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第75章 月神往事(五) ...
-
春天里的两个月过去了,师父始终没有回来,嫦娥不得已在这间院落住下。
他是谁,他去哪里,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又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灵身,是救命恩人,是登徒子,亦或他会带着自己丈夫来此间抓自己?
嫦娥不明白,也想不明白,但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她轻轻穿上衣柜中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一款碧湖色的衣裳时,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惊恐、彷徨,那是心里真正潜藏的渴望。
窗外,四月清澈碧莹的梅雨,点点沁润在庭院里,院中亭亭如盖高出瓦楞的青刺海棠,在春雨和风的照扶下,静悄悄,羞答答的绽放,朵朵花苞像是妇人唇上的胭脂,在迷人的笑容下,绽放着春意的妩媚。树下云锦般斑斓多彩的花圃,则像极了祓禊仪式上,那些衣着妖冶多姿的怀情少女们,于细风碧雨中轻摇微摆,似在羞涩窃笑的讨论着自己心仪的公子,期待着谁能登入她们的门厅求字。
嫦娥看着窗外花景默然微笑,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师父徜徉于花间,这个挪挪,那个摆摆,尽管花圃已经被布置的流波横溢、明丽摄人,但他还是会一个回头,用比花还绚烂的笑容问嫦娥,你,满意吗?
遐想间,一阵得得的脚蹄声,把嫦娥从美丽的想象中拉回,那是师父院落外畜场中的牲口,总共有一百匹马、一百头牛和一千只羊,它们每天早晨都会像是被施了法术般,准时浩浩荡荡而又排列有序的向山中的料场进发,那里总是堆着食之不尽的饲料和草料,任凭这些动物吃得膘肥体壮。到黄昏时分,这些吃得打着嗝的牲口,又会像去时一般,回到畜场中各自位置,从无遗错,安静入眠。
你啊,明明不需要这么多牲口,养这么多干什么,神仙也当起地主来?嫦娥心里嗔笑问着那个师父,那个不存在的师父则会笑着回道:这样你才不会感到山中生活单调,梯田、花圃、竹林、牧群,你不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嫦娥不禁破口而出,话一说,自己面上一红,真是笑死人,都是自己想象的,居然还当真切起来,蠢不可耐。
窘恼不安的嫦娥,素手随手一扶,便扶在书柜旁,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她总不自禁整整书籍,让它们齐平端正后,再抽出一本细看,但一看之下脸上又是一红,她又想到一个清晨,斗斗来到寝室静静的看着自己如此这般后,似笑非笑的道:姐姐,你这习惯和师傅一模一样,嗯,连动作也一样。
嫦娥心乱了,这两个月来,这个男人不在,但却又无处不在,好像心有灵犀般,他在院落中为她准备齐全完备的生活用品,大到身着的衣服,小到妆容饰物等,皆契合嫦娥素雅卓绝的审美。
他的徒弟们也对嫦娥极其尊重和照顾,清晨天蒙蒙亮,几个孩子就会来到院落,清洁烹厨、下田看牧无一不做,到了日落,他们又会集结在院落,向嫦娥行礼后,才缓缓离去,真的就差喊她一声“师娘”了。
这些对嫦娥都是一种难以言喻,但又神奇美妙的感觉。
山间生活不过两个月,今朝回首一看,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刻意,她已经习惯睡这张床,习惯打理这间院落,习惯自己掌勺下厨,习惯和这些小徒弟逗乐玩闹,习惯和远近山民交拜来往,习惯漫步于山间坐看日月明灭,习惯夜里秉烛读那个男人撰写的书典,用伴着郁香墨汁临摹那个男人的字迹,习惯的会去想那个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思念他。
似乎这里成了她真正的家,那个男人成了她真正的丈夫,他们明明不曾相识,却犹如相濡以沫、彼此照扶十数年真夫妻般,可是他是高位天神,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实际的情况,他究竟对自己是何种态度,这样的感觉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他应该不会为我去违背父神伏羲的旨意吧,太难,都太难了,我不过是一根无依的野草,他大不必为我做什么,想及此,明明什么承诺都没有的嫦娥,自怨自艾的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傍晚,嫦娥和互近山民一样,被于大叔邀请到家中吃新房竖门宴。
说到这个于大叔,嫦娥还有段尴尬的经历,于大叔有一大家子,有六口人,除了他和老伴,另外四个全是他的儿子,最大的儿子已经三十有七,最小的儿子才不过十四岁,正是这四个儿子让老人家愁破了头。倒不是怕这些孩子找不到媳妇,他们家资颇丰,拥有五片土地,另外山下城里有十数间屋产,之所以几个孩子至今未婚,主要原因在于于大叔固执而自私的想法。他害怕这些孩子各个成家后,就会闹分家,一旦分家,家人不但天南地北各分东西,辛苦一生的财产也将四分五裂,所以于大叔一遍遍声泪俱下的和儿子们说道——看看老张家,原来体体面面的一家人,后来分了家,现在各个穷光蛋,他们最大的儿子去年就饿死在外地,他们家连收尸的路费都付不起。可是儿子们也同样声泪俱下道,我们是男人,哪有成年的男人被窝里没女人的,天天地里累的身上结出盐晶出来,软趴趴的回到被窝里,连个暖身子的都没有!
