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27、百鬼图（十）

　　林慢走马观花一般看着他与王家小姐成亲，做了翰林女婿，二十年间除山匪，治水患，清贪腐，御北蛮，活百姓无数，留佳作百卷，功成名就，官至尚书，江城杜家那片废墟上很快立起一座尚书阁，香火鼎盛。曾经富甲一方，百姓交口称赞的仁善之家杜家就这样消失了。

　　林慢和小黑相对唏嘘，现实远比历史残酷。

　　“林慢！”祁臻出现了：“你去哪了？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刚刚好像跟着百鬼入了地府，是小黑把我救回来的！”

　　祁臻严肃道：“幻境里道士们能驱驰百鬼，且很难受伤，你要小心。这里受了伤，出去以后会更严重。”

　　林慢点点头，指着街上的人道：“你看，那是柳真和他妻儿！”

　　二十多年以后，柳真已经儿孙绕膝，他一生挚爱妻子，二人琴瑟和鸣，堪称一段佳话。此时中秋佳节，他正带着妻子看花灯。

　　“尚书大人夫妻恩爱，真乃我辈楷模！”

　　“大人真丈夫！”

　　“夫人贤良淑德，大人好福气呀！”

　　一片赞誉声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表少爷！表少爷！”

　　护卫想把她拉开，柳真摆摆手，走到她跟前，温和地说：“放开这位婆婆。”

　　老妪听到他的声音，猛地抱住他的腿，她的声音仿佛被烟熏过一样，凄厉刺耳：“表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小茵啊，丫鬟小茵！难道您忘记小姐了吗！？您忘了杜家了吗！？”

　　“我怎么会忘？皎皎？”柳真转头看向挚爱的妻子，却发现妻子的面容变得十分陌生：“皎皎你——？”

　　王小姐慌乱道：“相公！表哥，咱们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柳真忽然间头晕目眩：“不不，我不是你表哥，你是谁？皎皎呢！？”

　　“表少爷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你都把我们忘了吗？老爷死得好惨！小姐死得好惨！杜家二三十年行善积德竟落了个如此下场！老天爷你好狠！你好狠！”

　　老妪声如泣血，字字血泪：“表少爷！老爷和小姐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呢！你怎么能这样负心绝情！这世间行善的死于非命，作恶的延年益寿！老天爷啊，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子民！”

　　柳真如遭雷劈，妻子儿女一张张脸如此陌生，这二十年来的一切仿佛是黄粱一梦。

　　老妪脸上盘横着丑陋的伤疤，手脚俱断，一点点移动身体，人们像躲避瘟疫一般纷纷散开。柳真透过她糜烂流脓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个鲜活机灵，有一双明媚杏眼的女孩儿，她的声音清脆活泼，笑意盈盈地说：“表少爷，小姐在等你呢！”

　　“你，你是小茵！？”柳真瘫坐在地上，王小姐伸手扶他，泪落如珠：“老爷，我们回去吧，别管她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老妪眼里流出眼泪，和着脓血污了脸庞：“少爷！你害了杜家啊！你对不起小姐！二十多年，我一直在找你，我要问一问表少爷，您对小姐的那些承诺都是假的吗！？您如今功成名就，午夜梦回之时可曾有半分愧疚！？表少爷，小姐在等你啊！小姐要问你！”

　　她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直视前方，高呼一声“小姐——”然后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柳真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流泪，“柳真！柳真！你当不得一个真字！”他发狂地推开围上来的儿女，似哭似笑地喊道：“枉我一生封侯拜相，子孙绕膝，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泪流满面，一瞬间头发花白，老态尽显。

　　王小姐扑到他脚下，哀求道：“不要！相公，不要啊！求求你！”

　　柳真看着她，眼含悲意：“我该醒了……皎皎！皎皎我来了！我来了！”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自此以后再无柳尚书，只有一个又哭又笑的疯老头，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红尘里，一心只想着风软水暖的故园，精致的绣楼伫立在血色的黄昏里，心爱的姑娘推开窗，欢喜地道一声：“表哥。”

　　“万万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小黑沉默地趴在林慢怀里，林慢也一时不能回神。长街忽然骚动起来，观灯赏景的人都面目扭曲地向他们扑来。

　　“啊！救命！”林慢慌不择路，眼看无路可逃只好抱头蹲下。祁臻挡在他跟前，“别怕！”

