学习和深造。”
“我觉得挺好的。”刘可似懂非懂地说。
吃完饭以后,他们坐到客厅又聊了许久,沈夜有些不耐烦,拉了拉沈夏的袖子。
沈夏会意,准备告辞,刘可的太太在这个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刘可恍然大悟的模样:“瞧我这个记性,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忘了。”
沈夏又坐了回去。
他拿出了一本相册。
近几年手机代替了相机,数码代替胶片,留有相簿的基本上都保存了些年头,沈夏手上这本就明显泛黄,翻开那瞬间,有一张小小的登记照从相册里掉了出来。
那张照片跟现在常见的一寸登记照大小并不一样,稍微大出一圈,左上角有一圈黄色的污迹,遮挡住人的部分头发,但脸是能看清的,照片上的女人二十来岁,很是漂亮,仔细看和沈夜有五分相似,眼睛生的楚楚动人,笑意盈盈地看着镜头,穿了一身中山服,看上去像是学生模样。
沈夏:“这是……”
“刘楠,是我姐姐。也就是……”
“小夜的妈妈。”沈夏怔了怔,把手上的照片拿给沈夜。但沈夜没接。
男孩子浅浅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夏把照片捏在手里,继续去翻相册。
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很小,眉眼几乎看不出是沈夜的模样,憨态可掬,趴在妈妈怀里温顺至极。
沈夏看得发愣,有些感伤,只见一只手伸出,关上了相册,把它扔在茶几上。是沈夜。
男孩子面色不善,作势起身,打算要走。
沈夏又去拿相册,刘可看到了,说:“这是姐姐的遗物,让小晴带走吧。”
沈夜说了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不需要。”
沈夏有些尴尬。
舅舅却叹了口气。
“小晴,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找过你吗?”
沈夜的脚步顿了顿。
“她在把你送到福利院的第二天,就被那个男人打死了。”
“……如果你有那时候的记忆的话,你还记得她最后对你说的话吗?”
……
照片上的女人知性温柔,听父母的安排嫁给了村里最有权势的男人,她以为自己会过的很幸福。
面对长达数年的家暴,她绝望了,托人把儿子送到了福利院,希望他能有一个更幸福的家庭,更温柔的父母。第二天,被暴怒的丈夫打破脾脏,入院抢救,无效身亡。
小时候的沈夜,大概在五岁的时候就离开家了。他对家里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家里很吵,总是有重物砸地、哭泣、尖叫的声音。
他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妈妈正经历着什么。
从这里开始回想,碎片逐渐拼凑完整,重新回到他在福利院的那个早上。
年轻的女人弯下腰,抚摸沈夜的脸颊,她抱了抱他,又跟他身后的中年男人道谢,转身走了五步,又猛地跑了回来。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在小孩耳边说。
“小晴,你是被爱的。”
对了。
沈夜想起来了。
她说的话是,“你是被爱的。”
*
从舅舅家里走了出来,阮朔开车把他们送到下一个目的地。
从车上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铁门,往后退,看到了门牌,写的是“云间福利院”。
门口的保安似乎在睡觉,阮朔去敲了敲玻璃门,说明了情况,很久以后才走回来,“大爷说要等院长出来领人”。
五分钟以后,院长出来了。
他引着他们进到了福利院里面。
院长大概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有些发白,但精神状态极好,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最后实现落在沈夜身上,点了点头。
沈夜不太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姿态有些僵硬。沈夏有些意外,牵着他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他们来到会议室里面。
会议室还有其他人,稍微介绍了身份,基本上是院里的员工,有两个年纪大的一眼就认出沈夜,问沈夜还记不记得他们。
男孩子一一叫出了名字。
他们绕福利院环走,走过一楼的办公区,院长介绍着院内环境,说起沈夜小时候,“刚来那会儿,三楼还在修,他和其他几个小朋友就住在一楼这间办公室,桌子上睡几个人,地上睡几个人。”
沈夏跟着他指示的方向去看。
