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未降

118、章一百一十八 灵蕴

　　*

　　来人正是吉光。

　　她特意询问了关城里的厨子，请他做了一些交州的特产糖心籺，并送到了监牢当中。

　　她希望借此物赢得交州兵的信任，让他们全盘托出。

　　只是意外来临，虽则隔着一道牢门，吉光仍然被吓得连连后退。她稳了稳心神，见那交州兵却并没有袭击她的打算。他只是扑通一声跪在牢门口，用含混不清的土话和官话哭喊着：“别杀我，别杀我！”

　　此时，幽冥道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忙伸出一只手阻拦对方过来。

　　黑暗之中，吉光慢慢走上前两步，监牢小窗的光打在她脸上，露出一双清澈的眸子。

　　她慢慢蹲下身来，停在对方觉得安全的距离，轻声道：“别害怕。告诉我，是谁在追杀你们？”

　　眼前的交州兵猛然抬起头来，隔着牢门，吉光能看得出来他岁数不大，不过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还很稚嫩。

　　他眼中似乎隐忍着什么，却半天都说不出口。或许是沿途的劫难让他失去了信任的底气，这交州兵沉默半晌，用十分蹩脚的官话道：“干活太苦了，我们就逃了出来，没想到跑了这么远。”

　　吉光半晌没有搭话，交州兵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意味深长的眸子。

　　“撒谎的孩子没有糖心籺吃。”

　　一听这句话，牢中的交州兵们都躁动了起来，他们不安地互相用土话交谈，纷纷双手合十，似乎在跟谁忏悔。

　　吉光知道，这句话是交州土人信奉的教经，也是家家户户的大人用来让孩子们乖乖听话的谚语。

　　不远处的角落当中，魏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远处。

　　他本不同意吉光亲自来监牢当中审讯这些交州兵，但整个无棣关的帅帐当中，竟也找不出第二个不用严刑拷打便能审讯他们的官员。

　　吉光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祷告完毕，那名胆大的交州兵双手握住牢门，用祈求的眼神道：“我们不能说，倘若说出口，一定会被杀死。求求你，别让我们再说下去了……”

　　吉光盯着他道：“如果你们不说，无棣关总兵也会依法处死你们。横竖都是死，你们不想搏一搏吗？”

　　那交州兵惧怕地看着她，犹豫再三：“就算你们杀死我们，我们也不会说的。”

　　说罢，那交州兵坐回了同伴身边，一群人重新陷入了缄默不语的状态。

　　魏迟见状，怒气冲冲地走过来骂道：“不识好歹，不如让那些酷吏来审他们，说不定早就招了。”

　　方才和吉光交谈的交州兵冷冷道：“就算是被打死我们也不会说的。”

　　吉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轻轻挽住魏迟的手，攀上他的手臂轻声耳语：“先回去。”

　　魏迟果然听了她的话，不再理会交州兵，携着她的手转身离去。

　　“我在想一件事……”吉光犹豫着握紧他的手，“魏迟，我看起来很凶吗？”

　　魏迟一愣：“谁说你凶的？”

　　“方才那交州兵见到我一直在发抖……我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说着，吉光恢复了方才审讯时的神态。

　　魏迟看了她一眼，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小端儿，别做这个表情。”

　　“？”

　　“我也有点害怕了。”

　　“……”

　　魏迟见她扔在低头思索，于是便开口问：“接下来要不要让林济派几个酷吏过来审他们？”

　　吉光忙摇头：“千万不要。最多不过今晚，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和我们交涉的。”

　　魏迟见她眼神笃定，倒也十分放心。

　　他们提出要住在离监牢不远的地方，林济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帅府客居，魏迟和吉光倒也很大方地答应了。

　　到了晚间，魏迟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果然应了吉光所说，外面来了监牢的人通传：“禀世子，夫人，监牢里关的交州兵有一个高热不退，总兵命我前来请您示下。”

　　魏迟一骨碌爬起来，立刻清醒了过来，转头问吉光：“你是如何料到的？难不成你真有神助？”

　　吉光笑了：“自然是因为我看到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交州兵身上的伤势很重，他们总是习惯性地将他藏在身后，但我还是看见了他的疮口。他们抢药庄拿伤药，恐怕也是为了这个。”

　　“好厉害的眼神，我下午也同你一并去了监牢，可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吉光道：“自然是因为有你这铁拳在侧，我这怀柔之计才有了用武之地。”

