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照幽冥》蔚露

125、东风郎（十九）

　　“瞎了？”林慢震惊。

　　“残了？”宁封悚然。

　　“怎会如此？？”邬兰陵惊呼，焦急地询问内情。

　　莞月公主垂眸，黯然道：“春闱过后，叶公子不慎落榜，被人暗害了……”

　　叶清嘉少年成名，得皇帝赞赏，画作千金难求，盛名之下，多少嫉妒的心蠢蠢欲动。春闱落榜，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报复机会，那段时间，前去奚落嘲讽他的人比往日来结交拜访的还多。

　　人心险恶，他一贯醉心丹青，从来没想过嫉妒会使人做出多么恶毒的事，也从未对往日笑吟吟的同窗有过防备。一杯浓茶，一个落单的夜晚，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变，那个灵气洋溢，温润如玉的才子便消失在偌大的京城。

　　宁封道：“等等！这不对！我们还见过他呢，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

　　他急向邬兰陵和林慢求证，林慢也满是狐疑，邬兰陵则忽然觉得有了希望，激动地说：“对，我见过清嘉几次，他虽然冷漠了些，可还是好好的，反而画艺更精绝了！”

　　而且京城识货的人多，不会因为他没有考得功名就否定了他的其他才能，也不至于过得落魄。

　　莞月公主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见到的是谁，总之绝不会是叶公子，我去找过他几次，未敢打扰他的清净，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他住在简陋深巷里，身边只有一个经年的老仆照看，你们若不信，我带你们去看便是。不过，远远看一眼就是，我相信他不会愿意见到这么多旧识。”

　　几个人怀着满肚子的惊疑随着莞月公主去找叶清嘉，一路谁也无话，只有林慢怀里的小黑一直发出激动的叫声，像是在表达什么，可以林慢满腹心思，实在无暇顾及。

　　小黑听他沉吟着一连三问：“是谁呢？怎么会呢？怎么回事呢？”气得直翻白眼，左一爪右一爪扇了他两巴掌，鼓着脸往他胳肢窝一塞，再也不出声了。

　　林慢停住脚步，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猫爪子扇通了灵窍，脑海里那些搅不清的碎片渐渐连成一条线：废宅里不知姓名的尸体，披着人皮的妖精，接二连三遇害的书生……还有真假的不知的“叶清嘉”！

　　答案呼之欲出，他震惊地把小黑抱了起来，瞠目结舌：“难道真的叶清嘉已经死了，我们看见的都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哎呀，总算想明白了！

　　小黑猫脸无奈：这白痴，很难想到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林慢心跳如狂，紧追几步跟上同伴，忐忑不安，生怕这回一去羊入虎口，成了妖怪盘中餐。可他只有猜测，全无证据，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并非所有人都会信，更何况邬兰陵那样维护叶清嘉，莞月公主似乎也对他颇为仰慕……

　　林慢又害怕又纠结，几次张口又憋了回去，只希望路再长一点就好了。

　　不过，这条路也确实长，足足走了五六条街，七拐八拐钻进不知名的深巷里。其间被聚集在破庙的乞丐求走了两袋银子；被赤脚追逐的小孩看去了刚买的零嘴；被高声叱骂丈夫的夫人眼神调戏；路过挂着红灯笼的小院子，娇笑声隔墙可闻，楚无庸还伸长脖子往里探……谁能想到天子脚下除却繁华长街富贵高门，还有这样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宁封看着莞月公主，脸上露出忧愁的表情：“莞月，你经常到这儿来吗？”

　　莞月公主抿抿嘴：“并不常来。”

　　宁封并不放心，对邹统领说：“大人，以后表妹出门，请你一定护在身侧，保护表妹的安全！”

　　邹统领看向莞月公主的眼神里充满深沉的爱意和不易察觉的落寞，他郑重承诺：“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到了地方，果然是个简陋的小院，外墙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一扇木门支棱着，风一吹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只有装饰的作用了。

　　邬兰陵伤心道：“淸嘉就住在这儿吗？”

　　莞月公主点点头，上前叩门，门一敲就开了，院子小小的，除却一方天井，一个水缸，就只剩一棵残败的柳树枝叶发黄地垂着头，如此春日未见新芽，多半是活不成了。

　　“陈伯，是你回来了吗？”一个男子从里屋摸索着走了出来，身形消瘦，像是大病初愈一般，声音发虚，可是出奇的好听，不疾不徐，温温柔柔，气质也温和得紧。

　　即使他眼睛上蒙着白布，林慢也一眼认出他就是叶清嘉，不过却不是他们见过的那个叶清嘉！

　　邬兰陵激动的神情佐证了林慢的猜想，他完全忘了莞月公主说的不打扰的话，冲上去紧紧握着叶清嘉的手，难以自已：“淸嘉，是我！我是兰陵！”

　　叶清嘉愣了一瞬，反握住他的手，笑道：“是兰陵啊，好久不见你了。”

　　他神态平和，语气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好像只是简单的老友重逢。可邬兰陵却热泪盈眶，神情悲痛，他想问问他过得好不好，想问问他是谁害了他，还想问为何拒绝好友的帮助独自消失……

