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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灵-花孔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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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府小心翼翼的住了三天,小花不敢直说,暗示了杨知府许多次,是否造过什么孽缘或者杀戮,才引来了邪祟。但杨知府显然是个老油条,每一次都在打太极,没能透露一点。
等到第四天,杨老太太终于醒了,意识浑浑噩噩了许多天,第一次清醒了过来。
听下人说了仙姑驱邪的事儿,老太太连忙叫人请来了仙姑。而此时的小花,内心也有一堆谜团,打算将计就计,说不定能从老太太这里套出一些真相来。
恢复清醒的杨老太太看着已经不再骇人,只不过面色青灰,十分憔悴,即便是锦衣华服也盖不住她身上的死气。
小花落座后,杨老太太屏退了仆人,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小花端起架子,开口道:“想必老夫人是知道这一切邪祟的源头。”
杨老太太闻言手一抖,颤抖着嘴,看向小花。
小花心下了然几分,又继续道:“知府大人有所顾忌,不肯透露实情,可若不知邪祟源头,我又如何能将邪祟驱散呢。”
杨老太太低下头,碎碎念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只能听到一些,‘瞒不住的’‘还是要说的’这一话。
小花偷偷深吸了一口气,手里紧紧捏着坠子,逼问道:“十年前,可有什么事发生?”
杨老太太惊恐的抬起头,那一刻她的神情有些崩溃,颤动了半天,忽的跪在地上,磕头恳求道:“仙姑救我儿,救救我杨家。我儿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小花心跳如鼓,咬着牙齿,问道:“不是故意……”她哽咽了一下,“不是故意杀人吗?”
杨老太太早已泪流满面,仰起头握住了小花的双手,“是他们回来了,一定是他们回来了!是之儿回来了,是那个姓徐的回来了!他们要把我儿拉入地狱!要把我儿拉入地狱啊!!”
小花的耳边,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徐,姓徐。
是了,她姓徐,她爹爹姓徐。
“你们,你们,是如何杀死那,那姓徐的。”小花浑身冰冷,低头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老太太。
小花不断在内心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要问出事情的所有始末,不能慌。
杨老太太眼神闪躲,言语渐渐失去了逻辑,“是姓徐的错,他发现了我儿的秘密,他非要上告。都是他的错,他为什么要管这闲事。为什么!明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他为什么要管,为什么!不杀了他,死的就是我儿,我不能,我不能失去两个孩子,我不能啊!!”
小花还来不及消化杨老太太的话,房门突然被大力的推开。
杨知府那张凶狠的面孔出现在小花眼前,他用力将杨老太太从地上拽了起来,大声呵斥道:“老妇人疯了,怎能随便见客!来人,把老太太锁到小院里去!任何人不许见她,刺激了老太太,本府让你们没命!”
屋外,涌入数名护院,将杨老太太扶了起来。
杨老太太还在叫喊着:“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
小花呆坐在木椅上,她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就算从小混迹市井,摸爬滚打,可此时面对人命,面对凶杀,面对杀父仇人,她恐惧又愤怒,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她看向杨知府杀人般的目光,她浑身冰冷,不知如何反应。
杨知府阴沉沉的开口:“仙姑都听明白了什么?”
小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努力找回理智:“邪祟的源头,若……若……”
“你是徐林什么人?”
小花有些呼吸困难,额头冷汗直流。
杨知府似是回忆了一番,冷笑一声:“原来是你。你是那个孩子,怪不得,你对这坠子感兴趣。小仙姑,你能驱鬼辟邪,不知道,你能不能躲得开凡人的……”他眼神狠厉道,“猎杀呢?”
小花的双腿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知觉,她不管不顾,狠狠地撞向杨知府,而后撒腿就跑。
老天爷似乎都在帮着她,夜色下,她娇小的身形,在数名壮汉间穿梭,竟没有一个人能抓到她,反倒是他们互相撞在一起,倒了一地。
杨知府站在房门口气急败坏的大吼:“小小刁民,竟敢行刺朝廷四品官员,来人,下通缉令!!”
