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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情坊里 ...

  •   那夜醉情坊里最是醉情。
      台上老鸨大声嚷嚷,出卖姑娘们的初夜。台下客人高声喊价,震耳欲聋。
      坐在沈小鱼旁边的女孩子是十六岁大的婉玉,她被一个做面粉生意的胖老板用以最高价五百两买下,婉玉哭哭啼啼的,被老鸨压低了生意骂了一句“没出息”,那个胖老板志得意满地领着婉玉去楼上的房间,他神色骄傲,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一只风光的老鸭。
      沈小鱼突然就想笑。
      这时老鸨用大声地喊了她的名字,“沈小鱼!”
      台下静了一秒后,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五百两!”
      “六百两!”
      “七百两!”
      沈小鱼的目光越过了台子边缘那些用来点缀的艳俗的花朵和侈靡的金色绸缎,落到了台下的客人们的脸上。他们油光满面,大多是中年人,脸上的表情急切,像急不可耐的捕食的狼。
      沈小鱼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她突然害怕起来。她不能想象这些人把她按在身下的画面。
      最终价格僵在八百两,没有人再接着喊上去,在北汶,用八百两来买一个雏妓的初夜,已经算是出手不凡了。
      喊八百两的人那个声音粗哑,是做木材生意的金掌柜,一个矮胖的独眼龙,他的左眼在一次木工闹事中被打出了血,从眼角划开一条凌厉的口子,足有一寸长,看着骇人。他的家中,有七个老婆,最小的和他差二十岁。
      “金掌柜真是好眼光,”老鸨奉承着,“这丫头可是当年沈国公的遗孤。诸位还记得沈夫人吧,当年可是名动北汶的美人啊!”
      “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雏。”金掌柜咽咽口水,等得有点不耐烦,一直搓着手。
      沈小鱼看着金掌柜那张肥腻的像五花肉的脸,还有肉上那道凶狠的一寸长的疤,缩着肩膀就想往后面退。这时老鸨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把她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拉起来,金掌柜有模有样地整理衣襟往台上走,台下的客人卖力地起哄,各种荤话满天飞。坊里一下子热闹得像菜市。
      “一千两。”
      一个声音突然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下去了。老鸨停下了拉拽沈小鱼的动作,沈小鱼趁机从老鸨手中抽回手来,金掌柜半吃惊半尴尬地停下了脚步,起哄的看客也噤了声。所有人都抬头去看那道声音的主人——二楼喝酒的那个年轻人。他穿了一件麻衣,背上背了一把很惹人眼目的长剑。潦倒中显出凌厉来。
      台下的客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用一千两买一个雏儿的第一夜,真是阔气啊!”
      “看来咱们果真是老了,比不过年轻人了啊。”
      “我却不信那小子果真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这可不是小数目。”
      “金掌柜,”老鸨想趁机提价,“这......您看,”她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要不,您再加点........”
      金掌柜不答,脸上的神色更加尴尬。毕竟他做大半年的木材生意,所进也不过五千来两。
      “喂,老金,”有与金掌柜相识的客人起哄,“你那木材生意做得那么大,一千两都拿不出来么?”
      这时,二楼的那个年轻人,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顿,跃身从二楼飞下来,像一只鸟,凌厉地划破空气,停在沈小鱼面前。
      老鸨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哟,好厉害的功夫!”台下有人赞叹。
      “这么厉害的功夫用来抢姑娘真是可惜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
      年轻人不理会台下的议论和僵在一旁的金掌柜,俯身将沈小鱼一把抱起,走下台子,有回头问老鸨,
      “房间在哪里?”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朝楼上指了指。
      沈小鱼被年轻人抱着往楼上走,听见身后的那些客人的谈笑。
      “哟,金掌柜,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看来,以后到这醉情坊里来不仅要银子,还要功夫啊!”
      沈小鱼看不见人们的脸,她只是本能地抱住那个寡言的年轻人的脖子,她看到他的下颔,线条锋利,他的睫毛,很黑很长,她的那双眼睛,她只可以看见,一点点冷漠。
      年轻人看着前方,没有看她,沈小鱼看不进她的眼底。
      人声渐渐远了,到了楼上,他侧身撞开房门,屋子里已燃起了熏香,香气抢先往人身上扑。
      年轻人把沈小鱼放在床上,转身去开了窗户,夜风咻咻地吹进来。沈小鱼想或许他是不习惯这里的熏香,太浓烈,太艳俗,熏得人脑袋疼。
      年轻人没有再走近,直接倚在窗边,抱着胳膊,姿态有些轻蔑,“你和沈国公是什么关系?”