于大叔是个男人,他理解这种痛苦,这种痛苦日积月累下去,整个家还是要崩溃,所以他决心为
四个儿子找一个妻子,只要他们共有一个妻子,那么这个家就不会分。当然这个想法四个儿子是坚决反对的,然而嫦娥却改变了这四个儿子的想法,他们在见识到嫦娥的美貌后,都疯了般又哭又叫的求于大叔把嫦娥讨来做他们共有老婆。
当然,这个想法在于大叔上门了解完情况后,直接破灭。大叔是过来人,不说这个女人和房主暧昧的关系,就单嫦娥身上高华的气质,就不是他那儿子们可以吃得住的。朴素的山民明白,对于男人而言,没有实力却拥有美艳娇妻不是一种幸运,往往是可怕的灾难。
虽然费尽心力才打消儿子们求娶嫦娥的奢望,于大叔还是明白找共妻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于是他便下山去寻觅合适对象。是时诸神纷争,生灵涂炭是寻常事,凡间女子昨天还是高门贵女,今天便因神战而家破人亡流落街头并不罕见。他买来的这个女孩也曾是大户人家嫡女,可怜他们家在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的争斗中,化为乌有,家人也几乎死绝,家中长辈为了生存,不得不以三头母牛、两头耕牛、一头骡子的价格将颇有姿色的女儿卖给于家。而这间新房也正是为这个姑娘而建,盖新房在山野乡村是大事,最后竖门时是要遍请乡邻吃酒,讨个吉利。
嫦娥本来并不想参加,但是身为女人的同理心,让她禁不住想去看看那个可怜的姑娘,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然而出乎嫦娥的预料,那个姑娘对于自己的生活不但不难过,反而很是高兴,她笑呵呵的只是一个劲吃,丝毫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她只是一个劲吃。
晚宴后,天色初暗,八方风动青叶,沙沙声翻涌不息。于家人在宅前的坪地上竖起篝火,将坛坛家酿包酒搬出,与乡邻共饮。一时间,觥筹交错,醇香盈溢,淳厚的山人们开始借着橘红的火光和三分酒劲,开始自歌自舞起来。
这是嫦娥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她被这天地淳朴之声形所感染。这些歌,这些舞,属于山林或者田原,属于牧民的篝火,不适宜在宫殿里唱,不适宜在集市里舞,更不可以像戏乐那样拿去声色场助兴,是一种最为贴近土地和夜晚的歌舞,它有一种负重和前进的力量,每个音符,每个动作都孕育着农人关于春夏秋冬的一切美好理解。
浑然天成的乡乐感染了嫦娥,她不自觉的开始翩翩起舞起来,也就当她一双玉臂如翩转之蝶,徐徐张开之际,有琴音如淙淙泉水俏然而来,曲调似杂花生树、万艳争芳的春景,映衬着嫦娥彩蝶纷飞的起手式。
乐理本是大家的嫦娥,一听心如弦颤,这种乐韵舞步相配契合,难度极大,非常年协和同练或者心有灵犀者所不能为。
难道是他,是他回来了?心有灵犀的嫦娥欣喜之下,一个花帮步转身,兰指轻提,广袖拂面而过,手势像是月亮渐渐爬上树梢般,袖展一点点拉开,露出似眸展四方寻觅的俏面,这套动作,像是一个羞涩的姑娘在万千人中,找着自己心上人。
似乎为了回应嫦娥,那琴音也跟着一变,涓涓细流般的乐音像是落入百丈深潭,激起潭底深邃的水纹波音,徘徊高亢,犹如久别故里的人,夜里临近家舍,遥看屋中灯烛通明,料想定是妻子彻夜等待,便急奔着向家冲来,并兴奋高呼。
琴音即变,嫦娥合着韵律连续三个原地转体,上身挺拔似冰雕玉山,下身裙摆鼓胀旋转如牡丹盛开,这强烈的静动对比,反应着“妻子”听到来者呼唤激动的心情与故作矜持的外表。
旋摆停止,碧裙曳地,嫦娥平伸一双玉手,做出开门的姿势,当双臂带袖如云飘般,张开至肩膀齐平,像是把大门完全打开,嫦娥露出欣喜雀跃的神情,眼眸伴有晶莹之光,当真是见到“丈夫”一般。
“妻子”与“丈夫”一相见,那琴音曲调又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丈夫”见到“妻子”后,倾诉衷肠,恨不得整颗心刨下来,证明沧海桑田,此情不变!
一颗晶泪划出,嫦娥听出了琴声中情义,她静静矗立在那里聆听着,任凭周围的人看着她,乡人们已经被她犹似天人一般的舞步所震撼。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既来之,君为何不见,君为何不见?”嫦娥用如仙乐般缥缈的声音,凝聚仙家真气说道。
瞬间整座山的生物,无论远近,都似在近旁听到仙子的天籁之音。
“天神,是天神?”“是真神啊!”乡人们惊恐于嫦娥的仙家传音功法,哗啦啦的向她跪了一地。
唉,夜空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在。”温柔的声音,犹如晓夜流星般划过,一个身着白裳,修长俊朗的男子,抱着把古琴,俨若御风而降,衣袂飘飘的降在了嫦娥的身前。
只一眼,嫦娥便呆了,像是被摄取了魂魄,看得目不转睛。
这世上居然有生的如此好看的男子,嫦娥心下惊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