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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身死 ...

  •   傅姣芮赶到二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肥团团红袍紫带的钦差,她见过的人有限,自然是不认识。钦差身后还站了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黑衣太监装扮,一个是紫衣副将,都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门口左右各站着两行一手按刀杀气腾腾的兵丁。
      见这般场景她身子早就木了,咚一声跪下去,膝盖砸在青砖上也不觉得疼。府中众人一窝蜂的拥着跪下去,惊慌张皇不可言喻。
      那钦差拿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约,今东南大都督傅青山南海一役,指挥失当,刚愎自用,致使全军覆亡,损失惨重,丢失南海十数处岛屿,虽傅青山以往薄有功劳,但终为败军之将,念在其与一众将士战死,不功不过,钦此。”
      底下的丫鬟婆子管家小厮早就听得目瞪口呆,有几个人更是放声大哭,傅姣芮见没有降罪下来心头反倒松了一口气,流泪磕头道:“多谢天恩,傅姣芮感激不尽!”
      那钦差咳嗽一声道:“傅小姐,我们也知道傅大人此次是为难了,只不过兵部有令,傅大人这次战役败得有些蹊跷,所以特命李指挥使带着人马来府上找些傅大人平日遗留下来的军务文书,此事事关傅大人清誉,还望傅小姐不要责怪。”
      傅姣芮拭泪道:“各位大人请便吧!”
      那名紫衣将领一声令下,军士立刻就往后面赶去。
      傅姣芮见府中众人神态慌乱,硬着头皮拿出十二分的胆量沉声道:“且慢!”
      那李指挥使闻声回头,钦差笑道:“傅小姐放心,我们都是食的国家俸禄,不敢乱来的!”
      傅姣芮行了一礼,低声叹息道:“府中还有一些女眷,还请查看时略微担待一些!”
      钦差笑道:“好说好说!”

      此时合府之中已经大乱,军士到了后面只令众人都不许做声,违者都拉出去斩了。傅府的人本来是有些见识的,但如今家中的顶梁柱都倒了,合府上下立刻形如散沙一般,只有任人揉搓了。
      傅姣芮脸色惨白的在前面院子里陪着两位御史站着,听后面静悄悄一声不闻,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这一搜查会弄出些什么事体,虽然傅家并无与朝廷结私营党之事,但如今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若是有人存心陷害也是有口难辩洗刷不清。
      钦差瞧她神态间虽然悲怮,但却不肯走了半分形状,心里暗暗纳罕,咳嗽一声道:“傅小姐忽闻令尊变故,神态间却是不见丝毫慌乱,真真是难得!”
      傅姣芮见他如此说,自然是有着寻缝乘隙打探消息的意思,于是低了头,模棱两可道:“父亲卫国殉难,也是死得其所,我虽是一个女孩儿家,没有见到牌位碑享也是不能哭的。”
      钦差呵呵干笑两声连连点头道:“傅将军果然是家风甚严。”
      心里暗想:俗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傅青山毕竟领兵作战这么多年,如今虽然与两边都铆上了眼,这些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深厚,我何苦来做这等恶人?
      于是理理胡须,对身旁侍卫道:“尔等去看看,怎么还没出来?傅大人家中有事,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了。”
      侍卫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儿兵丁都出来,得了吩咐,却是没有拐带私拿东西。不过是一些傅青山日常书信,傅姣芮昨日就拿来清理过,留下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文字。
      钦差命人用包袱装了,回身告辞道:“多有打扰,下官这也是为朝廷办事,还望傅小姐不要见怪!”又拱了拱手,带着一干人等出府而去。
      紫姜翠儿等人见这些人态度前倨后恭,都是惊讶,慌忙关上门,问道:“小姐,他们就这么走了么?”
      傅姣芮立在院子里冷冷一笑,道:“有我在这里,他们总还要顾忌三分罢!”
      叫过王管家吩咐道:“今日先把灵堂帷帐挂起来,稍后再派人出去传与各家府邸上知道!”
      王管家点点头,复又擦泪哭道:“老爷绝不会死,小姐你怎么也信了呢?”
      傅姣芮心如刀绞,只不让自己落泪,缓缓道:“为今之计,走一步算一步!”回身就向后面走。
      此时府里才开始纷乱扰扰,哭声大起。

