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鹤南停

1、凌云

　　孤落崖上的霞光最是瑰丽动人，远眺过去，只见万丈彤云中若有若无的山峰，偶尔会有鸿雁归来，声声啼鸣。

　　青衣袭袭的少年道士手提两坛酒，好不容易才顺着山间小道爬上来，把酒撂下，又走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土包前。

　　陶云潜半跪下来，伸手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尘，这是他师父的衣冠冢。每年他都会过来几回，带上他老人家最爱喝的梨花酿。

　　他的师父曾是凌云宗最惊才绝艳之人，六岁入道，十六岁便自创阵法扬名天下，一生恣意放纵，一生受人敬仰。

　　他取出其中一坛酒，缓缓地洒在云溪真人的墓碑前，另一坛则拿在手中，仰头猛地灌下一口，随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泛起一片红。

　　“咳咳……师父，我没拦住师兄，他最后还是去了谯明山……”陶云潜叹了一口气，又望着手里那坛酒，深深地说道。

　　十年前的谯明山有大妖作祟，残杀无辜百姓，无数修士葬身在那妖物手上。师父当时身怀重伤，却还是被众人推出去除妖卫道，最后以血肉之躯为阵法封印那妖物。

　　师父临终前用传音术给他们留了一句话，要他们终身都不得踏入谯明山一步，不必同他报仇。

　　师兄这些年来一直不曾提及此事，只埋头修炼，他还当师兄沉得住性子，却不想他借着外出采药的名头，偷偷去了谯明山。

　　如今封印那妖物的阵法松动，各大门派都各自派人前去修补，因着顾念云溪真人的遗言，凌云宗派出的弟子中并无他们师兄弟两人。

　　师兄私自前往的事情被云洄长老知晓，已经叫人过去将他追回来了，只盼能及时将他带回来，莫要闯下大祸。

　　“师父，这人间又不太平了，江南水祟，昭州旱魃，再加上谯明山一事……”陶云潜将头低下，原是远山黛青般的眉眼笼了一层愁烟。

　　他们这些修士穷极一生，最后勘破大道羽化成仙不过寥寥几人，身担除妖卫道解救苍生的重任，却还是眼睁睁看无数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中。

　　他曾见过那样的人间炼狱，白骨尸山，易子而食，所见之处都是荒唐。

　　“师父，大道真能渡己救世吗？”他将酒坛中最后一点酒洒在师父的碑前，一双澄明眼眸中却是少有的迷茫。

　　他尚是懵懂幼童时就拜入凌云宗，修道三十载有余，从未质疑过自己的道。门派中各位真人都曾夸耀他道心清净，日后定能有所堪破修得正果。

　　现在，他却开始疑惑，迷惘和退缩了。

　　陶云潜望向天边逐渐消失的朝霞，又是长长地叹下一口气，顺着山间小道走下去，回到涉苍山主殿。

　　刚走入殿中，陶云潜便看见其他几座峰的长老聚集此处，再看才发现今天有远客到来。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爷才派鄙人上这涉苍山，向各位道长求助，若是在放任那祸患撒野，很快便不是破财，而是伤人性命了啊！”那位书生气的青年人哭丧着脸说道，一张皱起来的马脸上看不出半点读书人的矜持高洁。

　　云洄长老听后陷入沉思，没有急着接话，反倒是他身边的小弟子抢先开口，“你们家的人可明确没有招惹什么精怪，类似蛇啊鼠啊黄皮子什么的？”

　　“我们哪敢招惹这些畜生，谁不知这些玩意儿成精最是容易？平日里见着了，都是躲得远远的。”那书生语气听起来好不冤枉，到不像是说假话。

　　“那定是你们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此时轮到因果循环来了。”小弟子故作老成地回答，说的这话过于臆断。

　　那书生依旧是那张哀怨的脸，此时愈发委屈起来，“天地良心啊，我们老爷是远近有名的大善人，平日里吃斋沐佛，布衣施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哪，这么一个善人怎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这小小管事哪里知道得清楚，说不定此时正是报应不爽。”那小弟子趾高气扬地说，那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实在嚣张。

　　连云洄长老都看不下去，一句话将他呵斥下去，“云湘，不得无礼，你速速退下回去练功。”

