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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云胡不喜 ...

  •   穿衣挽髻的时候沈清玉一直在打瞌睡,这样阴冷的天气最适合无所事事地睡觉,她刚刚装了一肚子甜甜的栗子红薯糖水,又点了晚上要用的饭菜,本来想美滋滋地与周公相会,这下子美梦破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不振。春兰瞧着自家姑娘带着一身郁气,不由失笑地给她喂了几块五香杏仁,又说厨房里头在准备羊肉锅子,外头的雪还未化尽,晚上开窗赏雪吃锅子最是合适。

      被哄得高兴了,沈清玉才扯了扯嘴角,勉强算作笑了一下,她看蔣妈妈还未回去休息,刚要说话,蔣妈妈摆摆手,脸上也是十分不快:“这是才得了北院的消息,就赶着来打听信儿了,旁的儿孙媳妇都不好来,就打发了个小丫头来耍赖,我随着去瞧上一瞧,有什么不对付的趁早打发了。”

      正说着,唐嬷嬷便端了个托盘进了屋,打头听着蔣妈妈的话,将托盘放下,笑着上前赶蔣妈妈回去:“这儿都交给我了,老姐姐才刚折腾了半日,回去好生歇着就是,我给你打包票,咱们少夫人少不了一根头发丝儿。”

      蔣妈妈被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劝了回去,外头早有两个小丫头等着服侍了,回了屋,也是更衣洗漱一套下来,厨房里又送来一大桌的饭菜,看菜色就知道是姑娘吩咐的,蔣妈妈心里头熨帖,寻了秋菊去打听信儿,也就安下心来吃饭休息了。

      郑锦怡方在次间落座,又有人来报四姑娘到了,沈清玉着人将郑锦蓉请了进来,夏荷带着人上果上茶,退至门边垂首侍立。郑锦怡方至郑锦蓉便来了,想来白氏是怕她这里有什么应付不过来的,索性将这个也送过来,谁也别想搅浑水。

      既是睡不成了,一时也不可能把两个小的打发走,沈清玉心里转了转,吩咐夏荷去寻那本记着妆发的书册来,春兰一听就知道她家姑娘要折腾着和两位小姑娘玩闹,便着人去备下妆镜首饰并胭脂水粉,让她们消遣解闷儿。

      屋里头暖融融地,春兰在门外头添了个炭盆,特意埋了今日新来的红薯和栗子,不一会儿屋子里头便嗅到了甜香,两个小丫头顶着一脸的胭脂红直往外头瞧,沈清玉也净了手,眼巴巴地瞧着春兰拿帕子捧来的一把子栗子。

      其实这些野物儿未必有多香,只是几人玩闹累了,又添了新兴儿,索性不必人服侍,剥得一手都是黑灰。吃了一阵子红薯栗子,又上了枣泥糕,海棠酥,玫瑰酥,夏荷将玫瑰露沏上,另添了两样清茶,三人热热闹闹吃上一回,不一会儿都有些乏了,这般天色,实让人慵懒倦怠,睡意熏然。

      “姑娘们可都把妆卸了吧,一阵儿该用饭了,被唐嬷嬷瞧见了,少不得要唠叨姑娘们了。”夏荷语罢,便被春兰在腮帮子上拧了一下子,笑骂道:“好个促狭丫头,敢在背后编排嬷嬷,等会儿我便告你一嘴,瞧你求不求饶。”郑锦蓉和郑锦怡也摒了先时生疏,笑的一脸天真明媚。

      屋外风雪迎寒,屋中笑语盈香,沈清玉倚在引枕上瞧着外头一片莹白,心里头也是安谧悠然。

      等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太夫人处来人将两位姑娘都接了去,沈清玉借口照料郑锋,告罪未至。

      二位姑娘走时,春兰将沈清玉吩咐的几样胭脂装好,又另添了几瓶子玫瑰露和数包茯苓霜交给了锦蓉锦怡贴身的嬷嬷,两个姑娘手里头也拿了方才试戴过的茉莉小簪和碧玉步摇,这一趟又是吃又是拿,连着几个嬷嬷都是满面的喜色,连声称谢。沈清玉在两个小丫头的脸上一人拧了一把,拖长了调子问道:“二位姑娘可还有话与我说?”

