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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徒寄泼墨 ...

  •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江南三月细雨迷蒙,烟柳画桥,一派诗意。
      诗意被桥下轻微的喘息打破。
      纵身跃下,发现桥洞里竟藏着一男童,衣衫褴褛浑身发抖,一头白发甚是扎眼,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本书。
      “小朋友,这么冷为何不上去找地方避雨?”她问道。
      男童偏过头没有回答。她笑了,伸出手,“吾看汝根骨奇佳,不如随吾入儒门。啊对了,吾名晏清。海晏河清的那个晏清。”

      晏清从笑着摇摇头,最近不知是不是备考太过劳累,总是梦见自己遇见自家学弟的那一幕。
      德风古道中,上至将她带回来的命夫子,下至同届儒生甚至她自己,都觉得晏清其人极为中庸,谁知道某年某月机缘巧合,抱回来一个天之骄子。
      墨倾池。
      一开始他并没有名字,话也不说,只是攥着手里那本破旧的书怀着戒备四处张望。晏清想了想从席断虹那里借来些小儒生穿的衣衫,又托人给他清洗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是个生的极好的男娃娃,就是成天不苟言笑地板着脸。
      “你有名字吗?”戳戳他的包子脸,晏清尽量柔声问道。
      他往后避了避,摇摇头。
      “那……叫你墨倾池好了,”晏清拿折扇敲敲脑袋说道,“清池染墨仍清,是表即便遭受染污,仍维持清心,心坚意定,不移本心。如何?”
      这次墨倾池没有再躲开晏清蹂躏自己小脸的咸猪手,而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墨倾池的衣食起居全部交由晏清打理。按照席断虹的说法,大约是自己捡回来的娃自己养。墨倾池皮相很好经常会有同门女子塞过来小点心小玩具之类的,但是基本上都给晏清没收了。
      小孩子不需要那么多,玩物丧志。
      然后又在墨倾池练剑一天神色疲惫地回来时在桌上摆上两块桂花糕莲花酥。
      每次墨倾池都很矜持地拿走一块然后对自家学姐表示感谢以后继续回房温书。
      这孩子不要太好带。
      尤其是在墨倾池进入德风古道不久后有一天从夫子那里回来,突然对晏清喊了一句“学姐”,把她感动得差点潸然泪下。
      晏清红着眼眶,强作镇定拍拍墨倾池的肩膀,“咳,记住以后就这么叫……学姐很高兴。”
      然后奔回书房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在日记里对此事大书特书并把这一天作为重要日子好生记着。

      虽然墨倾池好带,但是有些时候还是很能给晏清找麻烦的。
      比如他们束发之年的孩子们已经开始那真刀真枪比划了。虽然墨倾池,学霸中的学霸,少年高手中的高手,小伤小痛也是经常的。
      于是墨玉云三人结伴路过竹林小筑时,晏清忽然从中飞奔而出。
      “墨倾池告诉吾汝是不是又去和他们比剑了?!”
      “学姐好。”
      “……学姐好。”
      玉离经与云忘归两人对视一眼后迅速退避,给两人留出空间。
      墨倾池站在晏清面前一言不发一如既往,看得晏清气不打一处来。拉起墨倾池的右手现在袖子,赫然露出一道狰狞伤口。
      “和汝说过多少次了,比试而已,不要那么认真。”晏清盯着伤口说道。
      “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吾到了年纪,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墨倾池偏头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能不能稍微爱护一下自己啊?”
      墨倾池不再言语,晏清简章叹口气,还是拉他进屋拿出伤药纱布仔仔细细地给他包扎。
      “真是,从小到大不知这样多少次。为了汝吾都去学医了知不知道,再这样吾考核要不及格了知不知道。”
      墨倾池点点头,晏清没了声音。

      终于到了晏清他们毕业的时候。
      墨倾池一如既往,晏清整天所在竹林小筑没个人影。命夫子偶尔感叹儒门的毕业考核是不是太过严苛,看看君奉天木着脸出试卷的样子还是把话收回去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依然是法儒尊驾在众人前给他们讲话,晏清坐在下面昏昏欲睡。
      “想好将来要做什么吗?”席断虹问道。
      晏清一个激灵,这才发现是好友询问,于是揉揉眼睛道,“大概留在德风古道吧。”
      毕竟曾经无依无靠,是命夫子将她捡回,这才有了所谓“家”的归属感。
      当天众人各奔东西之时,晏清一个人回了竹林小筑。原本清净的地方因为少了许多人而显得更加清净。晏清想了想还是开始收拾东西。
      “汝要走了吗?”冷不丁墨倾池站在门口发问。
      晏清一个激灵差点失手将手中的砚台扔出去,“小、小墨啊……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汝要走了吗?”
      晏清摇摇头,“不走啊,留在德风古道。”
      “为何?”
      “因为想啊。”
      墨倾池似是不解,于是晏清放下手中物什走到他身边。
      你看每年,德风古道的人来来往往,又有谁是真正长留的呢?吾并不是胸无大志,而是希望至少,能够守一方清平,这样也好让你们回来时,不至于找不着路。