　　可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强笑道：“是啊，我来看看你。”

　　林慢摸着小黑的毛，也跟着红了眼眶。

　　叶清嘉往他们这边望了望，道：“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

　　邬兰陵忙为他介绍：“莞月公主，宁封，你都见过的。还有邹统领，林慢，小黑，我的表弟无庸。”

　　叶清嘉点点头，有些迟疑：“小黑，是猫还是狗？”

　　林慢掐了小黑一下，“喵”的一声，叶清嘉笑道：“我知道了。”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诸位不要嫌弃。”

　　何止是简陋，几个人往里一站就没位置了，更别提坐了。林慢几个就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留下叶清嘉和邬兰陵叙旧。

　　叶清嘉脸上带笑，神态安详，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惨事，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参悟的悲苦和淡淡的解脱，看得出他已有皈依之意。邬兰陵忍着心酸，努力讲一些轻松的事。叶清嘉也静静地听，时不时附和两句，仿佛一切都没变。

　　宁封看了一会儿，凑到林慢身边压低声音问：“你觉得他像妖怪吗？”

　　“你说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吗？”

　　两个人说话像打哑谜，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林慢摇摇头：“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不过既然莞月公主和兰陵都认出来了，说明这个才是真正的叶清嘉，我们见的那个就是假冒的！”他松了口气：“活着就好，总比我之前想的那种情况好多了！可能那个假的只是擅长变脸，看叶清嘉长得好看就变成他的模样四处行骗！”

　　宁封摸着下巴：“是这样吗？可假的那个也会画画，而且比真的画得还好呢！”

　　林慢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那种妖怪有出神入化的模仿天赋，小黑又不能说话解答一下，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没待一会儿，一个老伯回来了，他乍见这么多人，紧张得冲进屋里，“少爷！少爷！你没事吧少爷！？”

　　看到叶清嘉好好的坐着，他才松了口气，搓着手无措地望着满院子的人。

　　林慢把他丢在地上的布袋子捡起来还给他，里面都是米面菜蔬之类的东西。

　　叶清嘉听到动静，道：“陈伯，你回来了，这些都是我的朋友，来看我的。”

　　“哦哦，好好，都是少爷的朋友啊……”

　　他的脸上显出高兴的神采，很快又转为讪讪。这些人非富即贵，与寒酸的院子格格不入，他原本那些留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可他的少爷原本也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却拖着病体荒废在这无名之地……

　　陈伯的眼泪流了出来，一个劲儿用粗糙的手去擦，却越擦越多。他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跛了一只脚，身形也佝偻了，这样一位老人，满腹心酸地落泪，任谁也不忍心。

　　他压抑着声音，还是叫叶清嘉听出端倪，他起身走过来，邬兰陵扶着他，他低下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对陈伯说：“您别为我哭了，咱们现在全靠您一双眼呢，可得好好保养。这世上也并非全无好事，您看，不是有人来看我了吗？”

　　陈伯点点头，哽咽道：“不哭了不哭了……少爷这样好的人，就值得这样好的事！”

　　这下谁也没心思去想什么真的假的，都被这对主仆弄得热泪盈眶。

　　邬兰陵紧紧握着叶清嘉的手，道：“淸嘉，跟我回去吧，我在西郊有处庄子，山好水好也安静，最适合疗养。你我知己相称，你知我甚多，千万不要拒绝我！”

　　邬兰陵以为他会考虑很久或是直接拒绝，叶清嘉却很快点了头：“好，我去，多谢你收留我。”

　　邬兰陵高兴极了，也道：“多谢你给我这个照顾你的机会。”

　　两人相对一笑。叶清嘉没有问他为何时至今日才出现，邬兰陵也没有问他为何搬到这偏僻的地方，多次避而不见。

　　既做了决定，邬兰陵立刻就想让叶清嘉搬过去，陈伯却道：“屋子还需要收拾，今儿天也晚了，少爷受不得劳累，不若明儿再搬。”

　　叶清嘉点头：“明儿再搬也是一样的。”

　　邬兰陵还是不放心，想留下照顾叶清嘉，叶清嘉笑道：“怎么？你还怕我趁夜跑了不成？你看我这院子哪里还能多住一个人，你就放心回去吧，我既答应了就不会食言。”

　　邬兰陵虽不放心，却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一群人又匆匆离开，不敢打扰他休息。

　　他们一走，陈伯立刻收起那副惨兮兮的样子，脊背挺直，气质陡变，虽然样貌还是那样，可绝不像一位老人。

　　叶清嘉迟疑了一会儿，道：“陈伯，去兰陵的庄子，你会不高兴吗？”

　　陈伯脸上挂着微笑，伸手扶着他，轻声道：“怎么会呢？只要是少爷的决定，我一定欣然前往。只要是对少爷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陈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多谢你照顾我……若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嘘——少爷不要说这样的话，少爷一定会比世上的人活得都好……”

　　“为了少爷，我什么都愿意做……”

　　天色彻底黯了下来，乌云袭日，夜幕如同水墨一般蔓延，很快把这小小的院落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