      锦蓉锦怡相视一笑,锦蓉开口道:“吃人的嘴短”,锦怡忙忙接上:“拿人的手软”,而后二人很有默契地对着沈清玉眨了眨眼,这才福身一礼,转身去了。

      傍晚时候,院子里都上了灯,打眼瞧去,倒是一片人间烟火。沈清玉冲着虚空轻轻吹了口气,看着白色的薄雾慢慢消散,这才含笑转身进了屋。

      “原本还以为五姑娘是来探消息的,这下子倒是能放心了。”夏荷挽起袖子与春兰先净了手,而后捧盆执盥,服侍沈清玉漱洗。

      “你怎知道她不是?”春兰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她一眼:“五姑娘倒是一句未问,可她带来的那些个嬷嬷丫头一个都不老实,总寻咱们院里头的人叙话,明显是听消息的。”

      “那少夫人那些东西岂不是……”

      “你就知道那些个吃的用的。”春兰拿了棉帕轻轻擦去沈清玉手上的水珠,再瞧了夏荷一眼,便摇了摇头转身去拿茉莉脂给沈清玉抹手。

      “锦怡也是身不由己,我瞧着她从进了屋来便未曾乱瞧胡翻,是个规矩人,而后又无一句试探之语,梳妆用点心时也都处处让着嫡姐,机灵心思多,却不是个有坏心的人,我今日待她好,不怕来日没有回报,就算是付诸东流了,好歹她们也陪我玩闹了一下午,总是我不吃亏。”

      夏荷讷讷点头,春兰无奈地瞧着沈清玉:“但凡是少夫人瞧得上眼的,都不会吝惜这些个身外之物,可若是少夫人瞧不上眼的,就是个铜板也别想捞了去。”

      羊肉锅子早已沸腾开了,里头滚着菇子,豆腐,粉条,鱿鱼卷,鲜鱼肉,另几片切得豪爽的红薯片,蘸料有芝麻花生酱的,还有油碟儿,另有一壶桂花酿和一碗芝麻圆子,秋菊说话就打了帘子进来,托盘上放着酥皮烧饼和水晶饭。沈清玉脸上都快笑开花儿了,春兰执箸布菜,沈清玉摆了摆手,自己拿了筷子吃,催促她们几人各去用饭,外头留一个听吩咐的就好。

      羊肉片薄如蝉翼,入汤即起,鲜浓香辣的滋味紧紧·裹·着舌尖,她挽了袖子吃了个痛快,半个多时辰才叫人进来整拾。

      蔣妈妈歇了一下午,这会儿正是精神头足的时候,打帘进来瞧见自家姑娘吃的面圆肚滚,又是气又是笑。沈清玉自个儿也不好意思,便踩着软底绣鞋,在芙蓉毯子上来回走动消食儿。

      “姑娘下回可不能这么着了。”蔣妈妈端了山楂茶来喂她喝:“自进了这里咱们算是消闲多了,院子里头只姑娘一人说一不二,可您不能这么由着性子……”

      沈清玉忙忙告饶,举手保证下回一定不这么没个顾忌了。蔣妈妈也不再唠叨,便拿了北院的册子来与她过目。

      “还算是干净,可就这么几个也不好打发。”沈清玉把下人名录放在一旁,托腮点了点炕几:“太夫人安进来的人不好立时处置了,打发的远远地,若是识相,就在这儿轻省度日,若不识相,就交给何晏处置。”

      蔣妈妈点了点头,看了沈清玉一眼:“姑娘已经知道了?”