      “没听到妈妈说吗?”沈小鱼的语气也有些傲慢,“沈国公是我父亲。”
      “哦?”年轻人语气轻慢,“原来你也算是个千金小姐。”
      沈小鱼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她四岁的时候沈国府就败了下来,除了被卖进醉情坊的她,府里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当年使沈氏一族荣耀的是父亲的赫赫战功,而一夕衰败,也不过就是功高震主。明白这些道理,沈小鱼花了十年时间,从四岁到十四岁。
      “不敢当不敢当。”沈小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纠缠。
      如沈小鱼所想,那个倚在窗边的年轻人在半夜时候离去,没有走过来将她按在身下。他离开的时候,在桌上留下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第二天沈小鱼是被坊里姑娘们的惊叫声弄醒的。
      官差们按着手里的刀,鹰隼一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姑娘们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从房间里出来,脸上还有昨夜的残妆。婉玉缩在床上,抱着一床被子,瑟瑟发抖,已经说不出话来,在她脚边,那个做木材生意的胖老板双眼瞪着帐顶,两粒乌黑的眼珠僵在骇人的眼白中间,他的胸口,鲜血还未干涸,白色的里衣上还汪着一摊鲜活的红色,整个房间都是浓重的腥味,直往人鼻孔里钻。沈小鱼受不了这味道,捂住嘴巴跑出了房间。
      回来的时候官差已经把那个胖老板的尸体带走了,床上留下了一摊血迹,老鸨指挥着小仆清理房间。婉玉还是缩在床上,手里紧紧地攥着被角,一个与她交好的姑娘抱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脑袋说,“婉玉,没事了。”婉玉终于在这温情的安慰中哭出声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小鱼问和她一道走出房间的桑水。
      “我也不太清楚,早上听到婉玉尖叫,我就在她隔壁,披了衣服跑过去一看,婉玉就像刚才那样哆哆嗦嗦地坐在床上,那个余老板已经死了。”
      “桑水你认识那个死了的胖老板?”
      “嗯,他姓余,做面粉生意,家业还说得过去,但在北汶的诸多富商中,就算不了一回事了。他常往坊里来,以前的相好一直是流云,昨夜他拉着婉玉往楼上房间去的时候,我还看见流云在躲在一边擦眼泪呢。”桑水皱了皱鼻子。
      “知道是谁杀了他吗?”沈小鱼问。
      “官差们问了半天话还不是什么头绪都没理出来,”桑水皱着眉有些生气,“他们那些人只会按着刀来吓我们这些没什么依傍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舌头给他们说了余老板和流云好过的事,他们就一直问流云话,吓得流云一直哭。不过我倒听说,这位余老板其实一直在北汶某位显赫的大人手下做事,就是被那位大人算计了也不一定,那些品阶低的官差自然不敢怀疑到那位大人头上。哎,不过,”桑水忽然停下来,看着沈小鱼,嘴角有一抹促狭的笑,她用肩膀撞了撞沈小鱼,“小鱼你昨晚和你的那位恩客怎么样了?我可听说是个年轻的公子,功夫又好,出手又阔绰。”
      沈小鱼刚想说“其实就是个傲慢瞧不起人的怪人,而且我和他也没有一起睡觉”,忽然怔住了,她想起了年轻人一直背在身后的那把刀,那是一把古朴的刀,刀身上刻着几条简单的花纹,很安静,不像其他的兵器那样看着就骇人。
      但安静的刀也是刀,何况他功夫又那样好。沈小鱼想起刚才仵作说余老板命丧午夜,而这也正是那个人把一千两银票留在桌上走出房间的时间。
      她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余老板的死只在醉情坊停留了一早上,中午的时候,醉情坊照常开门迎客,老鸨熟稔地和南来北往的客人们调笑,姑娘们衣衫半褪地在客人怀里半推半就,那间死过不瞑目的余老板的房间,又住进了新的恩客。余老板不过是一个叫不出名的小小生意人,阻挡不了情欲像花一样在醉情坊里越开越艳,欢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坊里的红灯笼和金丝绸。
      第二天晚上,那个年轻人又来了。老鸨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他,急忙提着裙子跑过去,谄媚地笑,“公子赏面,又来了呀!”
