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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4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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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巷位于洛阳城西北角,是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洛阳城十个人里倒有九个不知道它的所在。宋予扬十月十三日中午进了城,找到中和巷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他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住了。第二天就是约定的日子,宋予扬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行李马匹都留在客栈,收拾了几样东西,背了个小包袱,独自来到中和巷。
巷子很深,走进去曲曲折折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才到尽头。巷子最深处,两扇斑驳的黑漆门,门上两个铜环,莲花形状,带着绿色铜锈。
就是这里了。
宋予扬走上台阶,拉起铜环重重地敲了敲门,侧耳细听,里面没有动静。宋予扬走下台阶,朝巷口打望,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抬头打量打量院墙,不算高,翻得进去。
宋予扬将包袱斜背在身上,栓牢了,后退几步,正打算助跑上墙,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头发分两边梳起,挽着两个丫髻,腰间扎着围裙,像个丫鬟模样。她看了一眼宋予扬,不等他开口,便说道:“宋爷,你来了,里面请。”
宋予扬进了门。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里面还有一道门,再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房,正中的门斗上贴着三个大字,是周品彦的笔迹,“墨语堂”。
墨语堂?不是品心斋么?
丫鬟打起厚厚的门帘,宋予扬走了进去。
暖风扑面。门口一架屏风,绕过屏风,屋里宽敞明亮。南边窗下设着矮塌,旁边一架书,榻前一张小几。左边墙上有门虚掩,门上垂着珠帘,通向东边的屋子。靠墙一张四方桌,两把椅子。
右边靠墙摆着一张宽阔大案,案上有各色文具。一个檀木笔架,架上由粗到细挂了十几支笔,笔尖雪白。一对镇纸,羊脂玉雕成的小狮子,一个仰天憨笑,一个低头玩绣球,憨态可掬,十分可爱。案旁一个三层木架,最上层一摞宣纸,中间各色颜料,最下面是大小瓷碟瓷罐。
丫鬟接过宋予扬的包袱,随手放在书案边的椅子上,走了出去。
书案上方墙壁上随意粘着几幅画,都未装裱,错错落落的,颇有韵致。宋予扬一眼望见一幅水墨人物。画上一个少年,一身黑衣,身姿挺拔,眼望前方,一手按着腰间佩刀。这画的是他宋予扬?一字眉,狭长的眼睛,嘴型如弓,嘴角含笑,还真有七八分相像。难怪刚才那个丫鬟一眼就认出了他。
画上题着一行小字,宋予扬凑近了正准备细看,身后帘拢一响,宋予扬转过身,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身浅绿衣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宋予扬的心停跳了半拍,这不是周品彦却又是谁?
宋予扬茫然地朝两边看看,慢慢地走上前去。他伸手轻轻抚摸周品彦的脸,迟疑地说道:“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周品彦凝望着他,羞涩地笑了,“你想知道是不是梦,摸自己的脸好了,摸我的脸干什么?”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宋予扬一把把周品彦揽入怀中,单薄的身子,熟悉的味道,真的是她,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就在他的怀里。这世上他最珍视的,竟然失而复得了?宋予扬内心激荡,情不自禁地低声啜泣起来。
周品彦挣脱他的怀抱,仰脸望着他,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宋予扬憋屈了太久太久,眼泪忍都忍不住。周品彦拿出手帕,替他拭泪,见他哭得伤心,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宋予扬用手背三下两下抹掉眼泪,深深地出了口气。
周品彦默默拭泪,半晌,方才勉强笑道:“你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宋予扬紧紧攥住她的手,“你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不是梦了。在我梦里,你一句话都不肯说。我问你一堆问题,你一个字都不肯答,每次都是这样。”
门外脚步声响,刚才那个丫鬟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周品彦拉着宋予扬的手走到小方桌旁,二人分坐两边。丫鬟放下四小碟茶点,摆下两个茶杯,拿起茶壶斟了茶,转身往外走。
周品彦皱起了眉头,“紫嫣!”
