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光年》向*然

65、第 65 章

　　我不喜欢冬天。至少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江南的冬天，于我而言，这种气候简直就是酷刑。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湿乎乎的，我几乎能感觉到地面上能渗出水来，被子铺盖总是潮的，晒在外头的衣服永远干不透，风吹上来都是夹着雾气，笼罩着你全身，根本无处可逃。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我数着日子，从立冬，圣诞，过年，直到开春，但天气完全没有挥洒阴霾，升温放晴的迹象。
　　我沮丧。我十分沮丧。
　　精神上的沮丧，连带着身体上的颓废。所以我顺理成章，大刺刺在办公室昏倒了。
　　其实办公室还是很暖和的。

　　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累，似乎动动眼皮子都能花掉我全部力气，可我费着劲，还是把眼睛睁开了。一睁眼就有个黑影笼过来，遮挡了光线。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忽然就觉得心安，可不知怎么的，总有一丝失望在心头缠绕。“要喝点水吗？”我感觉到病床被摇了起来，我微微侧头，避开头顶明晃晃的光线。
　　高兴扶着我，喂我喝水，我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喝了。
　　“再喝点儿吧？”我微微摇头，只想躺着，什么都不想干。
　　高兴在边上嘀嘀咕咕话不停，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吃水果，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喝汤，一会儿又问我要不要上厕所。我心里叹息一声，拉住他的衣袖，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你坐一会吧，我什么都不需要。”
　　高兴愣了一会还是坐了。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表情。
　　“单立冬，”他忽然抬头看我，眼圈红红的。哎，这孩子，我还没死呢，现在就开始哭是不是有点儿不吉利啊！“要通知你家里人吗？”
　　我想想了，摇摇头。“别了，又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两天就好了。”
　　高兴抿了抿唇，我看着他似乎又想哭了。哎！
　　就这么住了两天我出院了。在家休息了一阵，都是高兴照顾我，可我的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我已经什么都吃不下，连喝口水都觉得无比艰难，整日里只知道昏睡，每次睁开眼，都是高兴一脸愁容。真是……扫兴。这么年轻水灵一帅哥，整日里哭丧个脸，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他翻着花样给我弄吃的，可结果都便宜了蔺康。这家伙几乎日日登门拜访，美名其曰是看望我，这家伙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我本来还挺想撮合他们的，可我最后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有一回照镜子，我自己都被镜子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哇塞，那家伙是我？
　　瘦，脸颊都深深的凹了下去，眼睛凸得跟甲亢一样。灰败的肤色，头发枯着。
　　这完全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我努力吞咽食物，可每一回总是不到几口就能全部吐出来。到后来，连喉咙都受伤了。只能回医院打营养针。
　　高兴背着我，十分轻松的样子。
　　我伏在他瘦弱的肩头，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到最后不离不弃的，竟然是高兴。
　　他说的对，有家人，有朋友，就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好。