      年轻人不看笑得花枝乱颤的老鸨,只说,“我找沈小鱼。”
      老鸨就会意地笑了一声,说,“公子真是个钟情的人!”便把脑袋扭过去,朝楼上喊,“小鱼!”
      沈小鱼正在和桑水玩牌,几把下来她都是赢桑水,她舞着胳膊,志得意满,去抢桑水头上那支她眼馋了好久的流苏簪子,一面将桑水压在身下一面喊,“说好了这把输了就给我!不许抵赖!”
      桑水咯咯地笑着,抓住沈小鱼的两只手,不让她得逞,簪子上青色的流苏撒开来,漾出一片晶莹的幽光。
      沈小鱼这时听见老鸨在楼下叫她。她和桑水都愣了一下,还是桑水说,“叫你呢,还不快下去!”
      沈小鱼有些不开心地爬起来,穿好了鞋,理了理衣服,走出房间的时候不忘回过头来对桑水说,“记得把簪子给我。”
      桑水笑,朝她摆了摆手催她走,“回来就给你。”
      沈小鱼走下楼来,看见那个年轻人站在楼下等她,今天他没有背那把刀,换了件月白色的绸衣,打扮得有些像个世家公子,沈小鱼在心里嗤笑,人模人样!
      老鸨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巴掌,“怎么这么慢,磨磨蹭蹭!”又忙拉着她的手对年轻人说,“公子,小鱼来了。”转过脸来严厉语气对沈小鱼道,“还不快带公子上去!”
      沈小鱼干瘪瘪地说了声,“公子请。”便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上了楼。
      仍是上次的那间房,不过这次房里少了熏得人头疼的香雾,窗户大开着,清清的月光留在窗棂上。沈小鱼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推给年轻人,僵着脸,语气冷漠,“公子请喝茶。”
      年轻人端起茶盏,忽地笑了,看着沈小鱼道,“你们这儿都是这么服侍人的?”
      沈小鱼喝下一口茶,瞟一眼他,“不然你想怎么服侍?”
      年轻人饶有兴味地说,“哦?这还用我教你?”
      沈小鱼蓦地红了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把面前这个人当作恩客,她可以与他置气,斗嘴,摆脸色给他看,而对一个花一千两来买她初夜的恩客而言,这些都是赘余。恩客需要的,就只是“服侍”而已,简简单单,干脆利落。
      沈小鱼落了下风,紧张起来。
      外面忽然传来桑水的喊声。沈小鱼不顾那个年轻人,开了门跑了出去,年轻人跟在沈小鱼后面慢慢地踱步出来。
      楼下围了一圈黑衣的武士,腰间都配着长刀,武士中间,坐着一个六十岁的老人,身体发福,像只水桶似的塞在做工精细的锦袍里,嘴唇上几根灰白的髭须凌厉地刺破皮肤,两只眼睛像进入了冬天,蛰伏着,勘探着一切。桑水被一个武士把双手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楼下的客人们都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武士中间一言不发的老人。姑娘的调笑戛然而止。老鸨站在桑水身边,半是劝半是骂,“能被翁大人看上,是你的福气,哭什么!”
      桑水仍然哽咽,头上的流苏簪子漾出一片晶莹的幽光。
      沈小鱼抬脚就想下楼,却被身后人拉住了,年轻人看着沈小鱼,摇了摇头。
      翁大人站起来,武士们躬着身给他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前对老鸨说,“下回魏平尧公子来,就说桑姑娘被我们大人接回府做夫人了。”
      老鸨有些害怕地点点头。
      翁大人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出去了。沈小鱼看见被钳制住桑水回过头来朝楼上望了一眼,簪子上的流苏像为秋风所欺,晃得很厉害。
      沈小鱼知道,桑水是在寻找自己。可她被人强拽着走出门时,还是没看见沈小鱼。
      “禽兽!”沈小鱼看着桑水离开的方向骂。
      翁大人离开不久后,年轻人也走了。走时他还叮嘱沈小鱼,不要去插手这件事。
      魏平尧在一个时辰后迈进醉情坊,老鸨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桑水被翁大人领回府做夫人,又劝魏公子不要动怒,说坊里还有很多姿色在桑水之上的姑娘。魏平尧挥手打断喋喋不休的老鸨,只说自己还想去桑水的房间坐坐,老鸨自然应允。
      沈小鱼推门而进,看见魏平尧惊喜地站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又落寞地坐了下去。
      房间光线很暗,沈小鱼走过去把烛火挑亮一些。“你也不要太难过啦。”她对魏平尧说。
      魏平尧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公子,也是北汶世家出身。他做桑水的恩客,已经有一年了。沈小鱼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桑水,因为自从他认识桑水后,他就花钱买下来桑水的每一个夜晚,就算他不来,桑水也不用去承欢别人。
      “他是在报复我。”魏平尧声音阴阴的,不像以往那么温雅,“他带走桑水,就是想给我个教训!让我以后在朝堂上知趣,避开他的锋芒!”