“啊?”紫嫣停住脚步,回过身,心虚地说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昨天让你买的新茶呢?怎么上的又是茶底子?”
宋予扬瞧了瞧茶杯,杯底铺了一层细茶末。
紫嫣答道:“我去看了,巷口的铺子里没有姑娘要的上等龙井。”
“我让你去名茗居买,你就在巷口转了转?你这个懒丫头,我要是出得了门,才不会劳烦你的大驾。”
紫嫣急了,说:“我昨天跑了一天呢。买那四样点心,就跑了三家点心铺,干果蜜饯又是三四家,还有菜蔬、果品、米、油、柴……”紫嫣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
宋予扬在一旁听着,不觉恍惚起来。这里的一切都陌生而不真实,甚至连周品彦,都像是隔着一层迷雾。他心里有无数疑问,都还没有答案。
紫嫣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我生怕买错了,姑娘骂我笨,拿着单子一个一个对着,一点儿也不敢大意。我昨天路过名茗居两趟,就没想起来要买茶叶,姑娘就骂我懒。”紫嫣脖子一拧,撅起了嘴。
宋予扬伸手接过单子,密密的小字,开列着各式吃食,后面还有各色注解,“八宝填珍鸭五贵坊现烤桂花酱牛肉蜀松斋……”宋予扬笑道:“你家姑娘难伺候吧?”他话是对紫嫣说的,眼睛却瞅着周品彦。
周品彦嗔道:“我怎么难伺候了?我都喝了三天茶末了。”
紫嫣抿嘴一笑,“五贵坊的鸭子该出炉了,我得赶紧去,顺路买茶叶。”
紫嫣出了门,屋里静了下来。分别得太久,一时竟不知如何亲近。宋予扬看看周品彦,周品彦端坐着,嘴角含笑,眼睛东看西看,就是不看他。宋予扬说道:“你又不吃牛肉,买酱牛肉干什么?”
“你不是爱吃嘛。”
“噢,你那个单子上的东西,都是给我准备的?”
“当然。我约了你来,自然要好好款待你。这几样点心味道都不错,我都试过,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准备这么多东西,要是我不来呢?”她已经“死”了啊,她凭什么笃定宋予扬一定会来?
周品彦白他一眼,“你要是不来,我就全都倒掉。”
“倒了喂狗?”
“没狗可喂,只好倒掉。”
宋予扬笑了,“好啊,你拐着弯地骂我是狗?”
周品彦也笑,“你自己说的嘛。”
又是一阵冷场。周品彦端起茶杯,微微皱了皱眉,又放下了。宋予扬说:“对了,我带着茶叶呢,上好的龙井。”
宋予扬走到书案前,打开包袱,拿出竹制茶叶罐。周品彦好奇地跟过来,“你随身带着茶叶?这可真是奇闻。”包袱里有一个白色缎袋,上绣青色莲花,袋口穿着青色抽绳,绳结精致,绣工精美。周品彦伸手便要去拿,“好精致的袋子,装什么的?”
宋予扬一把攥住周品彦的手腕,“这个你不能看。”
周品彦说:“我不看就是了,你干嘛使这么大劲儿?”
宋予扬连忙松了手。周品彦出手如电,一把抓起缎袋,向后急退至屋角,笑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是哪个姑娘绣了送你的?”她一边说一边打开袋子,低头一看,周品彦顿时愣住了。
里面装的是她的牌位。宋予扬走过来,夺过缎袋,说:“你又耍赖皮。”
周品彦满脸诧异,“你以为我死了?”
“我还能怎么以为?”随成峰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随云给她建了坟,立了碑,随家上下众口一词,口供环环相扣,全都串得起来。宋予扬轻抚牌位上的字,说,“这个东西该烧掉了。”
厨房在正屋的西边,面朝东,并排两间小屋。宋予扬蹲在地上,拿火钳捅开炉子。周品彦拿起牌位,手指顺着笔划往下划,“这是你做的?字是你写的?花纹是你刻的?”