　　说罢，二人穿戴整齐推门而出，通禀之人没料到这二位贵人会深夜出行，忙命人将总兵林济也请了出来，几人一道来了监牢之中。

　　只见白日那帮交州兵此时正围坐在一起，他们当中躺着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面色惨白如纸，轻飘飘的纤细身体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纸灯笼。

　　白日里跟吉光交谈过的那黝黑交州兵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踌躇着跪到了牢边，眼神恳切地看着吉光。

　　吉光给魏迟和林济递了一个眼神，二人退至一旁，只留吉光走上前去，静静地等待着交州兵开口。

　　那交州兵抿着唇犹豫开口：“我们不过就是交州土人，一条贱命，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但这孩子今年才十一岁，本就是被迫当了交州兵。请贵人看在他年岁尚幼的份上，医好他，让他回乡去。”

　　吉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少年，轻声开口：“你说错了两件事。”

　　那交州兵疑惑地看着她，她又道：“你们并不低贱，交州土人也是大殷子民，这是长春公主收复南境一刻便立下的规矩，时至今日也不曾更改。其二，我定会帮你医好这孩子，但请你们也为自己的性命考虑一二。”

　　说罢，她站起身来，却见眼前的交州兵愣在原地，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吉光转身看向魏迟：“大夫应该要到了——”

　　话音未落，幽冥道的尽头出现了一点儿光亮，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哈欠声。

　　过了一会儿，众人听见一阵碎步走近，伴随着药庄老板的笑声：“恩人竟要我来为强盗医治，这可真是强人所难呢。”

　　吉光朝她颌首致意：“听林总兵说，这无棣关无人能敌得过您的医术，故而我才冒昧邀请，没想到您真的来了。”说罢，她压低嗓音道：“兹事体大，此事干系天下格局，请您务必竭尽全力。”

　　女人呵呵一笑，福了福身：“没想到我一介小小女流，竟然也有影响天下格局的时候？也罢也罢，就当恩人是在唬我，我自然尽心竭力。”

　　说罢，狱卒上前打开牢房，女人提着药箱进去，十分不客气地将周围的交州兵驱逐开：“都走远一些，别挡着我的光了。”说罢，她便撕开那少年的衣襟，眉头一皱：“这可不好办啊……”

　　其他交州兵见她眉头紧皱，忙上前去查看，却无一例外又被撵开，只好远远地蹲在角落里看着女人治疗。

　　其间不知过了多久，林济有些困意连连，靠着墙边打起了瞌睡。

　　魏迟上前站到吉光旁边，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困了就睡会儿。”

　　吉光摇了摇头，低声道：“倘若不出意外，宋王在交州到底在谋划什么，我们今夜就会知晓了。”

　　他们的视线纷纷落回监牢里低头疗伤的女人和躺在地上的少年身上。

　　幽冥道陷入了寂静的长夜，唯独这监牢当中有着萤火般微弱的烛光。

　　眼见铁窗外渐渐升起白幕，吉光这才听见“当啷”一声箭头落入铁盘的声响，只听女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脚十分利索地缝合伤口、撒药、包扎，一气呵成。

　　女人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往旁边的交州兵手里一扔：“这是汤药，每隔两个时辰喂他服下，明日就能好。”

　　说罢，女人便快速地收拾好药箱站起身来，走到外面对吉光道：“恩人放心，这小子死不了了。”

　　吉光朝她福了福身：“还不知您的尊名。”

　　女人道：“我叫灵蕴啊。”

　　魏迟眼神倏地变了：“你昨日说你不是灵蕴。”

　　女人笑道：“此灵蕴非彼灵蕴，灵蕴药庄的每一任堂主都叫灵蕴。我叫江灵蕴，是本代堂主。”

　　魏迟追问道：“从前是否有一位堂主曾游历南境？”

　　江灵蕴又笑了：“每一任堂主均游历过南境，尝遍百草。”

　　“那是否有一人随军成为军医？”

　　江灵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片刻后她平静道：“的确有这样一位前代堂主，但她已经逝去多年，我也不甚了解。”她重新恢复了笑容：“恩人，我得回去补觉了，赶明儿还要开张呢。”

　　魏迟忙追上前去问道：“她的尸骨葬于何处，恳请告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听不见：“她可能是我的母亲。”

　　江灵蕴拿着药箱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抱歉，我也不得而知。”

　　说罢，便不再等魏迟的回应便急匆匆离去了。

　　吉光轻轻将手搭在他肩上，却见魏迟低着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找到她了。”

　　监牢那一边，林济忽然过来招呼他们：“二位请过来一趟，方才那交州兵似乎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