小花一边哭一边跑,宅院不大,她却怎么都跑不出去一般。七拐八拐的,她竟然跑到了那口古井所在的院子,身后的追兵还在叫嚷着。
她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井边,低头看去,是一滩漆黑的井水映着月色。
那空洞的黑,却让她感觉到一丝暖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这么跳了下去。
井水灌满了耳朵,咕隆隆的水声阻隔了外界所有声响。
小花感觉到有一双温柔又温暖的大手抱住了她的腰,牵引着她向井水更深处游去。
小花屏着呼吸睁开双眼,昏暗的水中,她看到了一道朦胧的身影。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双手费力的抬起,想要抓住那道影子。
那影子游向前方,冲着小花不断地招手。
小花追寻着那影子一直往前游,直到没了力气,冰冷刺骨的井水涌入鼻腔。
她缓缓的在水中坠落,看着那影子焦急拽着她。
耳边响起了很多年都不曾听见的呼唤,“小婳,小婳,醒醒,爹爹给你买了糖葫芦,不要赖在床上了,快醒醒。”
……
“她没事,马上就会醒。”
“她寻到了你的玉坠,找到了你的骸骨,也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我从未说过她不会遇险。”
“交易要一笔一笔算,你可以去报仇了,记得将杨雨也的身体带回来。”
“你很啰嗦。”
朦朦胧胧中,小花听到了莫先生冰冷的声音,他好像在和谁说话,语气里透露着无奈。过了许久,声音不再响起,小花又再次沉沉睡去。
案台前,香炉氤氲,一盏油灯缓缓亮起。
莫玉尘坐在案前,一直背在身后的箱笼放在脚边。他从中拿出一卷画,灵玉作轴头,梧桐为轴身,画卷展开,古朴细腻的画纸却是空白一片。
他垂着眼帘,伸手抚摸空白的画纸,陷入沉思。
床榻上昏睡的少女翻身动了动,莫玉尘也从思绪中跳脱出来,素手抬起,轻轻一动,画卷自行合上,一缕缕金色的光也被画卷束缚在其中。
将画卷放入箱笼内,刚刚合上箱盖,少女便已起身坐了起来。
“是先生救了我?”
莫玉尘放下藤编的箱笼,道:“是你徐林救的你。”
小花双眼瞬间绽放光彩,“爹爹他还在?!!”
莫玉尘抬起眼眸,看向小花,冷冰冰的说,“死了。”
小花懵了,嘴巴又张又合的,组织了几次言语问道,“莫先生,我爹爹的鬼魂,救了我,是吗?”
“嗯。”
“莫先生,那爹爹如今在哪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知道爹爹是被杨知府所杀害,您让我去杨府是为了……”
莫玉尘收回视线,认真的整理手中的箱笼,待小花问完一堆话后,他方才抬头,道:“徐林要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拿着那块玉,去京城徐家。”
小花伸手一摸,果然在衣服里找到了兔子玉坠。
莫玉尘又道:“这些年,徐林的魂魄一直在守着你。”
小花愣住,低头看向手中的玉坠。脑海中闪过了从小到大的许许多多的画面,她就说,她怎么那么抗打,怎么那么厉害,原来是爹爹一直在守着她。
“当初徐林受好友相邀,带着妻女来此地游玩。结果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被杨雨也杀害,抛尸井中。你母亲本就染了风寒,等不到徐林回去,病情加重,来不及交代后事就离开了。那客栈欺负你父母双亡,直接将你赶了出去,还贪了你爹娘的遗物。客栈的大厨不忍心你小儿流落街头,又无力抚养你,所以总会在客栈门偷偷给你留一些剩菜剩饭,后来才有你这十年的乞讨生涯。”
“谢谢你莫先生,告诉我这些,我一定会揭露杨知府的恶行,为爹爹报仇。”小花擦了擦眼泪,看向眼前的男子。
依旧是面无血色,依旧是没有表情,可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小花却觉得他格外温柔。
莫玉尘整理好了箱笼,看向小花,“今夜,徐林自己会去报仇。”
“莫先生,我爹爹,现在在哪里?”
莫玉尘看向窗外,这似乎是藏在峡谷中的一间竹屋,透过窗户能看到高山流水,瀑布喷涌而下。
“莫先生?我爹爹如果杀了人,他是不是会变成厉鬼?!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莫玉尘头都没回,继续看着窗外,“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是债,就要还,或早或晚罢了。”
他抬手又再次擒住了一缕月光,握在手中,喃喃自语道:“徐林的债还完了,该还杨云之的债了。”
话音刚落,悬挂在窗框上的竹帘被风吹起,一道人影被风吹进了屋内。
等到人影凝聚,地上又多了一具身体,赫然就是杨知府的身体。
小花吓了一跳,看了看地上的杨知府,又看了看那道人影。
久别重逢的激动在心口回荡,小花刚想冲上前诉说思念,就被咣铛一声巨响打断了。
低头看去,原来是莫玉尘拖着杨雨也往外走,不小心卡在了门口。
小花见莫玉尘皱着眉,拽起杨雨也的一只脚,换了个方向继续向外拖,走了两步又顿了顿,回到案台前将箱笼背在了身后。
他抬头看向一鬼一人,“我有事忙,你们先聊。”而后再次拽起杨雨也的脚踝,将人拖出了屋子。
下那三阶楼梯时,小花清晰的听到了杨雨也脑壳捶地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人影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小花轻声道:“爹爹,他,是死了吧?”