“嗯。”
“做得真好,烧掉多可惜啊,不如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胡闹!这个也能做纪念?”宋予扬抢过牌位,连同袋子一起扔进火炉里。
缎袋立时烧着了,火势骤然升起,火苗一下一下舔上来,燃着了木牌。这个牌位,曾经寄托了他满怀哀思,被他宝贝一般地呵护着,眼看着渐渐化为灰烬。宋予扬百感交集,扭头看看身边的周品彦,周品彦盯着火中的牌位,白皙的脸颊被火焰映红。宋予扬伸手搂住她的腰,搂得紧紧的。管它是不是梦,只要永远别醒就好。
周品彦轻声说道:“你真的以为我死了?”
“嗯。”
周品彦抬头望着他,“可我怎么会死呢?我约了你在洛阳见面啊。”
宋予扬说:“你又不是神仙,还能掌控生死?”
“那你为什么还来赴约?”
“你约我,我怎能不来。”
周品彦轻叹一声,眼里浮上一层泪光,她拉住宋予扬的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火苗一点一点矮下去,只剩下一段暗红的木头,过往的哀恸一起付之一炬。宋予扬牵起周品彦的手,“来,我泡茶给你喝。”
周品彦拿出茶具,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宋予扬烧水洗茶,等水凉至九分热,才将水倒入茶壶。周品彦笑道:“你终于学会泡茶了,手法很娴熟嘛。”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宋予扬端着茶壶,周品彦拿着茶叶罐,二人重又回到上房屋。宋予扬将杯中茶末倒了,斟上新茶,放在周品彦面前,“你尝尝。”周品彦轻啜一口,宋予扬见她神情有异,说,“怎么,这茶味道不好么?茶叶铺的伙计说,这是上等好茶。难道我上当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细品了一品,“味道好像是有点儿怪,这不是龙井?我买错了?”
周品彦笑道:“这是龙井,只是茶里混了别的味道。你包里还装了什么?”
“没装什么啊。”
“我看看。”周品彦打开包袱,拿出一盒檀香,“这就对了,茶叶里混的是檀香味儿。你肯定是上次沏了茶,粗心大意没盖严盖子。茶叶最吸味儿了,檀香味那么重,放在一起,串了味儿了。”包袱里还有一个香炉,一个锦盒。周品彦好奇地打开锦盒,锦盒里装着一把茶壶,一个细瓷茶杯。周品彦面露诧异,“你带这些东西,是来祭奠我的?这个茶是专门给我喝的,你从来没喝过?”
“好茶坏茶,我反正也品不出来。”宋予扬低下头。那些灰暗的日子,他每天一炷香、一杯茶,供在她的牌位前,至今想来仍是心酸不已。原以为他的余生都会如此度过。
周品彦叹道:“我为了脱身,绞尽脑汁设下的局,没想到却骗到了你。”
“我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宋予扬自嘲道。
周品彦一脸歉疚,“这一次我真的不是要骗你。”
宋予扬终于忍不住问道,“品彦,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诈死?为什么要嫁给随云?你现在总可以源源本本告诉我了吧。”
周品彦坐回桌旁,说道:“随云救了我师姐‘吴雪霏’,于我师门有恩,我嫁给他,是为师门报恩。有恩必报,这是规矩。”
“报恩就要嫁给他?”
“报恩要雪中送炭,解人燃眉之急。随云什么都不缺,最大的烦恼是父子不和。随云如果顺从父母,娶个父母认可的妻子,再生个儿子,做太极剑的传人,父子就能和解了。”
宋予扬越听越气,冷冷地说道:“所以你师父就派你去给他生个儿子,来报答他?为什么不派你师姐吴雪霏去,是吴雪霏欠他的,为什么要你去还?”