　　“师父……”他听见自家师父呵斥他，不由得委屈地叫了一声。

　　云洄长老可没有理会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其他几位长老对他也是不认同地叹气。

　　他见这无人替他说话的情况，知道是自己没理儿，只好扁了扁嘴，“哼”了一声就甩袖子离开。

　　他那一声不满的轻哼可谓大声，云洄长老想不听见也很难，都是因为自己平日里太惯着他，才把他养成这副娇纵模样，还得找个时间好好治治云湘的性子。

　　“是在下管教无方，小徒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云洄朝那管事露出歉疚的微笑，云湘这般过于失礼，真是失了他们凌云宗的颜面。

　　那人赶紧答道，“收妖一事还需劳烦各位道长，鄙人哪里还敢责怪？”三言两句，又将话题绕回这件事上。

　　云洄也知这人的请求迫切，但他一番描述过于模糊，他也拿不准妖物的实力几何，贸然派弟子前去，怕会发生意外。

　　所以收妖一事还要跟其他长老商量，再安排弟子前往，准备法宝符咒，如此一来又要耽搁几日，也不清楚覃家人等不等得起。

　　“覃管事，我等会尽快派弟子前往解决，不必忧心。”

　　覃管事一听，原本的委屈不满烟消云散，转而有了一丝急切，“不知各位道长何时启程前往邑城，我好给老爷夫人一个准信儿。”

　　“这……”云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了看身旁几人，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先前已经派了好几批弟子出去，剩下的都是些道行浅又无外出收妖经验的，总不能让他们冒险。

　　云洄迟疑了片刻想随意说个时间糊弄过去，谁知他还未开口，大殿外就来了人，打断了他的话：

　　“若实在着急，便今日未时出发吧。”

　　云洄转身去看，待他看清来者时舒了口气，他起先还以为是哪个外门弟子莽撞行事，私自答应下来，一看是陶云潜，不由得放下心来。

　　陶云潜别的不说，收妖还算有些本事。他师父可是修界鼎鼎有名的云溪真人，虽然早已仙逝，却也留下了自创的无数咒文法术。陶云潜得他真传，自然厉害。

　　云溪真人是出了名的天纵奇才，可惜他这一生玩心太重，向来是乖戾玩世，眷恋红尘，所以一直都勘不破这大道，最后葬身谯明山，令人唏嘘。

　　“那是极好的，便这般说定。鄙人先行离开，在山下恭候道长。”说完后这个管家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像是生怕陶云潜反悔。

　　“这……”云洄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只能无奈地看着陶云潜，说道：“云潜啊，你怎能如此莽撞地接应下，那位客人也未交代清楚状况，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云洄长老放心，弟子懂得分寸，若是遇上了妖力强横的妖物，不会贸然上前对付的。”陶云潜外出除妖的经验丰富，修为在年轻一辈弟子也是翘楚，当是此行的不二人选。

　　“那你稍等片刻，我叫上云澜他们陪你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云洄继续说。云溪门下就两个弟子，大的那个之前偷偷去了谯明山冒险，如今行踪不明，小的这个可千万不能再出意外。

　　“不必麻烦云澜师兄，他才刚出关，修为尚是不稳，还应多多休息的好。”陶云潜拱手回答，语气坚定，“弟子一人前往足矣。”

　　既然陶云潜这么说，云洄长老只能准了他的要求，仔细嘱咐，“要是那祸崇凭你之力解决不了，快些传求救符回凌云宗，莫要逞能，知道否？”

　　“弟子明白。”陶云潜毕恭毕敬地回答，自他师父去世后，若非有云洄长老照拂，他们师兄弟也不知要受多少同门的排挤。

　　师父在凌云宗是出名的孤傲清高，寻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而孤傲变成了孤僻。没想到在他死后，还有人愿意替他照顾徒弟，打点衣冠冢，清明时为他点一盏长明灯。

　　所以对这个云洄长老，他是极为感激的。

　　“去吧，万事小心。”云洄说道，又私下给了他一些符咒做保命用。

　　陶云潜本意是不想收的，但不好拂了云洄长老的一番好意，所以接过来尽数收到万象塔里。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清峰收拾行囊，临行前又看一眼这个有些破落的小院。多年前种下的梨树已经繁茂，无人采摘落了一地黄澄澄的梨子，师父当年种树时还笑说等结了果亲自酿一窖梨花酿，在酒坛子堆里喝个醉生梦死。

　　师父种完就撒手不管，这片林子还是他俩照料长大的。

　　如今……连个摘果的人都没有了，陶云潜收回目光，轻轻将院子那扇木门关上，也关住师徒三人过往的十几载。

　　陶云潜御剑飞往山脚，最后停在宗门前。那里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白岫岩牌坊，坊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大字：凌云。

　　“凌傲九云，匡扶众生。必要时可为了自己所行之道，赔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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