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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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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何感知四季变化?这么久了从来都没问过你。
她的脸忽然转向我,失神的眼睛没有焦距。她这么突兀一问,我颇觉出了几分尴尬。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谈论“眼睛”这个雷区?
嗯,天气冷了,我也不想动了,就是冬天到了呀。我悄悄地得意了,以为自己很不露声色。
她的脸忽然亮起来,嘴角绽出一缕微笑。
我是凭借嗅觉。
我微微摇摇头。傻姑娘,我知道你诗意,但这么说却未免太过矫情。是那漫天白雪有味道,还是那根根枯枝有味道?但我没说出来——盲眼的孩子都是敏感的,何况是今天——只是轻笑了一下表示纵容。
她的眉间轻蹙了起来。你不信,你和他们一样,不信我。她小声呢喃着,慢慢低下头去。
我正要解释或者说掩盖什么,她却继续说了下去。
冬天来的时候,城市里有一种烟气。也许是燃煤供暖的味道?也许不是。这种烟气是淡淡的、沉静的、安顺的,夹杂了柴草的香气,不呛鼻、不难闻,反而有种宁神的作用。我叫它冬息。每年一嗅到它,我都安心地笑笑,冬天来了,该歇息了。
我想不到什么话来应答。一个能够嗅到风的女孩子,我回答什么,都会被她看穿我的言不由衷和庸俗浅薄。
她也不追问,自顾自地说下去。
以前以为冬息只属于北京,去年却在这里也嗅到了它,这才知道,也许,它真的是属于冬日的气息,大概是从冻结的土壤里、残落的草叶中酝酿出来的,催这世界入眠的气息吧。
我忽然觉得有点烦躁,忍不住抬腕看了看表。七点过三分,沐晴肯定已经在机场等我了。再过十一个小时,只要十一个小时,我就要拥抱热烈的海滩和太阳,永远离开新英格兰这个哀哀怨怨神神叨叨的鬼天气了。想到这里我忽然骇住了。我真正迫不及待地要逃离的,是这个天气,还是这个人?这个一心一意,要捕捉风的人……
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挑了挑秀眉,从随身所带的黑色提包里摸索出一个易拉罐来。
这个是什么颜色的?她问我。
深红色的。
哦,这个是夏息。也送给你吧。知道你也从没好好闻过夏天的气息。她边说边又从黑包摸索出一个易拉罐。
这个是白色的对吧?
对。我轻轻地说。那么这个就是冬息了?
是呀,送给你。我缠着爸爸帮我做的,你可要用心地去体会。正好你可以想想,是冬天好闻,还是夏天好闻?
我苦笑着,这孩子真是任性,难道盲了眼睛就可以这样做事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可怜全世界的人还都要小心翼翼地宠着她。唉,对不起了,绵绵细雨确实有她的情致,怎奈在雨中走得久了,怎么会不向往晴朗的天气?
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赶忙从她细长的指间接过这两个易拉罐,笑盈盈地道谢。她虽然看不见,但说话时笑与不笑,她听得出来——早先我就吃过这样的亏。
她仿佛心事已了,淡淡地说,你不是还要赶飞机吗?该走了。
话刚说完,人已经拄着盲杖站起身来,索索地探着路,径自行去了。
我紧紧抓住手提包,暗暗松了口气。
十二个小时后,当我半躺在夏威夷沐宅的庭院里晒太阳的时候,还在反复思考,我大三时为什么会一时糊涂,选了小北做女友。是同情心泛滥呢,还是好奇心泛滥?可是如今,祸福相倚。如果当初没有选小北,又怎么会去那个社交聚会,又怎么会遇到晴晴?
沐晴在调一杯鸡尾酒。我远远地瞥了一眼,她还是喜欢Margaretta这种调调。初相遇时,她仿佛也是手执这样一杯令人迷醉的颜色。
哎!爸爸要你找的技术文件你有没有找到啊?爸爸说,要是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下来,我们沐家就判你不及格,取消候补女婿资格啦!
我一边不屑地扫她一眼,一边把我的手提包丢给她。唉,这个手提包还是小北帮我买的,沉稳内敛的黑色,在夏威夷的眼光中看起来却觉得沉闷异常。在商言商,小北,别怪我。是你不该邀我去家里做客,也是你父母没有锁好书房的门……毕竟,他们的研究成果,实在太值钱了。其实我真的不理解,两个严谨的科学家,怎么生出小北你这么一个感性的女儿?
