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有为》白居贰

90、第二十四章 今宵别梦寒（四）

　　两个月后，备受关注的案件终于宣判。
　　一切尘埃落定。
　　楚倩心事重重地推着箱子从国际到达走出，回到熟悉的城市，脚下不自觉就加快了速度。电梯下降到一楼，阳光瞬间迅疾而刺目地扫在她脸上。
　　这座城市的气温比她离开的时候高了四五十度，出了大门，她就站在阳光里，望着前方的一派春色发呆。
　　不远处站在车尾吸烟的胖子认出了她，立马把烟头掷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客气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引她上了车。
　　登机后她的耳鸣就没有断过。
　　车子飞快地奔驰在机场路，沿途没有密集的高楼大厦，视线一直疏朗。胖子好像一直在跟她说些什么，她听不太清。她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讪讪的，极其不自然。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认出来，这是去往墓园的路。
　　“我不去看他。”楚倩望着前方越来越熟悉的两行青松，眼眶一阵酸痛。
　　“嫂子，把峥子和宋雨墨葬在一起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她……太苦了……”
　　“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至少现在不去。”楚倩掏出一张纸，示意胖子擦擦额头急出的汗。
　　胖子如临大赦，连忙问道，“那我现在送你回家？”
　　“去监狱吧。”
　　“监狱？”
　　“我去做个访谈。”
　　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由远及近，楚倩的心跳跟着一起加快。她强忍着身体不自觉的战栗，死死地攥紧了怀中的本子。
　　被镣铐束着手脚的九哥缓缓走来，发现是她，猩红着双眼直扑过来，双拳被隔离玻璃挡板砸到泛白。
　　“是你！”额头爆出青筋，看得出九哥非常愤怒。
　　“犯人47956，坐下！”身后的狱警高声提醒道。
　　气焰瞬间被浇灭了一半，他瞥了一眼狱警腰间别着的电棍，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楚倩深呼了一口气，摊开笔记本，示意他拿起面前的听筒。
　　“命真大啊，我派人到处都找不到你。”
　　楚倩注意到他的头发像是秋天被修剪过的草坪，冒出几撮象征衰老的白发，想必牢中日子煎熬，没少吃苦头，直视他的双眼，镇定地回答，“托你的福，刚从国外玩了一圈回来。”
　　“他原来把你送去那么远啊！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你。还真是做大事的人，懂得断自己后路，”九哥轻蔑地笑了笑，“大记者今天来这里，该不是过来来跟我聊聊家常的吧。”
　　“这一趟呢，公私兼顾。主要是替他来看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顺便对你做个专访。”
　　“看我过得好不好？”九哥突然激动了起来，晃了晃腕上的手铐，“你说我过得好不好！全都是他害的！我给他钱给他地位，凭什么他突然想做好人了就来反咬我一口！他还杀了我的芬芳啊，他妈的直接病死，一天牢都没坐，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他声音本来就难听，这一嚎就跟刮锅挫锯一样，听得楚倩连忙打断，“没有他，怎么会有人知道你那些恶心的勾当”
　　“我恶心？你的秦安就干净？你的赵峥就干净了？我赚的十张钞票里，九张都跟他们逃不了干系！而且我在法庭上就抱怨过，说我什么贩卖人口，我那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不好！”
　　“要不是我的出现，那些孩子早就被弄死在大山里，哪有机会见识大城市的繁华。是我给了起点，让她们活得有个人样。结果倒好，爹妈把钱赚了，她们出了大山，我这个大救星却被抓了。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组织团委活动时演过的节目嘛！“
　　“什么节目？”楚倩停下了她手中的笔，疑惑地望向九哥。
　　“农夫与蛇啊！”只见九哥向后一靠，一脸洋洋得意。
　　楚倩合上了本子，“你不必在这里强词夺理。如果不是他，你的那些恶心事又怎么会大白天下，让大家好好看清你的人前人后两副嘴脸。法律已经对你，当然也对他已经做出了最公正的判决。你如果想不通，还有大把大把的无期徒刑供你好好地反思和悔过！”
　　走出二监的大门，楚倩衣服被灌满了风，额发被吹得遮住了视线。胖子的烟还没抽完，在车尾抱歉地向楚倩摆手。
　　后山绿意葱茏，枝摇叶晃，是鸟儿们叽叽喳喳，闹作一团。
　　楚倩被喧闹声吸引了目光。她停下脚步，专注去看那几只悠闲停在枝丫上的鸟。其中一只鸟猛地离群，从密林里直冲而出，不久便消失于辽远的天际。
　　这让她想起赵峥。
　　他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世上，又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如斯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的交代。
　　楚倩吸了吸鼻子，把本子垫在树干一笔一划郑重地写道，“在真正的恶行面前，即使再微弱的声音，也一定能振聋发聩，撼天动地……”
　　“他是谋杀罪恶的凶手，他才是孤独的勇士。”
　　胖子吸完烟，发动起车子，招呼楚倩上去。楚倩偷偷把眼角渗出的泪抹干净，整理好头发，动作利落地上了车。
　　墓园里，楚倩站立在赵峥的墓碑前。
　　她剪了短发，比出国前还要清瘦。
　　而他，还是三十六岁的样子。新理了平头，身着白衬衫，看起来干净清爽。在照片上平静地望向他深爱的人，眼神似笑非笑。
　　“照片是他事前特意去照的，还神秘兮兮地发给我，好像生怕我拿他那些丑照用作遗像似的，”胖子惨笑了一声，“他也不想想，都什么时候了，我哪会啊。”尾音带着点哽咽。
　　楚倩把目光转向遥远的天边，夕阳正在被大团乌云一点一点扑灭，直到天空只剩一抹惨淡的黑蓝。
　　蚊虫围着两个人嗡鸣。胖子小声地提醒她，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悲伤的情绪突然上涌，瞬间淹没了楚倩。
　　那些赵峥默默做的，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今后再也无从知道了。
　　隔着泪眼，墓碑上赵峥依旧神态平和，双目含笑。楚倩觉得，他好像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于是她沙哑起嗓音呢喃着——
　　“老公，是我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