周品彦笑道:“吴雪霏长得太漂亮了,千惠姐说她一副狐媚子相,怕随夫人不喜欢。她说我看着斯文老实,扮大家闺秀最像了。”
她居然还挺得意!宋予扬气道:“你这人什么都挑,接起任务来倒是一点儿也不挑!什么任务你都肯接。我还以为你是和我赌气才嫁人的,没想到你心甘情愿!”周品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宋予扬越说越气愤,“你师父就是一个混蛋!你一个飞贼,他让你去偷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让你做这种事?接下来你师父打算让你干什么?派个倚翠楼的任务给你?你是不是也就心甘情愿地去做?”
周品彦登时大怒,“我早猜到你会这么想,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嫁了人生了子,于是就十恶不赦,就只配去倚翠楼了?”
宋予扬急忙分辩,“我可没这么说!”
周品彦说:“你嘴上没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从没这么想过!”
周品彦根本不听,自顾自说道:“你看不起我,干嘛还要来找我?”
宋予扬百口莫辩。周品彦从不肯认错,做得越错,就越不讲理,如今还学会倒打一耙了。宋予扬声调不由地高了,“我没有看不起你!”
周品彦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死了,所以你才肯来,对不对?你没想到原来我还活着,后悔了吧?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你走好了,我绝不会缠着你!”周品彦站起身来,走到矮榻前,怒气冲冲地坐下。
他千里迢迢来赴约,周品彦居然赶他走?宋予扬气极了,腾地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门外寒意颇浓,初冬的艳阳抵不过阵阵冷风,院子里两株桃树,树叶落光了,虬枝交错,摆出婀娜的身姿。
宋予扬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了心情,转身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
周品彦坐在矮塌上,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抬眼诧异地瞟了一眼宋予扬,默默地擦掉眼泪。宋予扬挨着周品彦坐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正思量间,周品彦先开口了,“你不是走了么?又回来干什么?”
她没变,还是他熟悉的周品彦,心里难过成这个样子,嘴巴上却一点儿都不肯服软。宋予扬心情一阵轻松,“我忘了拿包袱。”周品彦一愣,宋予扬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就是我的包袱。”
周品彦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你别哄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我死了你还会给我立牌位,每天一炷香一杯茶地供着,我活着你只会嫌弃我。”
宋予扬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说:“谁说死了比活着好?每天都喝檀香味儿的茶,有什么好?啊对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在我梦里总不说话了,茶味儿不对,有苦说不出。”
周品彦尚且泪眼婆娑呢,忍不住笑了。
宋予扬轻抚她的长发,周品彦渐渐止了泪。“品彦,我跟你说件事。你先耐着性子听我说完,先别生气好吗?”
周品彦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娶了钱小蝶?”
宋予扬笑起来,“不是。钱小蝶嫁了徐一辉,这下你彻底放心了吧?”
周品彦嗔道:“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了?谁管你娶谁!”宋予扬笑眯眯地望着她,望得周品彦红了脸,“你要跟我说什么?”
“品彦,你做的事,做事的手段。我都不能接受……”
周品彦接口说道:“‘……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话?”
这正是一年前宋予扬说过的话,一字不差。一年过去了,兜了一大圈,他们又回到了老路上。宋予扬苦笑道:“你记得真清楚。”
周品彦恨恨地说:“每个字我都记得。我在随家的时候,每天都要背一遍给自己听。”
宋予扬笑道:“你这么想我呢?”
“哼,想你有多可恨!”
“我是挺可恨的,我也恨我自己,优柔寡断,错失了机会。品彦,我再也不能让你替你师父做事了。以前的事情,都不怨你。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是你师父混蛋!他利用你,让你吃了不少苦。”
“你……”
宋予扬伸出两根手指掩住周品彦的嘴,“你先听我说完。相忘于江湖,我做不到。就算你死了,我也忘不了你。你不希望我与你师父为敌,说实话我也斗不过他。我们走吧,远走高飞,好不好?”