      “什么?”沈清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几息过后才反应过来:“妈妈说吧,我这儿也都是猜的。”

      “我也是连猜带蒙,后头何晏和我交了个实底儿,北院是世子爷的居所,素日里虽然因着军务在身不时常住着,可这里头也有许多重要物什,自打五年前有人不惜借着纵火往书房里头寻摸东西后,皇上就把这才出师的何晏打发来替世子爷看院子了。寻常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必用到内监的,只这何公公手段了得,行事果决,和谁都没牵扯,才被派了过来。何公公是在宫里头瞧惯了这些的,整治起人来能让人连句苦都叫不出,由他来管那些个刺儿头才是妥帖。”

      沈清玉偷油耗子一般吃吃笑了起来:“妈妈这可是挖了坑把何晏推进去了,这些个得罪人的事他可没一样不做的。不管怎的他是宫里赐下的,太夫人就是再糊涂,也不敢拿他生事,说来皇上虽然有监管之意,倒也并非全无好处。”

      “所以,让他来管那些无处打发的人才是好,那是个精明的,您就请好儿吧,院子里头今后也没什么大事要咱们费心了。”

      “那也不成。”沈清玉握了握蔣妈妈的手:“您和唐嬷嬷可不能落了下乘,总得让他来巴着你们才好,否则一人独大,到时人心就难测了。”说来总是宫中出身,她不知何晏根底何如,只好稍加防备。

      “我明白的。”蔣妈妈一脸的胸有成竹:“那老小子也明白得很,他不敢一人把那些个好处占完了,我们几个互相支应着,这院子才不会乱。”

      说罢了北院的事,蔣妈妈又吩咐秋菊把一摞子嫁妆册子搬了进来:“咱们都拖了那许多天了,总该整理起来。”

      沈清玉量了量册子的厚度,干劲十足地·撸·起袖子准备清点自个儿的财产。

      “这可好了,我也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婆了。”沈清玉瞧那些庄田账册,虽然看着繁琐,可着眼都是银钱哪。

      清点了多半个时辰,这一摞册子瞧着也没下去多少,秋菊先把东西收了,沈清玉自去洗漱。等郑锋被何晏几人搀回了帐子里,沈清玉便拿了菜肉糊糊一点点喂他,天色晚了,这会儿也只给他吃了几口,沈清玉歪头瞧他一脸状似乖顺的模样,大着胆子去捏他的脸,瞧这样一个冷峻凌厉的男人做出这许多作怪的表情,她便抿着嘴坏笑起来。

      蔣妈妈无奈,等几个丫头退出去了,她一面给沈清玉拢发,一面温声道:“姑娘心里是不是喜欢姑爷了?”

      沈清玉原本在拨着步摇上的珠子,闻言一下子呆怔怔地说不出话,蔣妈妈给她挽好了发,扶着自家姑娘单薄的肩头,似慨似叹:“老婆子瞧着您长大,多少心事您没说出来我就看出来了,从咱们到了这儿,您口中虽然只说无奈,可心里未必就有怨恨,从前您虽然不是舒心恣意,可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嫁了进来,分明能事事甩手,却偏偏样样亲行,才几个日夜,您这身上就弱了不少,虽然那些个人都说咱们姑娘懦性好拿捏,可老婆子知道,您若是不愿意,就是要了您的命也是不愿意,何能这样一时片刻都把人放在口头心上,腾挪不开?”

      沈清玉紧紧抿着唇,显是被蔣妈妈的话惊了一跳,自嫁过来她只是凭着本心做自己想做的,该做的事,从未想过蔣妈妈说的这些,她没有对谁动过情思,嫁作郑家妇也便自然而然把自己与郑锋看做了一伙儿,她一直觉得保郑锋就是保住自己,却直到此刻方才惊觉她的所作所为早非不得已或顺势而为。

      “我……”她张了张嘴,却觉说出来荒唐,她与郑锋甚至从不相识,就算郑锋当下醒来,他们也只是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这般也说喜欢,未免儿戏。她不知别家儿女情窦初开是什么样的,到了自己这儿,仿佛是一心地要他好,不计回报地为他好,这就是喜欢吗?

