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烫雪糕

1、故人

　　辛党·故人

　　“世杰、元舆、飞卿、坦夫，”老人站在四个弟子面前，“你们，各自拈根蓍草，卜出卦象，再给我看。”
　　刘瞻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们。魏飞卿感觉到老人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颤。
　　“是，师尊。”年纪最大的党世杰领头应道，然后朝身旁的小师弟辛坦夫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人一起走到卜卦的桌前。
　　辛坦夫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老师一眼，然后抬头看看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大师兄。
　　“只是卜个卦而已，看看你我前程何在。”党世杰朝他辛坦夫安慰地一笑，“坦夫你无论文采武功都是我们师兄弟几个中最优秀的，用不着担心。”
　　辛坦夫嘴角扯了扯，没笑出来。他深深地看了党世杰一眼，似乎在说，你不懂。
　　党世杰来不及追询这一眼的意思，郦元舆和魏飞卿便都已经走了过来。辛坦夫于是伸出手，拿了蓍草，从中取出一根，再分成两份，抽出几根，再数着剩下的。
　　“是个‘离’卦。”党世杰看了一眼，然后自己也依样卜蓍。另两人也很快得出了自己的卦象。
　　“世杰，你这是个‘坎’啊。”刘瞻已经走了过来，看着爱徒的卦象。
　　“你们明白卦象的意思吧。”
　　几个弟子都默默点头。
　　“世杰，坦夫，你们如今以文扬名，更要知道，这卦，是给你们指路的。不可违抗。”刘瞻盯着他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两人互看一眼，也只有点头。

　　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象》曰：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
　　离：利贞，亨；畜牝牛，吉。《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世杰得“坎”，留北仕金；坦夫得“离”，归南仕宋。

　　大定十年，党世杰三十七岁，中进士，调莒州军事判官。
　　那个秋日，原本寻常。党世杰任上原有几个时常唱和的同僚，本是个七夕佳节，却被一个突来的警报赶上了战场。说是那宋朝又派了探子，已经被两千兵士围在了城外一个破庙里，只待他去主持抓捕。
　　党世杰只得随意卷了写了大半的词章，换了衣裳，骑了战马，往城外赶去。
　　过去十几年，他党世杰应举不得志，放浪山水间，却总以为那个南归的师弟是得了重用的。毕竟带了一万多人投军，又曾有以五十骑兵突入五万大营缚其主帅的壮举，到十年后，淮河两岸还流传着那一夜的传奇，勾栏里说书人总是会说，那辛坦夫如何如何了得。
　　他原本以为再不会重见。又或者，他以为他们会相见在金宋交战的前线上。
　　党世杰从没想过，辛坦夫会这样被围在自己管辖的地域内。以一个宋朝探子的身份。
　　那人做的金人打扮，靠在破庙门口，怀里抱着一柄长剑。衣袖不知怎的划破了一道，蹭上了血痕。
　　其实党世杰只是远远看了过去，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可以认出他来。
　　于是他遣了亲兵回去，禀告上级，说这人文才武功俱是了得，要为大金劝降了这人。
　　破庙里，供的佛像已满是尘埃蛛网。
　　“坦夫，好久不见。”
　　“你带来的人？”看见党世杰独身走来，辛坦夫站起，“想不到抓我辛幼安一人，就劳动了这许多兵士。”
　　“不是我带来的。你……何时叫了幼安？”看着当年的小师弟如今也已渐显沧桑的面容，党世杰居然就拘谨起来。而如今，他居然已经比自己这个师兄要高了半个头。
　　“归正之时，改字幼安。”他答道，“十年不见，世杰兄，就带了这么多人来见我啊？”
　　“幼安贤弟，你……我原本不知这来的是你。但既然你我故人一场，我劝你，还是归了大金吧。以你的文才，将来官衔必在我之上啊。”党世杰斟酌着词语。他想他记得当年这个倔强的师弟，从小就坚定着要南归。当年那一场筮仕的结果，从来不是他要回去的原因。
　　虽然，他党世杰是想过，如果卦象说他该南归，他就和他一同回去。哪怕他从来没有邀约过自己。
　　“故人一场……原来世杰兄倒是记得。”辛幼安抱剑，朝他一笑，“幼安不才，只记得，自己的故国。”
　　党世杰一时无言，摸了摸自己的胸前，发现刚刚写的词，还在怀间。
　　“这些年你不在，居然就开始写这些曲子词了，正经文章少作了许多。”
　　“原来你也作词。”辛幼安看着他走近，摊开那纸。
　　是阕《鹧鸪天》。
　　云步凌波小凤钩，年年星汉踏清秋。只缘巧极稀相见，底用人间乞巧楼。
　　天外事，两悠悠。不应也作可怜愁。开帘放入窥窗月，且尽新凉睡美休。
　　“倒是闲适得紧。”辛幼安摇摇头。
　　“是啊，比不了你忧国忧民。”党世杰自嘲一笑，“给我和上一篇吧，既然你也填词。”
　　“好，如果我能活到中秋。”辛幼安点头。
　　“我本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党世杰突然又是一笑，不是自嘲，而是有点……有点高兴的意思，“尘满面、鬓如霜。”
　　“怎会？不过十年。毕竟，是故人。”

　　很多年后，党世杰官至翰林学士承旨。有人说，如果当年他没有放那个男人回去，他会升得更快更高。但他追求的，或许从来不是金朝的官位。
　　金宋时战时和，之后四十年，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师弟。所以，他只能说，我有个故人，在大宋，词写得很好。但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见过几首。所谓答应的和的词，也从来没给他送来过。他没办法知道，他究竟写了什么。
　　他只是根据偶尔民间传来的曲子词，才能听到几首。据说，那人写了极多的《鹧鸪天》，他却只爱一阕题为“中秋寄远”的《满江红》：
　　快上西楼，怕天放、浮云遮月。但唤取、玉纤横管，一声吹裂。谁做冰壶凉世界，最怜玉斧修时节。问嫦娥、孤令有愁无？应华发。
　　云液满，琼杯滑。长袖舞，清歌咽。叹十常□□，欲磨还缺。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把从前、离恨总成欢，归时说。
　　他想，辛幼安没有办法真的把这首词寄来，但远方故人，终于还是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