周品彦的眼圈又红了,“我现在已经不用再做飞贼了,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去。放羊也好,捕鱼也好,都行。”
宋予扬惊诧万分,“真的?你不用做飞贼了?你师父肯放过你?”
周品彦望着他,用力点点头,“真的,千真万确。师父提了两个条件,还债赎身,替师门报恩,我都做到了。如今我已是自由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不是不喜欢偷偷摸摸的吗?以后我们再也不用躲、不用藏了,更不用担惊受怕。你可以继续做你的神捕,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周品彦兴奋得双眼发亮。
原来如此。她冒险进沉香阁取《商山早行图》是为了赚钱赎身,她嫁随云是为了替师门报恩,这些就是她师父给她开的条件。她终于不用再做飞贼了,只是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宋予扬叹道:“你真是太傻了。”
周品彦仔细审视他的脸,“怎么?你不高兴么?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别做飞贼吗?还给我讲吕洞宾的故事,煞费苦心,想要感化我。”
宋予扬勉强笑道:“我高兴着呢。”周品彦不明白,他宁愿去放羊,宁愿躲躲藏藏,宁愿担惊受怕,宁愿做不成捕头,也不愿她去报那个破恩。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说什么都已无可挽回,徒伤人心而已。
周品彦满腹狐疑,她放开宋予扬的手,正色道:“宋予扬,有句话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做飞贼,是因为我不喜欢,并不是为了你。你什么都不欠我的。
“你不相信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我要你也心甘情愿,半点勉强都不能有。”
“你还真霸道。”宋予扬笑了,重又把她拥入怀中。别的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活着就好。
午饭之后,二人并肩坐在榻上,宋予扬把别后发生的事一桩一件地告诉周品彦。
“去年今日,我们分手的当天,我就被贬去看库了。”
“为什么?”
“因为我私自结交女飞贼,东窗事发了。”
“啊,你还是被我连累了。”
“这还是小事。”宋予扬从沉香阁案说到《商山早行图》重现江湖,“我曾设计捉拿绿蓑翁,他拿你要挟我。他说你才是幕后指使,他卖画、杀人都是听你的命令。”
周品彦说:“我关在随家,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画画,想不到外面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
“还有更惊心动魄的。”宋予扬说起桑落坞案,说徐钱二人受桑落坞案牵连,无缘无故惹来一场牢狱之灾,吃了不少苦。说到卢雪梅惨死,宋予扬心下难过,不胜唏嘘。
周品彦却说:“卢雪梅要杀我呢,只怕你早就忘了吧,哼!我师父,就是被你骂作混蛋的人,可一直惦记着给我报仇呢。”
“捕头和飞贼本是天敌。你要知道,天下不是所有捕头都是宋予扬,对女飞贼情有独钟。”宋予扬说道,“那年在吴越会馆外的树林里,打伤卢雪梅的人是你吧,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周品彦早告诉了他,桑落坞案早就告破了,也许卢雪梅的结局便不会如此惨烈。
周品彦横他一眼,“我堂堂一个飞贼,出手救一个捕头,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你和捕头有仇啊?别忘了我也是个捕头呢。”
周品彦笑道:“天下不是所有捕头都是宋予扬,被女飞贼、被女飞贼……”她说不下去了。
“被女飞贼一见钟情。”宋予扬笑眯眯地说。
“谁对你一见钟情了?”
“谁靠在我的肩头,谁紧紧握着我的手,谁就对我一见钟情。”
周品彦赶紧坐直了身子,从宋予扬掌心抽出手来,啪地一下拍在宋予扬的手上,“你可真自大!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么?”
“当然知道。那一年的二月十六,在杭州。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亮,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贼,不知天高地厚,月圆之夜跑到人家家里去偷画,结果被六扇门的神捕给抓住了。”
“尽胡说!”周品彦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二月十三,杜老师六十大寿那天。我在醉仙楼楼上请他吃河豚,你、钱小蝶、徐一辉,你们三个从楼下走过。”
“这么巧!那天我们刚到杭州。那个时候你就看上我了?”