      墨倾池最终还是离开了。
      在送别他时晏清碍于自己在小辈前的颜面硬是没有落泪,但是眼眶红的吓人。
      “云忘归被法儒尊驾收徒,留在德风古道。”墨倾池说道。
      晏清点点头。
      “吾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但是在实现抱负的过程中,免不了伤痕。”
      “那学姐给汝的伤药记得用,要是没有了就写信回来,吾会再做。”
      玉离经看着他二人在短暂的对话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吾走了。汝保重。”墨倾池说。
      “嗯,去吧。莫要忘记汝名字的含义。”
      墨倾池离开,再无留恋,晏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多年以后,晏清这才再一次听见墨倾池的名字。
      期间他有过书信,都是自己进来很好汝不用担心云云,但是少不了一股子郁结之气。大约是行路难,挫一挫他的锐气也是好的。
      但是墨倾池出名的这个画风是不是有些奇特?
      先前为了邃无端与德风古道闹掰,现在为了远沧溟与文载龙渊闹掰,自己隐居去了。
      小墨汝对小孩子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执着?
      又过了多年,文诣经纬声名鹊起,被誉为儒门的最后一块净土,主事墨倾池。
      望着白雪皑皑,又想起墨倾池捡到个孩子,自己最近新作了两件斗篷,是不是应该送过去。
      “司卫,起的好早。”晏清笑着打招呼。
      云忘归则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晏清,“晏姑娘这是……要出门?”
      天啦真·几百年没出过门的晏清要出门啦!
      “总待在竹林小筑出试卷太没意思,吾出去走走。”说着人已经化光而去。

      文诣经纬果真是如传闻所说的净土。
      墨倾池捡回来的远沧溟比他小时候不知可爱多少。
      晏清忽然有了一种老人的心态。
      “汝怎么来了。”墨倾池问道。
      “大雪纷飞,新做了两件斗篷,给汝送来。”
      墨倾池并未去接,“习武之人,不惧寒冷。”
      “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江山两人被远沧溟拽着看好戏,晏清手中捧着斗篷墨倾池抿着唇两人相对僵持。
      远沧溟松开了摁着江山肩膀的手,笑嘻嘻地走上前,“敢问姑娘是?”
      墨倾池闭了闭眼道,“晏清,吾之师姐。”
      “哦~”远沧溟展开折扇,“小生远沧溟,这厢有礼了。嗯,大哥算吾半个师尊,既然姑娘是大哥的师姐,那吾唤姑娘一声师叔可好?”
      晏清不得不再次感慨,远沧溟比墨倾池小时候,实在可爱太多了。

      最终墨倾池还是没有收下晏清的斗篷。有些失落地走在雪地里,身后忽然传来远沧溟的声音,“师叔留步!”
      回头远沧溟在鹅毛大雪中额发微湿,喘息了片刻才道,“不知师叔可否将那斗篷交与我?”
      “自然。吾看汝身形单薄,小心别着凉了。”说着递给远沧溟。
      远沧溟接过后并未急着道谢,而是说,“师叔……其实大哥很善良,他只是不善表达。所以还希望师叔不要那么失落。”
      晏清点头,“吾知道的。”
      吾一只知道的。

      最初的最初,幼小的墨倾池被晏清一路抱回德风古道,然后一年复一年,看着他慢慢长大,慢慢变高,到意气风发,到沉稳内敛。
      他不负德风古道,一直走在儒者的道路上。
      晏清曾经看着庭院里练剑的小小的墨倾池,总有错觉觉得他不会长大。两人会一直如此,她甘愿一生操心。
      曾几何时,墨倾池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曾经的雏鸟也可以张开翅膀,去翼护他人了。
      玉离经回到德风古道,竹林小筑芳草萋萋,一届又一届的儒生有离开也有停留……
      唯一不变的晏清依然固守,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

