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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江湖中人摆宴跟普通百姓并无不同,无非就是娶妻生子、孩子满月之类。师父是个懒散性子,我自小受他影响,也不爱下山,所以费家长孙的满月酒我是被人拖去的。

      以费奚两家的交情,我猜到会遇见江氏夫妇。

      故友重逢,不过相视一笑,好似点头之交。一年过去,他显得愈发沉稳,冠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举手投足都是名家风范。他旁边的江夫人穿了身翠绿长裙,亭亭玉立,杨柳之姿。两人并立同行,时而交头私语,低嗔浅笑间,一派鹧鸪情深之景。

      我仍是坐在一群半熟不熟的江湖客中间,自始至终像个闲散的局外人,听他们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家本事,八卦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江湖趣闻。

      “血雨阁近来愈发猖狂了,四处生事。听说上月还在泉州……”

      “我知道此事!后来是江公子出面摆平的,灭了十来个血雨阁的好手呢……”

      “说起来,这江公子当真堪得上‘大侠’二字,武功高强又公正无私……”

      这一年,比起我在山上的疏懒,他过得当真精彩,也给自己挣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声,不再只是盟主女婿,而是人人称赞的江家三公子,名讳傲炎。

      我最爱听人全没边际地夸他,那堪比说书的口才比我好多了。什么百年难遇,什么侠义仁善,什么温谦君子,什么智勇无双,还有夸他相貌英俊、钟情专一的……当真精彩。

      这次下山,我没有戴那枚珠花。不想显得刻意,最后反倒什么首饰也没戴,穿得一身素净来喝人家的满月酒,没被赶出去真要多谢师父的好名声。

      这场满月酒办了三天,人一点儿没少,反而越积越多。最后一日,我去了山庄附近的竹林,想寻截漂亮的竹子,再刻一个给我的旧笛作伴。

      我自小耳力就好,习得武功后更是连叶落呼吸都清晰可闻。我常常深以为荣,也因此得了师父不少夸赞。但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一切因缘自有天定。

      师父虽懒散,但毕竟曾是声名赫赫的大侠,善恶仁义的道理也教了不少。我入得江湖,受人尊重也皆为此,所以当在林中听得一声短促疾呼时,我没半分犹豫,立即赶去救人。

      幽幽树影中,一人仰躺在地。她胸口被利器刺穿,鲜血染红了那身翠绿裙衫——竟然是奚韵!

      我脑子嗡地一下炸得恍惚,赶紧上前为她止血,输送真气护她心脉。她半身皆凉,好不容易转得一口气,瞪大眼睛掐红了我的手。她双手皆是血,手心攥了一枚玉水滴耳坠……

      林中尚有其他人声,我隐在竹影里,小心靠近。

      一男一女正相对而立,靠得很近。

      那女子一双冷目微泣:“我杀她是因为……”

      “住口,你还要闹吗!”他一个耳光截断了对方的解释,压着声音正要再说什么,忽而右手微扬,一排细针直直朝我飞来。

      我跳开躲闪,走不过三步,他长剑出鞘,破空而至,已到我的面门。

      竹叶翩跹间,隔着锋利长剑,我望见他那双杀气四溢的眼,幽戾决绝,仿佛世上无可眷恋,冷得不似人间之物。竹笛在手,并非不可抵挡。但他在我出招之前猛然停下,敛了周身杀气:“是你。”声音低沉,听不出半分情绪。

      我转头见那女子已消失无踪,回神对上江傲炎那双幽深不可探测的眼,捋了捋僵直的舌头,道:“江夫人死了。”

      “我看见了。”他收剑入鞘,脸上平静无波,仿佛我所说的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喉咙发哽:“为什么?我以为,你很爱她。”

      他轻嗤一声,毫无留恋地撕裂了那张君子面孔:“那看来,你并不似我以为的那么了解我。”

      这句话在我脑中回旋不止,仿佛一个枷锁,又似一柄利刃。

      我不知该喜该伤,只自嘲道:“我大概从未了解过你。”

      他眼波撩动,但一闪而过,极难捕捉。

      林中杳无人声,他望着我,忽道:“你未施粉黛,也很好看。”

      我呼吸一窒。他似乎总知道我的软肋在哪儿。真比较起来,他对我的了解恐怕远远多过我对他吧。我忍不住仰头哼笑,惊起几只飞鸟。

      最终我定了定神,决意不去理会他那句没头没脑的撩拨。“刚刚那人是谁?”见他沉默不言才觉得心中稍定。我加重语气,盯着他那张如同被冰封的脸,继续道:“是她杀了你的夫人……而且,当日夜闯雷威山庄的刺客也是她。我记得她的身形。”

      他眼珠微动,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这样的僵持令我血气上涌,我努力保持言语间的镇静,压着声音对他低吼:“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我知道你们认识。”最后索性一咬牙,摊开掌心:“这枚染了血的耳坠眼熟吗?是江夫人临死前交给我的……她说,是从凶手身上扯下的。她还让我交给奚盟主。江傲炎,你说我该交吗?”