　　道士躲在百鬼中，桑若护着兰因施展不开，祈父也自顾不暇，鬼怪们不惧攻击，一茬接一茬地扑上来。

　　祁臻神情一厉，把赭鞭首尾相连围着林慢。小黑在他怀里扑腾想去打架，无奈林慢太过紧张，根本没注意他的动静。

　　祁臻从背后一寸寸抽出一把长剑，手指在剑上一抹，瞬间迸发出强烈的金光，将靠近的鬼怪撕得粉碎。

　　“臻儿！幻境不破，攻击对他们无用！”祈父将百鬼夜行图往空中一抛，祁臻长剑一划，斩成两半，瞬间百鬼哀嚎，幻境消失，他们回到了城郊树林。

　　道士见机不妙，抢了碎片，向五个不同的方向逃走了，祁臻立刻追了上去，小黑也挣脱林慢，蹿了出去。

　　“伯父你没事吧！？兰因你没事吧！？”林慢赶紧跑过去扶祈父，祈父吐出一口血，还有心思说笑：“没事，就当活血化淤了！”祈父精神还好，兰因却不妙，面如金纸，疼得□□起来。

　　“林慢！祁大哥！”梅三娘跑了过来，倒出几粒药丸让祈父吃了，又拿给兰因。

　　祈父道：“没用的！他的伤寻常的药治不好，我们上长甘寺！”

　　祁臻和小黑很快跑回来，原来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道士，其余四个都是障眼法。那道士抢了一张碎片，化为黑雾消失了。

　　剩下的碎片一拼，拼出一张女子抚琴的画，角落里盖着傅连笙的印。看打扮似乎是梅三娘，面容却像极了杜云月。

　　梅三娘抚摸着画卷，呜咽着哭了起来：“我劝过他呀！他和小姐才是天作之合，我不过有小姐的气息罢了，当年杜家化为灰烬，只有我活了下来。我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的转世，谁知竟是造化弄人！”

　　“你知道傅连笙和乔玉儿是他们的转世？”

　　“我也没想到乔玉儿会被姓徐的掳走，傅连笙却先遇上了我，阴差阳错！阴差阳错！他们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好结局！”

　　梅三娘哭得不能自已，林慢没有把孟婆的话告诉她，他想，梅三娘哭得不仅是柳真和杜云月的两世悲剧，还是她和傅连笙的悲剧。傅连笙虽然是因为移情爱上了她，可她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参与这场人间风月，又何尝没有动心？五百年前悲剧还未上演的时候，杜云月与柳真青梅竹马，一个抚琴，一个吹笛，杜云月的绵绵爱意，一弦一音，恐怕早已烙在她心上了。以至于五百年后，她在风荷苑里弹着同样的曲子，那份痴恋穿过时光岁月，傅连笙才会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柳真，杜云月，王小姐。

　　傅连笙，徐锦章，乔玉儿，梅三娘。

　　他们都是红尘里的一粒砂，被滚滚红尘抛起又落下，悲欢离合里奏着绝唱。

　　临走前，林慢对梅三娘说：“请你好好照顾小茵，让她这辈子有个好结局。”小茵也是苦命之人，希望老天爷善待她。

　　“我会的，你们放心去吧。我会等在这里，千年百年，等他们再投胎。下一次，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梅三娘勉强一笑，仿佛精疲力尽：“我会在沿水的街边买一间屋子，春天看花，夏天赏荷，养一群水鸭子，陪她到老，一直守着这里，等到他们转世，直到洛水流尽，榠山倾倒。”

　　长剑载着小船向长甘寺驶去，林慢回头看着黄昏的江城。一切如旧时模样，有个老人站在小桥上，问着：“船家，有新鲜的莲子吗？”

　　年轻的船夫笑道：“老人家，我给你留着咧！”

　　老人接过荷叶，莲子清如水。他步履蹒跚地走在长街上，望着夕阳落下，那片杏花柳巷里，曾有一座绣楼，一个爱吃莲子的姑娘。

　　凉风和烈火都消散了，时光修复了长街弄巷，那熙攘的人声，绵长又婉转，夕阳的光辉渐淡渐远，无数次在梦境里缠绵又重现。

　　人们脚步匆匆，沿街的流水依稀又是新声，时光翩然轻擦，漾出的波纹又是新绿。不老的杨柳倚在玲珑的桥边，等着皎洁的月亮，在黄昏的映照下，那柔美的倩影仿佛诉说着天荒地老。

　　少年长街奔走，日复一日，只为那一捧她爱吃的莲子。而那个如云中皓月的女子，早已葬身在血色的黄昏里。竹杖那么长，走过多少春秋冬夏，也再无法靠近年少岁月的那一刹——

　　“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