      有生之年居然会看到墨倾池重伤的样子。
      晏清不出意料地红了眼眶,一路凶狠地拎着墨倾池的衣领拽进竹林小筑,接下来是无比熟悉的训话和包扎。
      墨倾池站在门外看着晏清略烦躁地在纸上写了什么然后神情郁闷地抱头哀叹。
      “师姐看起来精神不好。”
      “麦以为叫师姐就能讨好吾。”
      “是有什么事心烦吗?”
      晏清烦躁挠头的手一顿,半晌闷闷地说道,“吾总做噩梦……梦见汝为救挚友,力战而竭。”
      为救挚友,力战而竭。
      墨倾池也是顿了顿,“若是求仁得仁,亦是幸事。”
      “远沧溟的事,吾很抱歉。”
      “嗯。”
      心知说中了墨倾池心事,晏清不再多言。片刻之后恢复了神情,“站在门口吹冷风作甚,回屋里静养去。”
      墨倾池站在门口没有动,“师姐,可以抚琴吗?”
      晏清的琴技很好,他从小就知道,不过已经多年没有听过了。
      原本已经厌倦的没什么波澜的琴声,直到江湖沉浮数载后才开始怀念。偶尔夜半想起,方有领悟。
      那是他一心向往的清平之声。

      墨倾池在屋里听了一夜的琴,晏清在门外守了一夜,第二天晨雾迷蒙之际,伤势渐愈的墨倾池推门而出。
      琴声停了。
      “要走了?”
      “嗯,一别经年,又要再次分离了。”
      晏清垂眸,“吾……很想念汝。”
      墨倾池无言以对,接着晏清又道,“若是倦了,竹林小筑的门永远为汝打开。记得,回来找师姐啊。”
      她不再哭,她会笑着送别这个最令人骄傲的师弟。
      昔日孩童已然长得颀长挺拔。眸中带着岁月痕迹。虽然偏途,但一心向善。
      常醉雪寒凋松冷,亦痴风清入古弦,纵叹重云蔽霄处,朝雨暮晴总是天。

      墨倾池的一生太长,长到晏清用半生守护。
      墨倾池的一生太短,短到晏清寥寥几笔就能尽书。
      苍天不仁,总爱造化弄人,挣命如纸薄。
      苍天怀仁,让这满身疲倦的儒者漂泊的小舟终于靠了岸。
      她小心呵护引导的少年最终还是长大了,最终还是走上了不可避免的终途。

      墨倾池靠在邃无端背上,突然想起他们曾经的话。
      那日云忘归对他说,“你师姐都要哭了诶,害她这么担心不去道个歉吗?”
      远沧溟抱着两件斗篷回来,“大哥你好冷,要不要去给师叔道个歉?”
      要是她见吾这幅样子,又要哭了吧?
      想起自己好像从未主动回德风古道看望。
      突然,有些想见她。

      大雨倾盆。
      晏清再也无法安心读书,想了想还是撑伞走出竹林小筑。
      心中无数次默念着墨倾池的名字。心知避不过,却还是想再去见他一面。
      墨倾池……

      彻底将自己倚靠在远沧溟的墓碑上,已经无力再去等待。
      “别哭,这样怎么叫人放心走呢?”
      想去安抚呜咽的邃无端,却是力不从心了。
      可能,等不到了吧。
      恍惚间青衣女子向他伸出手,“吾看汝根骨奇佳,不如随吾入儒门。啊对了,吾名晏清。海晏河清的那个晏清。”
      “大哥怎的如此狼狈?这样回去可会被江山他们笑话。”
      “师姐……沧溟……”
      那句抱歉,终究要欠下了。

      晏清急急而来,看到的是满身血污的墨倾池,和泣不成声的邃无端。
      “小墨……墨倾池……”
      女子颤抖双手抚上他冰冷面庞,大悲无泪。
      “姑娘这是做什么?”晏清抱起墨倾池,邃无端惊怒之下险些拔剑。
      她淡漠回头,道,“吾带他回家。”

      是否选择固守的人同时选择了亲手送走身边一个接一个的人。
      德风古道历经风云变幻,只有竹林小筑依然如故。
      晏清依然固执地留下。除了早生华发,毫无变化。
      青竹寮芳草萋萋,花树下落红如雨。墓碑被风雨磨得圆润光滑,字迹也逐渐模糊不清。
      但还有一人固执地记住他们的名字,记住那段往事。
      儒门如愿一手擎天,海晏河清,盛世可期。
      恍然风中传来一声隔世之音。
      “师姐,抱歉……”
      晏清回身,细雨迷蒙,杳然无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徒寄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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