      沈小鱼不太明白魏平尧的话,她只知道翁大人在北汶的权势仅仅在国主之下,是很多富商权贵笼络的对象,但是从今春开始,就有几个世家联合起来反对翁大人的独断专行,魏家即在其列。当然这些事沈小鱼的姐妹们从各自的恩客那里听来当笑话说来解闷的。
      “我不会让他如意!”那天离开的时候,魏平尧阴阴地说。

      桑水走后,沈小鱼的生活就变得无趣起来。魏平尧也不怎么来醉情坊了,坊里喝酒的客人们说现在魏公子为报情仇,处处与翁大人作对,给翁大人在朝堂上使绊子。沈小鱼趴在栏杆上看楼下喝酒的客人,他们还是那样高声谈笑着,把酒杯碰得叮叮响。可是沈小鱼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余老板死在婉玉的床上开始,就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变化。可具体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年轻人第三次来醉情坊,是在深夜,沈小鱼已经睡了一觉,正望着帐顶出神,年轻人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带着一身血痕,倒在沈小鱼床边。
      沈小鱼吓了一大跳,但借着月光看清那个人的脸后,她下床把他扶到了床上,点起了蜡烛,又偷偷摸摸地下楼打开水给他清洗伤口。
      年轻人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惨白,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他的额头滚烫,嘴唇上起了白皮,几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沈小鱼给他擦脸的手忽然就僵住了,面前的这张脸和记忆中的一张脸在一瞬间重叠,她忽然想起了他。
      第二天早晨年轻人仍然昏迷不醒,沈小鱼在早饭时听到婉玉她们几个女孩子面带惊恐地说,魏平尧公子在昨夜归家的路上被人杀死了,他的卫士们拼死力战,还是让凶手跑掉了。
      沈小鱼正在夹菜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把那一块烧得金黄的豆腐掉在了桌子上,溅出几点酱汁,婉玉忙关切地问,“小鱼怎么了?”
      沈小鱼还没答话,就有一个女孩子站出来体贴地说,“以前桑水在的时候,小鱼,桑水,魏公子三个人常在一处玩,她如今听到魏公子的死讯,怎么能不伤心呢?”
      年轻人恢复意识是在中午,沈小鱼勉强给他喂下一点稀粥。他完全醒转是在晚上,醉情坊醉情正浓的时候。
      “为什么要杀魏公子?”这是沈小鱼在年轻人醒来问的第一句话。
      “因为他得罪了翁大人。”年轻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吐字很清晰,没有回避也没有躲藏。
      “那么余老板呢?你又为什么杀他?”
      “一样。他的主公是翁大人的仇敌。”
      “柳亦眉,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柳亦眉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沈小鱼会认出自己。毕竟时间隔得太久了,那时候沈小鱼还是盛荣之下的沈国府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只有三四岁。
      “本来我也没有认出你,”沈小鱼淡淡地说,“可是昨晚我给你擦伤口的时候,你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张脸,跟十年前的一模一样。我和姐姐感情很好的,她瞒着父母的事情却不会瞒着我,有一天,她跟我说自己在后山雪地里救了一个濒死的孩子,你那个时候只有十五六岁吧,在姐姐眼里还算一个孩子,虽然那个时候她自己也不过十七岁。姐姐领着我去阁楼上看你,你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那样子跟昨晚上一模一样,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虽然那个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我还一起和姐姐说谎来瞒着父母亲呢。你醒来的时候,告诉我们姐妹俩你的名字,柳亦眉,当时我还笑说这像个女孩儿的闺名。”
      柳亦眉的记忆忽然就倒回十年前,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刚成为翁大人的私剑,翁大人为了考验他,命他去刺杀都护府杜大人。第一次杀人,他的手还在哆嗦。撤退的时候落了一身伤,倒在雪地的时候眼睛里面一片白茫茫,想着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真是难过啊。而昏迷七天后醒来看见的神祇,就是一个清秀温婉的少女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个时候他骗了她们,他说自己被仇家追杀,是个乡下人,要到城里来做点小生意。分开的时候沈国府的大小姐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认真地对他说,“拿这些钱开一家小店,不要再和人结仇了。”他想起大雪天一个大女孩拉着一个小女孩朝他挥手,说,保重。