莫玉尘带着杨雨也的尸体来到了歇儿村竹林中,天空中明明没有半天云朵,却下起了淅沥的小雨。
他撑开油纸伞,拖着尸体走到了井边。
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坐井口边等了许久,在皎洁的月色中散发着温柔的白光。
雨滴拍打在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反衬着夜色更加沉静。
这真是一个适合听故事的夜晚。
故事要从歇儿村竹树林中那一口百年老井说起。
井水清冽甘甜,养育了村子一代又一代。后来井水慢慢生出了灵识,受村民的感恩之情,默默守护着小小一方天地。
有一天,一个小儿郎来到井边,同井说话。
那是第一个与他说话的人,他静静聆听,虚幻的身影坐在月光下,看着那小童说着一堆毫无逻辑又分外可爱的话。
小童仿佛发现了什么乐趣,从那以后,每隔几天就要跑过来同他说话,听着井中的回音,傻傻的笑着。
小童渐渐长大,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他从最开始的傻话变成了对着井读书,他读了很多书,井灵喜欢极了,也跟着少年郎学习起来。
井灵知道了少年的名字,杨云之。
云朵的云,之乎者也的之。
少年郎握着书卷,轻声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井灵静静听着,细细品味,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后来,少年郎离开了,离开前抚摸着他的井身道别。
井灵知道他是去考科举,几年内都不会回来了。
井灵静静地等待着少年衣锦还乡。
一复一年,少年郎没有回来,村子中心挖出了新井,他的水要干枯了,被村民遗弃在竹林里,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直到有一天,盖在井上的木板被打开,井水再次映照了月色。
他还来不及欣喜,就见一道身影从井口落了下来。
那是他熟悉的少年郎,就这样,没了气息,被人投尸井底。
他将尸体用井水护住,想要去追寻凶手的身影。
但是他很弱小,离不开井身半步,只能看着凶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莫玉尘静静地听着井灵讲述多年以前的故事,随着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流淌,放在箱笼中的画卷也发出了嗡嗡的响声。
稀碎的金光从井灵的身上亮起,如同阳光下的尘埃一般,缓慢而悠扬的飘向莫玉尘的背后,没入画轴之中。
井灵抬手,一道水流从他的手腕间飞出,将被护在井底的人轻柔的卷了出来。
眉目温柔的男子紧闭着双目,他与杨雨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
井灵看向被自己护了十二年的男子,语气轻柔道:“他们是双生子,所以长得一模一样。”
莫玉尘将锁在杨雨也身体里的灵魂拽了出来,那灵魂身上燃着血红色的咒文,灵魂的颜色也灰蒙蒙的。他嫌弃的将灵魂拍进了地里,下面自然有鬼差接应,这居然还是个夺舍重生的怨灵,到了地府该怎么受刑就怎么受刑,这次他可跑不了。
莫玉尘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开口道:“不一样,这是个小偷。”
井灵看着两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笑了,道:“对,他们不一样,一点也不。”
杨云之与杨雨也虽然长得一样,但是他们从小就不一样。仿佛两个极端,一个善,一个恶。
杨云之活泼开朗,见人就笑,杨雨也不爱说话,总是站在暗处恶狠狠地看人。
杨母送给他们一人一只小鸡,杨云之开心的护在怀里,小心照样。而杨雨也,当天就拽着小鸡的两条腿,将那鲜活的生命撕裂了。
吓得杨云之哭了一天,抱着小鸡躲得远远的。然而等到他第二天醒来,床边是自己的小鸡被分成两班的尸体。
从那儿以后,杨云之就害怕和弟弟玩耍,他总是偷偷跑到井边,诉说心事。
随着他们的长大,杨雨也的恶也越来越过分,但他却学会了伪装。在外人面前,学习哥哥的一举一动,学着他待人处事,甚至骗过了杨母。
只有杨云之知道,弟弟从来没有变过,他会偷偷的虐杀家禽,会看着染血的刀露出瘆人的微笑。
他甚至对着村子里的少女们露出淫邪的目光,在夜深人静之时,想要摸进那些少女的屋子。
杨云之阻止了许多次,警告杨雨也,如果敢伤害别人,他就去衙门里告他。
杨雨也真的消停了许久。
那一年杨云之要进城参加乡试,还要在城里学习读书,实在不放心弟弟,和杨母聊了两次。
但杨母并不放在心上,觉得这是兄弟之间使小性子。