沈夜有些乖巧的样子,任沈夏牵着手,跟院长一起参观聊天。他们漫无目的聊了很多,基本上都是沈夏和院长在互动,偶尔院长问一些问题,诸如这几年过的怎么样,沈夜还会简短作答,很是配合。
又爬了几层楼梯,来到了二楼教室,一时间人声嘈杂,两侧是教室,小朋友在房间里自由活动。
教室里按年龄分了不同的班型,每个班都有老师或者志愿者在照料,看到院长带人过来,小朋友满是好奇地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
走到年纪大概七八岁的小朋友班外,突然冲出了两个女孩儿,抱着沈夜的腿不肯撒手,软软地叫了一声“沈夜哥哥”。
沈夜不知道要不要躲,有点狼狈地后退,被小女孩拖住不能动弹。沈夏看得有些好笑。
他们跟着小女孩来到了他们的班里。
进门之后,他们一眼就看到了沈夜的人形立牌,看起来是前年接到的手机广告的招贴照片,logo打在男孩儿头顶,他笑容青涩地看着前方。
这里似乎隐藏了沈夜的铁杆粉丝,在黑板报上贴了满满的沈夜照片,从左往右时间递回,左边是他最近的活动,有颁奖典礼的照片,有综艺照片,还有电影宣传照,越往右边走,照片里的沈夜越青涩,轮廓圆润,在最右变成小孩模样,婴儿肥明显,嘟着嘴巴,和年轻的院长合照。
“这是……”,沈夏犹豫着问,“小夜的粉丝吗?”
院长笑了笑,他把小女孩推到前面,说,“让小冉来说吧。”
叫做小冉的小女孩一点儿都不害羞,像个小大人一样介绍,“这是沈夜哥哥的照片墙,我们还有纪念册,”说着从桌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很厚,翻开全是剪报样的拼贴,“我们每天看电视的时间,都会看沈夜哥哥的电视剧,可好看啦。”
她在把小册子拿在手里,本子抱在怀里几乎抱不下,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在第一页留出了一大片空白,“院长说总有一天沈夜哥哥会回来看看,我们都很想见到你,在这里留了给你签名的地方呢。”她用小手指了指,沈夏顺着她的手看去,在那片空白旁边,密密麻麻的并不是花纹,而是其他小朋友的名字,一个一个歪歪扭扭,字体不一,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中间,拳头大小的空间,等待着一个人。
沈夜接过相册。
沈夏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因为看得仔细,她发现沈夜竟然轻轻颤抖起来,捏着笔,很久都没有说话。
外面其他人的小朋友围了一圈,他们躲在窗户和门口,一时间不敢进来,有些瑟缩的模样。他们并不吵闹,反而相当安静,在这片安静的空间里,只有小女孩的声音清澈见底,脆脆响了起来。
——“我们都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呀。”
沈夏看着沈夜签字,他下笔似乎有犹豫,写的很慢,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沈夏快要收回目光去看别人了,只见有东西穿过他细碎的刘海掉出,砸在本子上,四散开来。
那是一滴透明的泪水,像线一样,画下一道白色的轨迹。
沈夜哭得无声无息。
……
沈夏走出门外。
阮朔在门口蹲着抽烟,他稍微换了身衣服,理了理头发,胡子刮了,精神了一点儿,却看起来依然疲惫。
他看到沈夏过来,突然张口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船上的事对不起。”
“心情不好,对你说的话重了。”
沈夏看他,暂时不知怎么接话。
他自顾自继续说:“尚芊的话并不全都是真的。林琛他现在状况并不是很好。”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沈夏问。
“他不想见我。”
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再讲话了。沈夏靠墙站着,阮朔蹲着抽烟,等到他把整根抽完,站起身来,才重新看着沈夏。
“你相信吗,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结。林琛是这样,沈夜是这样,你也是。”
他的眼神好似有些彻悟,看得沈夏语塞,女人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于是只有男人的声音,回应着自己,听起来颇为寂寥。
“其他人的努力是没有用的。”
有风吹进来,黑板上的贴纸吹了起来,响动琐碎而轻微,好似指尖划过胸膛,又或反复的叹息循环。
“我们只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