咦?这是什么饮料?怎么觉得是空的啊,这么轻!
沐晴一脸疑惑地拎出两个易拉罐,一红一白。那份技术文件的缩微胶片早被她随手放在高尔夫球桌上。
啊,那个啊,郊游社团的朋友送的,据说是郊区的空气,很好闻的!我随口乱编,好在沐晴也不深究,只是低头研究这两个易拉罐。
好像红色的是夏天做的,白色的是冬天做的。我一边回忆,一边补充道。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扔了吧。
干嘛扔啊?多好玩儿啊!人家好心好意地做了来,你扔了怪可惜的。我们去屋里闻闻去,这院子里有花香,闻不出来。
沐晴的京腔儿里有一种大小姐的派头,让人忍不住跟随她的脚步。
沐晴的卧室是橙色的海,托着Margaretta的她是贝壳中降生的女神。灯光旋转,舞步轻佻,萨克斯哼唱。
啪。她拧开冬息。
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爵士乐仿佛被隔离在玻璃钟罩以外,吱吱呀呀地几不可闻。冰雪仙境中有小潘神躬身一礼,女巫拉起白雪的裙裾说:睡吧,我的臣民!
闻不到什么嘛!你朋友有没有搞错,不会就装的就是普通空气吧?沐晴嘟起小嘴。
你喝太多了,晴晴。我都闻到了,是有冬天的味道。
谁说我喝多了?来来来,开另一个!我不信我还闻不到!
别闹了,我们做点别的嘛。
我不!
啪。
夏天的气息霎时间弥漫开来。仲夏夜的南瓜马车上,香汗淋漓的美人只剩了一只水晶鞋。欢舞、欢舞,这世界飞扬的脚步!巫王把花汁滴在仙后的眼睫,夜莺与七弦琴同声歌唱。
这……才……好嘛!沐晴拉着芭蕾舞的架子,却只转了半个圈便倒在了床上。
我正要笑她酒后失态,却忽然也觉得头上昏昏沉沉。
醒来的时候满目都是惨白。是在医院吗?沐晴呢?沐晴!难道……莫一北,你好毒辣。骗我入彀,之后竟痛下杀招。心念至此,我不由得痛彻心肺。竟然小看了这个瞎姑娘!
就是那“冬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东西”?什么东西?一个声音惊讶地问。你醒了就好。沐晴没事,也刚睡醒。你们只是中了催眠的药物。没有别的。
抬头望去,原来是沐晴的母亲。雍容大气的贵妇人,今天也显出了疲态。
易拉罐……易拉罐!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是啊,的确很高明。沐太太低头道。莫家不愧是科学世家。这两个罐子里的气体,单独闻都是无害的,但两个混在一起,便有催眠的作用。我们连起诉都没办法起诉。何况也不值得——白白地伤了我们的体面。她顿了一顿,又说:这次,我们沐家可是亏大了。
可那份技术资料我拍到了啊!我惶恐地叫起来。
是啊,你是“拍到了”。也怪我们太不小心。竟然真的拿来下厂试用。乖乖,这一下的损失就是……唉,而且还不敢说出去。窃取技术情报,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能吃个哑巴亏吧。
原来……她早就……
小北她——哦不,我是说莫一北她人在哪里?我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昨天莫一北订婚了,你不知道?和她父亲的一个学生,据说是青梅竹马,但三个月前男生才羞涩表白。沐夫人抱着双臂,忽然挂上了恶作剧似的的笑容。你旁边有份报纸,可是巨细匪遗啊。——哎,我都忘了,你和晴晴在一起,也只不过四个多月吧?不过好像刚认识晴晴一个月,你就提出了订婚啊。你看你这个耐心,和人家莫一北的未婚夫比起来,就差远了吧?呵呵,想做我们沐家人,你还太不够格了些!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小北为什么要选择催眠我们。她算准了时间,让打击接踵而至。这些打击每一个都不大,合在一起却不小。偏偏我还以为这丫头对我痴恋情深……
我试图控制自己,视线却还是忍不住落在旁边的那份报纸上。娱乐版头条,上面是我似曾认识的小北。佳人手捧花束,玫瑰红的小礼服,笑得如倚春风。标题估计是采自小北的采访,只瞥了一眼我便不忍再看。
“其实我也选择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