待杨云之离开后,杨雨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依旧是勤勤恳恳,帮着家里干活。
从某一天开始,杨雨也开始装病,杨母请了很多大夫都医不好,也诊不出到底是什么问题。
这一病,就病到了杨云之中了举人,荣归故里。
那一夜,村子里所有人都在为杨云之庆祝,杨家更是摆了好几天的宴席。
而这一切热闹之下,邪恶的种子早已深根发芽。
杨雨也趁着杨云之酒醉,将一块湿淋淋的抹布捂在了他的脸上。酒醉的人没能挣扎几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了亲弟弟的手里。
杨母进屋的时候,看到的是哈哈大笑的杨雨也和早已没了气息的杨云之。
杨母痛心疾首,疯了一样打骂杨雨也。而杨雨也却说,死了一个儿子,你还剩一个。你是想要失去两个儿子,还是帮我毁尸灭迹,和我一起去江城上任,以后吃穿不愁。
杨母痛哭之后,选择了帮助剩下的儿子。
二人将杨云之的尸体扔进了这个无人问津的枯井之中,连夜收拾行囊前往江城。
莫玉尘将杨云之的灵魂按进了杨雨也的身体,听到此处看向井灵,“杨府的井水本不能滋养魂魄,是你护住了徐林的魂魄。”
井灵应道:“是我,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云之的气息,他死时身上还揣着云之写的文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因为那道气息,我护住了他。后来这一切,也是他告诉我的。”
徐林与杨云之是至交好友,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杨云之入京后,因为品行才德绝佳,得以入了京城有名的翰林书院,二人为同窗,相互为伴。后来杨云之归乡上任,徐林则留在了京城。
两年后,徐林妻子身体不佳,大夫建议她要多散散心,徐林也因思念挚友,想起了杨云之离京前的相邀,才有了这家破人亡的一行。
杨雨也装成是杨云之,他能骗过江城和柳城内的所有人,骗过以前的父老乡亲。却骗不过因为才学品德才互为知己的徐林。
徐林揭穿了他,杨雨也也一怒之下起了杀心,面对将死之人,他毫无顾忌的将当年的事都说了出来,并且为徐林准备了和杨云之一模一样的死法。
将他抛尸在了柳城杨府的古井中,身上绑了许多石头,尸体沉沉的落在井底,井口也被封死,这处小院也成了禁地。
随着故事讲到尾声,井灵身上的金光已经与他白色的身影融为一体,带着他的身体破碎成尘埃,飘向画卷之中。
杨云之也在新的身体中慢慢醒来。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中满是青草的芳香。
井灵看着杨行之开始缓慢的呼吸,开心的笑了,“他又活过来了,真好。”
“你要和他道别吗?”莫玉尘轻声问道,不知道是夜太寂静,还是眼前的人影太脆弱,他忍不住也放低了声音。
井灵摇了摇头,“他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必知道这些肮脏污秽的事。就让他以为自己睡了一觉,错过了很多,他是杨云之,是江城知府。他有很多抱负想要施展,他会成为一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代替我,守护这片土地和子民。”
井灵的声音越来越弱,他的身形已经消散了大半。
莫玉尘凝神看去,那一片金光之中,依稀可见一名眉目如画的男子,他笑着看向靠坐在井边的男子,轻声开口:“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一首诗未尽,井灵的身形已然消失于天地间。
莫玉尘空白的画卷中多了一幅画,那画上,葱葱郁郁的竹林中,有一个少年拿着书卷靠坐在井旁,而他的身后,有一位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静静地听着少年讲述书中的故事。
画卷散发着温暖的热度,莫玉尘知道,这是守护的温度。
“小井……”
莫玉尘低头看去,坐在井旁的杨云之还未睁开双眼,眼角却带上了泪水,轻声呢喃。
或许,这也是一种道别。
莫玉尘看了看已经渐渐亮起的天色,决定回茅草屋里睡一觉。
看了看地上的昏睡的人,他手指一勾,从一滩雨水中勾出了一只水灵。
“看着他,别被野兽吃了。”
小水灵的身子在空中跳动了几下后,落在了杨云之的肩头,安静的完成任务。
莫玉尘提着油纸伞,转身离去。
一步两步,走得既稳,也非常有节奏。
然而平坦的路因为雨后变得有些坎坷,没走出多远,莫玉尘就掉进了一个坑里。
明明是不起眼的坑,却深的过分。
莫玉尘一边下坠一边思考怎么落地才不会摔断了新身体的腿,然后他就掉进了一个冷冰冰的怀抱。
莫玉尘面无表情的抬眼,看向了在坑底接住自己的人。
那人长得极其好看,是那种张扬而浓烈的俊美,好似一只开屏的花孔雀,浑身都在叫嚣着看我多好看,你必须看见我的美!!