      这是威胁,也是妥协。我给出我的筹码,想要的不过一个坦诚回答。

      “若不想答,杀了我也可。”

      自始至终,他都直视着我,未移开过目光。他说:“那是我的侍女。”

      “你当我是傻子吗!那武功路数分明是血雨阁!江湖排名第一的杀手组织血雨阁!”我喊得喉咙生疼,几乎捏碎手中竹笛。

      他一点儿也不意外似的,对着我声嘶力竭的质问只轻飘飘回道:“是,你说得没错。”

      我如脚下踩空般一阵晕眩。重逢之后的模样全都是幸福的假象,我亲眼见到的唯一的真实不过是十多年前的陈旧影像。那时任性傲气却藏着温柔的小公子,如何变成了今日名动九州却冷血狠辣的江三公子?其间种种,我不忍深想。

      “是、是为了报家仇吗?你家人的死跟奚盟主有关?”我喉咙发酸,全没料到这句问话会令江傲炎红了眼眶。他瞪着我,似是难以置信,想要开口又无从说起。

      他后退几步,抓着一根老竹,生生将其捏断。此时的我哪里再会去赞叹他老练的爪功!看着他额上暴起又被生生压制的青筋,心疼慢慢压过怒气,我竟难再苛责,默了一阵,只道:“她是无辜的。”

      他平复稍许,声音冷得似浸过深水寒潭:“杀她,本非我意。”

      “我是说,你娶她这件事……她很无辜。”我把耳坠放入他手中,“愿你问心无愧,梦中无悔。”

      血雨阁杀了盟主之女、江三公子之妻——这件事成为燎原之火,引爆了武林中人多年来对血雨阁的积怨。江傲炎借着这波浩大的反击浪潮,带领武林同道一举铲除了血雨阁。这个根基深厚、行事隐秘、培养杀手遍天下的组织彻底覆灭,从江湖名单上抹去。

      此等大功使得江傲炎在年轻一代中风头大盛,一时间无人能敌。街头巷尾无不传诵着江三公子的英雄事迹,初入江湖的少男少女皆引以为傲,敬仰万分。而后奚盟主思女成疾,轰然病逝,江傲炎以外婿之名继承了雷威山庄。只是盟主之位空悬,各派争斗不休,江湖上风波迭起,又是多事之秋。

      银月如钩,倒挂西楼。园中灯笼两盏,孤影独坐,白玉杯中酒香漫漫,浓似欢庆,却寒凉宛如祭奠。

      仍是四下无人,我从墙头跃下,坐到他对面自斟了一杯,道:“我来恭喜你,达成所愿。”

      他身披冷月,满身哀戚,面无表情地回敬我一杯,话里带了半分醉意:“云姑娘从来都不走正门,进这雷威山庄如入无人之境啊。”可他双目清明,分明未喝醉。那句之后他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慢慢地喝着,好像除此之外,人生别无他事。

      酒壶空了,他便去屋中又取了一坛。

      并非我太敏感,那悲伤融在酒里,不停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浓得化不开。

      我轻轻地问:“你后悔吗?”

      他端酒的手停在半空,抬起的眼眸红得慎人。每当看到这双眼,我都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他在认真思考是否要杀了我。大概是一个戴久了面具的人来自本能的自我防御。可我不怕。

      他的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他艰涩地吐出一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那你在伤怀什么?”

      酒洒出几滴。他从桌边站起,留给我一个紧绷的背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乱了呼吸,数次吐纳后方才平复。他说,他在伤怀死去的父母、兄长、幺妹,还有整个江家的人。

      他重复着亲人的名字,一个个数着当年江府里每栋阁楼的匾额题字。他告诉我每处园子每棵树每块石头的模样,也告诉我那晚血染夜色,火烧满天。

      他说,他借着血雨阁之手,一点点掏空奚正觉的势力,同时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我想起那双令人难忘的冷目,问道:“上次的那人叫什么?”

      “你一定听过她的名字……凌、凌剑清。”他哽了一下,突然咳嗽起来。

      我伸手想去扶,被他推开了。血雨阁杀手凌剑清,我自然知道。泉州盛家、宁州卫家的血案都出自她手,是出了名的蛇蝎美人。

      我大概不该问。

      他重新坐下,重新开始斟酒,像是方才那段对话完全不存在一般,喃喃自语着:“我不后悔,怎么可能后悔……”全然不顾他说到最后,已变作了颤音。

      喝酒的人总会脆弱许多,清醒的时候如此,醉了更是如此。他身形晃动,有些不稳,我赶紧上前扶住。这次他没再推开,伏在我肩头,梦呓一般:“血雨阁杀手凌剑清,已死了……我打了她一掌,她从崖边落下,尸骨无存。”

      我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

      他的呼吸里满是酒气,醉后言语含糊混乱。可我还是听清了些许。他懊恼地、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本不该如此……崖壁上有机关,她知道那里有机关……为什么没抓住,究竟哪里出了错……”那般悔恨、那般痛苦,仿佛心上被捅了窟窿,想要怨憎报复,却发现凶手是自己。

      我脑中一个霹雳,终于明白他今夜种种,盯着他混沌的眼,压抑不住自己那荒唐的笑音:“你爱的人、是凌剑清吗?”

      屋内未点灯,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黑影。他似陷入梦魇,声音哽咽得变了调,却依然倔强,咬死了不肯反悔。

      “不,我不爱。她只、只是复仇的棋子,什么都不是……她也不爱我,还恩罢了……真任性,大婚那天,闹个不停……不该杀奚韵……她身子真冷啊,我怎么都捂不热……”

      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听得我手心发冷。我扶他在内室坐定,脚边撞翻了香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渺远恍惚,简直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一般,轻飘飘的,毫无重量:“新婚那日,与你行大礼的、是她?”

      他伸手触到熟悉的床榻,似猛然惊醒,惊惶地叫着:“不!不能让人知道!绝对不可以!别威胁我,别跟我谈条件……我什么都给不起……”最后一句,他哭了。像打架输了的孩子,丢了糖果,又迷了路。回头一想,我竟从未见他哭过。可这样的软弱,我安慰不起。

      我站在床边,像被人淋了一池冷水,从头凉到脚:“你啊,为什么活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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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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