      蔣妈妈和沈清玉挪到临窗榻上坐了,沈清玉倚在蔣妈妈肩上,直到红烛泪落,才叹了口气,认命般起身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喜欢,只是……”她斟酌良久,从头说起:“那时北胡犯境,多少百姓死于敌手,只咱们听说的那些就已是触目惊心。他们抢占多城,屠城杀民,男女老幼,无一放过,传回来的消息说那里头的土都被血浸透了。那么些州城,只用了区区半年的功夫就全部打了下来,当时朝野哗然,圣上震怒,却偏有人提出议和之策,割地和亲,这是多大的耻辱,若当真议和,何能对得起那些枉死的百姓和战死的将士?可因着先帝穷奢极糜,就算这些年大齐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国库仍旧空虚,户部尚书当廷痛哭,愿倾阖家之力为国尽忠。饷银拿不出来,粮草难以齐备,眼看着北胡就要冲破屏障,践踏河山,不论战还是和,都是非生即死的抉择,我还记得当时皇城的气氛,人人自危,仿佛下一刻就是国难当头。”

      蔣妈妈亦是唏嘘不已,当年之事她也记得,过了这么些年了,那些阴霾仿佛还未散尽。

      “皇上圣明,不愿做懦弱无能,出卖子民的君主,彼时连着咱们府里都是削减用度,拼力为将士省出行军之费来,可按着当日的情形,北胡六部骁勇善战,且不知从何处寻了极厉害的兵·器,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那时候带兵迎敌与送死无异。若让北胡如此猖狂下去,亡国之耻就在眼前。我当时怕极了,耳中听到那些落入敌手的百姓是如何凄惨的话日日响在耳边,唯恐有一日头顶的天就那么塌下来。”

      蔣妈妈摸了摸沈清玉的发顶,这些话是当年的姑娘未曾说过的,那时候姑娘才多大,那样一个孩子便已经学会不把惶恐不安露在脸上,还日日安抚她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人,她读书不多,朝廷之事也知晓的少,只觉得那样小的一个人都那般镇定,她这个大人更不能慌了乱了,所以那段时日,她都不知道姑娘是这样害怕的。

      “后来世子自请领兵,还头一次击败了北胡军马,虽是险胜,惨胜,也总是让皇城的天露了一角晴意。再后来……”沈清玉揉了揉脸:“这么些年,世子好容易打了胜仗,未来得及加官进爵,享受尊荣,就成了这般模样,我看着他,心里是敬重,敬畏,感激……”她摇了摇蔣妈妈的手:“当时听说世子难以醒转,我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后头要我冲喜,我也未见得多愿意,甚至害怕,惶恐。现在想来,其实我很懦弱,很自私,就算世子是天下的英雄,我也害怕把自己的一生搭在他身上,直到我嫁过来,见到他,看着他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时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心里为他惋惜,为他寒心,为他痛恨,然后我看了他练的字,看到他学的书,瞧见他曾写的作战节略,他这个人才有血有肉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其实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性子是冷是热,行事是缓是急,甚至不知他醒来见到我是会高兴还是会失望,可我心里放不下他了,我想好好照顾他,让他重新醒过来,看看他拼死守护的这片天地,得到他本该得到的富贵尊荣,如此,也不枉我嫁他一场。”

      蔣妈妈心疼地揽住沈清玉,长长叹了口气,有些话她不愿意说,却不能不说:“姑娘是善心人,谁对姑娘一分好,姑娘恨不能还他十分,世子爷救了那许多人,救了咱们大齐,姑娘心里头对他自然更是尊重,可咱们这样人家的人,是英雄未必就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就比如说那倾阖家之力的尚书大人,他对夫人可不如何尊重,甚至做出宠妾灭妻的举动,让人逮着好一番弹劾,还有那……”

      “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沈清玉笑着看她,眼里头是一片坦然的澄澈:“我待他好是我的事,他若一样喜欢敬重我,那再好不过,若不是,只能说我们两人无缘,我不会强求,只会尽力保全自己,让自己活得快乐轻松。嫡母给我陪了那许多嫁妆,难道是陪着玩的吗?妈妈不必担心我钻牛角尖,您知道,我从不是那样的人,就算真有那日,我们两个冷然相对,我也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等好好地把蔣妈妈哄走,沈清玉坐在帐子里,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半晌,她伸手按住郑锋的鼻尖道:“我也算你的糟糠之妻了,你若是将来敢伙同旁人欺负我,我可不会放过你的,记着了没?”

      郑锋自然不会回应,沈清玉瞧着他俊美过人的脸,连声“啧啧”地托着下巴盯着他瞧。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她只想过好当下的日子,竭力争取自己想要的,无愧于心,无愧于己,无愧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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