“我看的才不是你。”
“那你看的是谁?一辉?”
“是钱小蝶。她长得那么美,满大街的人都在看她。”
宋予扬哑然失笑,“你又不是男人,女人看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总比你们两个男人好看吧?后来我去杜老师那里学画,又见过你一回。你走在街上,脚步轻快,眼睛里放着光,神气活现的,看上去有点傻。”
宋予扬大笑。
时间过得飞快,二人谈谈讲讲,不知不觉便到掌灯时分。晚饭后宋予扬又盘桓了一会儿,天已黑透。周品彦这里只有两间卧房,她一间,紫嫣一间,留宿诸多不便,宋予扬便仍旧回客栈住。
周品彦送宋予扬走出房门。宋予扬回头指着门上的匾额说:“你不是品心斋主人么?怎么是墨语堂?”
周品彦笑道:“品心斋不是被你开成饭馆了吗?我可不想做饭馆老板。”
宋予扬大笑,“不错啊,你从饭馆老板变成堂主了,升官了。”
周品彦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松开,“你明天早点儿来,我已经让紫嫣准备早饭了。”
宋予扬忍不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那样,让我陪你睡呢。”
周品彦兜头彻腮地红了脸,低了头,半天抬不起来。她如今不比当初,自然全都明白了,宋予扬后悔自己说话造次,赶忙说道:“我随口乱说的,你千万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宋予扬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周堂主,你生气了?”
周品彦抬起头,“什么周堂主,你又乱说。”
两人并肩站着,都有些恋恋不舍。宋予扬转头看看她,只见她红晕满脸,眼角眉梢笑意盈盈,格外动人。宋予扬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迅速转头,直视前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过了一会儿,周品彦毫无动静。宋予扬转头去看,正巧周品彦也转过头来偷眼瞧他,四目相对,周品彦急忙转过头去。宋予扬笑了,伸出手去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耳垂,周品彦回过头来,笑道:“你在做什么……”
宋予扬低下头,飞快地在她唇上一吻。
第二天一大早宋予扬就醒了。昨天一天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心情大起大落,晚上躺在床上,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好容易睡着,一个晚上乱梦不断。此时站在莲花铜环门外,宋予扬不禁恍惚起来。周品彦还活着,她不做飞贼了,这两件是他心底最隐秘的愿望,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竟然都成真了?人生真有这等好事?他做了什么,上天竟如此眷顾他?
宋予扬忐忑不安地拉起门环敲了敲门。门立时开了,周品彦露出半张脸,嘴角含笑,眼眸闪亮地望着他,伸手拉他进去。
她的手冰凉。宋予扬将她的手紧握在手心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
“怎么了?”
“你是……活人吧?手怎么这么凉?”
周品彦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与你定下约期,就一定会来赴约。纵然生死相隔,人不能来,魂魄也要来的。”
宋予扬二话不说,拽着周品彦走到太阳地里。初升的冬日斜照过来,地下两条长长的人影。“你又骗人!”
周品彦放声大笑,“你又上了我的当!想不到小宋捕头也会疑神疑鬼。”
“我才没上你的当呢。”
“你就是上当了!你还不承认。”周品彦眼里闪着亮,脸上放着光,喜悦从心底深处满溢出来,到眼角,到眉梢,到指尖,周身上下俱是欢喜。
“笑得像个傻瓜一样。”宋予扬满心幸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她的鼻头也是凉凉的。“你在门后等了我好久吧,鼻子都冻成了小狗鼻子。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不来?还是担心昨天是个梦?”波折太多,分别太久,相思太苦,让相聚变得虚幻,甜蜜变得可疑,天长地久变成了心底遥不可及的奢望。
周品彦才不会承认她在担心,她柔声说道:“我等你吃早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