      而那五十两银子,现在还被封在柳亦眉家中的地窖里。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开一家小店,不与人结仇。
      外面隐隐地响起了雷声,轰隆隆地像是在天穹里打滚。殷殷地,像一张网似的罩下来,把四围青山笼住,把不舍昼夜的醉情坊笼住。
      泥土的腥气渐渐浮起,夹着草香,飘进窗里来。
      “怕不怕?”柳亦眉忽然问。
      “怕什么?”沈小鱼笑,“打雷。”
      “怕我。”柳亦眉吐出这两个字。
      沈小鱼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我很喜欢这样的雷声,把雨给招来,哗哗地下一场,天儿没那么热了,树和草也更青了,如果第二天起得早,还可以看见院子里积的昨夜的雨水,浅浅的一洼,旁边还长着几颗圆圆的青苔,风也是轻的,把对面的山吹得温柔,开了门,就有穿短衣短裤的小孩子提着花儿跑过来让你买,粉的是山茶,红的是杜鹃,白的是陌间雪,蓝的是公不老,各种鲜艳的颜色挤在一起,像是整个春天都在那里了,小孩子很聪明地拉着你的衣角问,‘姐姐,你买哪一种?’”
      “你们这些大人们豢养的私剑,肯定不知道陌间雪和公不老。陌间雪是一种白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在道路两旁,别的花开不到的地方、不敢开的地方,都等着她去装点,偶然间发了一簇,长势就收不住,像烟火似的炸开来,一团,一片,一地,甚至要开到天际,开到云上去。还有公不老,宝石蓝,三瓣花,开在坟头,把原本凄凉的墓穴长成了一个美得扎眼的花冢。人们说,公不老开过的地方,亡灵就会得到新生。”
      “我接待过一个诗人,那个时候我还小,只能给他弹弹琴,陪他说说话解闷,他离开的时候,教了我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夜雨停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个位置呢。”沈小鱼抬手指了指窗边的那把椅子。
      “还有一个商人,那个时候他要去荃州,途中经过北汶的时候却被一些人把经商钱给诓进了赌场,几千几万地投进去,结果血本无归。那天晚上他卖了一个陪了他十二年的玉扳指,得了钱往醉情坊里来。他点了我,我就给他煮煮茶,问些\'官人家住何方\'之类的老话,结果他突然抱着我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起流。天啊,他哭得像一匹无家的狼,嚎得把媖姑都惊动了,媖姑跑上楼来隔着门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说客人喝多了。哭了一晚后他还是只得回去,走的时候不看我,自己觉得很丢脸。”
      “大家都有为难之处,往醉情坊里来,还不是为了图一醉。”
      “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就算沈家没败下来,我也只是笼中的一只金丝鸟,一生见过的男人,不过家中的父兄和未来的丈夫,用一个月的时间去做一幅刺绣,站在檐下,看小仆爬到高凳上去挑亮了门首的灯,裹紧衣服等醉酒的丈夫回来,这样的日子,想想也是乏味得紧。”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种鸟叫,半夜三更,声音很清澈,像钟磬响,从对面的深山里远远地传过来。它们隔很久叫一次,每次叫只叫一两声,听久了就使人觉得又几分凄凉,像是听见了什么呼唤。”
      “还有一种鸟就不一样了,太阳最大的时候它叫得最欢,在树枝间蹦来蹦去,不怕晒也不怕累。一叫就叫一长串,咕咕呜呜的简直是在卖弄,这一声没完下一声又起来了。”
      沈小鱼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她忽然停下来,像是讲话被人掐断了一样,她看着那把曾经坐过一位多情诗人的椅子,空荡荡的,她的思绪跳下窗户跃到了大街上。
      “多谢。”良久,沈小鱼听见柳亦眉低声说。

      桑水输给沈小鱼的那一枚流苏簪子,沈小鱼没能拿回来。冬至时候,听到消息说,桑水怀了翁大人的孩子。婉玉有了新的恩客,是一个在官府当差的衙役,月给不多,对婉玉却很好。而魏平尧的坟头,已经开满了蓝色的公不老。
      醉情坊仍旧醉意浓。
      沈小鱼没再见过柳亦眉,不过她笃信,他定在世间的某一隅,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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