此时,这只花孔雀笑道:“万万没想到,我是被天上掉下来的美人砸醒的。”
太阳刚刚冒出了头,林野间的晨雾还未散去,天空再次飘起了毛毛细雨。
莫玉尘撑着伞,已经走了两个山头。他步子看着很慢也很稳,却前行的极快,凝神看去,那步法玄妙,竟是在缩地成寸。
他所过之处,青衫刮过脚边的绿意,拂落了叶尖一片一片雨珠,衣角却分毫不染湿气。
任由雨水如何扑面而来,都无法触碰他一根头发。
风刮得越来越放肆了,雨水飘的也越来越不像话。
莫玉尘忽的停下了脚步,顿了一息,缓缓转头,看向了一直跟在身后的男人。
此时那男人见莫玉尘停下来看他,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又友善的微笑。
莫玉尘没说话,眼神淡漠,脸上毫无情绪。
男人继续笑,明明浑身湿透,却不显一丝落魄,一身白色的袍子贴在身上,仿佛美人出浴。
但这种美,莫玉尘并不懂得欣赏。他皱起眉,终是开口道:“烦请阁下将雨收了。”
男人一愣,笑容在脸上停住。
莫玉尘:“阁下跟了我十几天,是有何所求?”
男人:“啊……”
莫玉尘又道:“今日那坑,你挖的。”
男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那个……”
“阁下若无所求,烦请离开,若继续这般扰我,休怪在下无情。”说完,莫玉尘收回视线,再次迈开脚步。
男人收了雨势,两步追上前,诚恳道歉:“莫气,莫气。在下并非有意,就是看公子实在眼熟,有些情不自禁。”
莫玉尘脚步不停,瞬息间就甩开了男人百丈远:“阁下认错人了。”
男人身形却是一闪,再次出现在莫玉尘眼前,“在下名唤止渊,是一只小小水妖,不知公子名讳?”
莫玉尘:“莫玉尘。”
他顿了顿,看了眼止渊,又补充道:“一只小小画灵。”
止渊闻言一笑:“莫公子真风趣。”
说话间,二人已然到了瀑布之下的山谷之中。
茅屋的台阶上,小花和一道白影并排坐着。
见莫玉尘回来,一人一鬼连忙起身行礼。
小花:“莫先生,您回来了。”
莫玉尘嗯了一声后转身看去,那水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莫玉尘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在了脚边的一滩水坑上。
他静静的看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踏上台阶,进入屋内。
徐林虽然不能说话,但明显父女之间还是找到了交流的方式,一夜过去,一人一鬼聊了很多。
莫玉尘走到桌案前,放下箱笼,席地而坐。
他惨白的面容上有着极其浓艳的五官,在大白天看着,有一种诡异的美。让小花忍不住想到说书先生口中的画皮艳妖,专食人心。
此时专食人心的妖怪看向了小花,小花察觉到目光,内心忐忑,噗通跪地,严肃认真道:“先生大恩,让我能与父亲阴阳相见。”她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又继续道,“听父亲说,他与先生还有笔交易并未做完,小花,愿意替父亲完成交易。”
莫玉尘眨了眨眼,又看向徐林。
徐林听了小花的话气愤的摆手摇头,又做着撵小花走的动作,着急的连魂魄飘散了许多,聚不严实。
莫玉尘见徐林急的都快魂飞魄散了,才开口道:“我要的是鬼使。”
小花看着父亲,握着玉坠的手紧了紧,道:“只要先生答应,小花立马自我了断,只愿先生能放父亲自由。”
莫玉尘挑眉,语气十分残忍无情:“小友便是死了,也只是一只小鬼,与徐林这种因怨而生,受天地灵气滋养的鬼,可不一样。”他伸出修长素白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好似有一丝不悦,“与我做交易,定了,便不可改。”
小花俯首行礼,明白多说也是徒劳,脸上布满了泪痕。她知道自己过于贪心了,可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再稍微争取一下。