　　“单立冬，”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好的有点像假的，灿烂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户投射进来，我眯着眼睛看着外头，忽然就觉得是春天来了。病床的门被打开，高兴走进来，在我床头坐下，“我通知了你父母，还有你哥哥……他们今天下午的飞机会过来，我……”他声音很干涩，完全没有往日的清朗动听。
　　“高兴，”我看着他，“你瘦了好多……”他一听，怔怔看着我，眼泪迅速涌出，他飞快起身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他头一回在我眼前落泪，大概是真的再也忍不住了。
　　年轻的帅哥，曾经精致光泽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惨白惨白的，眼圈总是红红的，眼神没有了神采，嫣红水润的唇此时也因为干燥脱着皮。
　　哎……我真是作孽，害人害已。
　　接着我又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然后就是开门声，踢踢踏踏的各种脚步声朝着我过来。我挣扎着睁开眼，就看到我爸妈，还有我哥。
　　“冬子，我们都来看你了，”我哥开口，“你嫂子要照顾侄子，就没过来。”
　　我颤了颤唇，却发现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高兴熟门熟路的帮我招呼他们坐，还拿了水果出来，我爸妈没说什么，我妈只是不停的抹眼泪，我爸坐了一会就出去抽烟了。只有我哥有一句没一句跟我聊天，其实都是他在说，我在听。末了，我妈忽然说，“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高兴一听赶紧站起来，“我送您去吧，我正好也要回去洗个澡拿点东西。”
　　俩人走了之后，病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我看着空气里的阳光，一缕一缕照耀在病床上，似乎带来了无限温暖。我伸出手，想摸一摸那温暖，却在我看到自己手背的那一刻，愣住了。
　　那根本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只手。
　　骨瘦如柴。我甚至能清晰的看到骨骼的形状，血管的脉络，却因为长期戳着针管，有点变形的淤肿。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藏起来。
　　“冬子，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呢……”我哥坐在一边无奈道：“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我艰难的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可这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努力吃每一顿饭，在公司也会跟着买下午茶，可不管吃下去什么，我照例都会吐出来。
　　其实在跟温睿出去旅游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只是没有这样严重。那时候只是偶尔会吐一下，但回来之后就几乎每顿都会吐。总会有同事碰上我在厕所呕吐，他们还劝我，如果病了就赶紧去看，别拖着。想必蔺康也是这样知道的吧，他告诉高兴，想让高兴看着我。
　　我不是不了解他们的好意，更不是要拒绝他们的好意。
　　但我身不由已。
　　我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傍晚的时候，我妈带了一壶鸡汤给我，才盛出来，我闻到那味道就已经有呕吐的欲望，我看着他们期待的神色，努力咽了两口下去，我似乎看到高兴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到他一口气吐完，我又吐了出来，声嘶力竭似的，似乎要把胸腔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高兴镇定的帮着我顺气，帮我换衣服，换被褥。我哥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帮忙。
　　好不容易一切停当，我爸妈完全都愣住了。
　　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我会这么严重，严重到……也许就快死了。
　　蔺康送他们去酒店，我那儿连个空调都没有，真不能住人。高兴留下来，坐在我病床旁边，一动不动。
　　“你已经开学了吧？不去上学不好吧？”
　　高兴猛地抬起头，“我已经休过一年学了。我已经休过一年了。”他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神情有些怪异，我忽然意识到，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压力多大，这孩子……这孩子……
　　我很怕我死的时候，他会崩溃。
　　忽然之间，我害怕了。
　　我不怕死，这只是一个必然经历的过程。只是有些人早些，有些人晚些，生活对我而言，也许只是刚刚开始，但我却丝毫没有留恋。唯一害怕的……害怕他们伤心难过，让我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害怕我的朋友难过，高兴，安娜，还有……还有他。
　　我知道他肯定会难受，说不定还会后悔。
　　单立冬，你真他妈是个窝囊废！我从心里唾弃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

　　高兴忽然站起身走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他急切的说话声，我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下一刻就听到“啊……”的一声咆哮，接着是“彭”的一声巨响。
　　我心里一颤，手慢慢握紧。
　　我从来没有见过高兴这么激烈的情绪，激烈到跟人讲电话就能把电话摔了。我清楚的听到他在外头哭，放肆的，毫不顾忌的哭泣。我忽然有点好奇，护士怎么都没有出来骂人？
　　渐渐的哭声小了，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了。过了一会，有人开门进来，“塔塔”的脚步声似乎包含了无限怒气，我朝他看，看着他朝我走过来。
　　“你，你要死也给我滚远一点，你若真死在他眼前，他一定会疯的，”蔺康忽然一拳砸在我床头，我心里隔愣一下，他别是现在就想弄死我吧？“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才稍微有些好转，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蔺康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哽咽，原来不是不落泪，只是未到伤心处，“你们自己犯的错，为什么要他来承担，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明明就是我自己做的孽，为什么要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来承担后果？
　　我觉得脸颊湿了，我这么久滴水未进，竟然还能有多余水分？
　　可我努力了，我是真的努力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