徐林看向低头哭泣的女儿,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莫玉尘又轻敲了几下桌面,节奏缓慢,极富韵律。手指停下后,他道:“你与徐林只是短暂分别,很快,你们就会再见面的。”
徐林闻言震惊的抬头看向莫玉尘,却见他手掌一挥,一道灵压骤然袭来,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小花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莫玉尘撑着下巴,看着徐林,语气轻缓的继续说着:“徐林,你再急也没有用。你已经没有同我做第四次交易的筹码了。你不要忘记,她五年前,就该死了。”
徐林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
莫玉尘指尖微动,收回了束缚徐林的灵力,徐林的魂魄也同时化作一缕缕白雾,飘进了系在箱笼上的魂铃之中。
铃铛晃动了一下,发出一阵轻响。
偌大的竹屋内再次只剩下莫玉尘的身影,孤零零的正坐在桌案前。
竹屋外,一滩水坑动了动,一汪清泉自水坑中涌出。水流涌向空中,飞快汇聚,幻化人型。
莫玉尘没去理会,从箱笼中拿出了散发着细碎金光的画卷,放在桌案上徐徐展开。
“方才那鬼使上两次与你做交易时,我都在。一次他给了你他的声音,换你帮她女儿找回玉坠,做回徐家千金。一次是他同意做你的鬼使,替你带来杨雨之的身体,再换女儿二十年的寿命。我很好奇,那他第一次,同你做的,是什么交易?”
止渊的声音刚落,一道霸道的灵力便直击面门而来。亏他反应迅速,身手矫健,擦着灵力的边边闪开了身形。
那骇人的灵力直接将止渊身后的树林削平,连丝木屑都没留下。
莫玉尘收了手,连眼都没抬,认真的看着案上颜色渐渐淡去的画卷,冷冰冰的开口:“滚。”
止渊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而后规规矩矩立在屋外,柔声道:“莫公子,手下留情,在下这次是真的有事相求。”
莫玉尘:“阁下有故事要说与我听?”
止渊笑了笑,摇头道:“暂时没有,只是一笔交易。”
莫玉尘看着画卷上的颜色全部消失不见,画面再次空白,眉头一皱。
止渊在门外见莫玉尘皱眉,好似不悦,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脚还未抬起,又是一道灵力打了过来,令他退了又退。
莫玉尘收起画卷,看向来人,他虽没有曾经的记忆,却本能的觉得此人危险至极,不想与之牵扯,但还是遵守原则的问了一句,“阁下所求为何?”
止渊好脾气笑着,立在远处,扬声抛出了一个诱人的筹码,“莫公子可听说过梧桐神木?”
莫玉尘摸着手下的卷轴,眸色一动。
止渊:“无隅山,云台寺,让一位和尚和他的朋友道个别。事成之后,梧桐木,双手奉上。”
莫玉尘低头看向画卷,那轴身便是由梧桐木雕刻而成,里侧还刻着玉尘二字。
而字的旁边,有一处细小的裂纹,自从莫玉尘有记忆起便一直存在着,无论他如何灵力滋养,都不得修复。
千百年来,他也一直在寻找新的梧桐木,打算用它来修复轴身。
可此事他从未提起,眼前的人,又是如何知道,他想要梧桐木?
“你……”
止渊往前走了两步,见没有挨揍,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在下确实认识公子,也知道公子失忆,应当与卷轴受损有关。”
莫玉尘心中默念止渊的名字,努力回忆,但过往一切,依旧空白,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
他再次抬头,那一身雪缎华服的大妖,竟然悄无声息地进了屋,站在他面前。此时正隔着桌案,笑眯眯的看着他。
莫玉尘刚要动,便被大妖按住了手腕,耳边响起他温柔又低沉的嗓音:“公子宽心,在下并无歹意。千年以前,你我,也算是至交好友。”
“有何凭证?”
止渊点了点画卷,说出了一句让莫玉尘惊讶的话。
“轴身里侧,玉尘二字,在下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