      傅姣芮命找出来几个管事可靠的人选,分组执事,或者负责人丁或者负责巡防,违令不守规矩者都大棒伺候。几个管事的慌慌张张来说东西银两都是两位夫人掌管,现在没有钥匙取不出来。傅姣芮这才省起,命人去后面找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商议。两位夫人的房里丫鬟跑来报说两位夫人都去向不明,里里外外人影都不见,她们手上掌管的东西也没找到。
      傅姣芮听罢犟气上来,只道:“走了也好!”
      暗想——看来爹爹对这两人冷淡也是天经地义,合府的金银细软都是她们拿着,如今落井下石的一走了之,真真是冷淡狠毒的心肠!
      见左右一众人等面上都有愁苦之色,她此时偏不要自己露出半分怯意来,转头吩咐紫姜道:“去把我那几个妆盒都拿出来,把里面东西弄去换点银子。”
      王管家心里却明白:老爷的噩耗一出,最是下人欺主伤幼趁乱兴事的时候,此时合府的重担都由傅姣芮一个人扛着,自然少不了要虚张声势一番。
      于是抖擞起精神道:“小姐放心,刚刚几个城里的大人派人过来说了,马上就送银子和人手过来使唤。”
      傅姣芮闻言心头一喜,却看王管家悄悄眨下眼,心头又是一冷。
      下人们刚刚被搜查的兵丁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听王管家这么说,慢慢安下心,各自找事去做。
      王管家这边给傅姣芮抱了一个小箱子过来,打开里面是一些银票和金银翡翠器物,他道:“小姐,这些都是老奴几十年来跟着老爷积攒下来的一些东西,今日府里没什么使唤,小姐姑且将就用用罢!”回身又摸出几张田契道,“这是年前新添的几亩荒地,因为瞧着十分不好,本来是用来放马圈羊的,三夫人有意赏给老奴,就没有入到府里的案册里,万一府上不能住了,也可用来避避风头。”
      傅姣芮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自己那些私房东西也不是很多,但是刚刚兴起的那点硬气却也不愿意就散下来,只是摇头道:“爹爹树大根深,总有些交游人脉,我听说钱维忠等人就快回来驻防,我爹爹以前对他们那么好,他们总会有看顾罢!现在这阵子我会想办法,你这些养老的银子最好还是自己先收着。”
      王管家见小姐口气这般硬朗,心头也不知是喜是愁,叹气摇头道:“老爷刚有变故,这边府里就有人拿夫人小姐的首饰衣服出去变卖,不管是谁见着府里这般窘况都是十分不妥的事。小姐还是勿要推辞了。”
      傅姣芮恍然惊觉,一时无话可说,只有默默点了点头。

      银票拿出去取了使唤的东西,府里开始张罗起来,白布麻帷纸马锡棺一样样拿进来挂上摆设。傅姣芮披麻戴孝,看着满府里忙乱,心里却怔怔在想:爹爹尸骨未见,陈天龙也只说遥遥望见战船沉下去,没有一个人见着爹爹身死,只恐怕,爹爹仍在人间也未可知。这么一想,心里轻松了一些,眼前这哭天哭地的景象也仿佛离自己遥遥远了,只管思量过些日子如何女扮男装出门去寻找。
      正在此时忽听得后园一阵乱嚷,几个人大叫道:“快来人啊!三夫人投湖死了!”

      傅姣芮大吃一惊,慌忙带着紫姜等人赶过去。
      三夫人也不知何时投的湖,是时周围人心惶惶,都在奔着前院去,她身边大小丫鬟一个都不在,被发现捞起来时早已经气绝了。傅姣芮赶到湖边,只见三夫人尸首已经被捞起来放在岸边地上,面上搭了一张帕子,身上衣裳兼是黄黄浸透了泥水。
      傅姣芮上去揭开帕子,只见她头发凌乱,脸上妆容犹存,神色却是平静得很,旁边丫鬟哭着捧上来一张素签,上面简单写了几个墨字:
      故乡何处是,落叶满中州。

      傅姣芮低头看了半日,只觉得满嘴里又麻又苦,愧悔难言,本以为她是去逍遥了,却不曾想已经做了水底亡魂。想起昨儿晚上三夫人来打听的样子,自己那些欺瞒,还有早上临走时与三夫人说的那些话,再瞧见三夫人发丝上青苔满满,手臂上全是砂石擦刮出的伤痕。
      一时悲从中来,蒙面想到——原来人死是这么个样子,不知道爹爹当日落到水里又是怎样?自己将来若是也走了这一条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收殓。
      紫姜见她形态不对,在一旁死命的摇晃她,哭叫道:“小姐,小姐!节哀顺变罢!”转头示意两个丫鬟上来架起她。
      婆子小厮们见三夫人投水死了,本来就如惊弓之鸟这时更是慌乱,左右四顾尽皆想道:一天之中,傅府几位上人死的死,走的走,剩下这么个半大的小姐,瞧来也是难以支撑,看来傅府是不行了!
      傅姣芮摇摇头把两人都推开,立起来依旧用布遮住三夫人的脸,对周围人道:“慌甚么?我还好好的呢!你们谁再有一点半点寻死的念头,这会儿就跟了她去罢!”
      周围的丫鬟婆子小厮只是低头捂眼,没人敢应一声。
      傅姣芮把一众人等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咬牙道:“今儿个就安排各位的出路,放心,天大的事情总有我担待就是!”
      摇摇晃晃走出去老远,才发现那张素签已经在手里被揉得粉碎。

      是时灵堂搭起,傅姣芮命人去城中各府邸报信,回来也不过寥寥几家应和回话,或者是身体不适或者是主人不在家,竟是没有人上门凭吊。傅姣芮心里早有预料,叫王管家拿来府中名册,核实了人物,问清楚意愿,另外造册放了,只等过几日就放他们出去。
      这时天色已晚,傅姣芮又命王管家安排下值夜巡更的人手,正要回灵堂上去,北门有军士来报,说是在荒野郊外寻着二夫人,所带金银细软都被盗贼洗劫一空,一路还有一个男子也被杀死,她侥幸碰到巡城的军士被救了回来。
      二夫人进来也不瞧众人,自个儿低头数着佛珠进屋去了。
      傅姣芮心里那点悲愤之气早就黯淡了,也不叫人去问她什么,只是命婆子们看着她,不要再出意外。自己回身独自到灵堂上守着火盆,看着帷帐中案桌上那块仓促而就的灵牌,只管呆呆发愣。
      有人上来给她披了一件衣服,又把下面袍角捋紧了,傅姣芮以为是紫姜,道:“不要这些东西,你再拿些纸过来罢!”
      那人依言去拿,傅姣芮眼角扫见她身形臃肿,仔细一瞧,却是奶妈宋氏。
      她抱了纸箔过来,跪坐在傅姣芮目前道:“小姐,我有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和你说一说。”
      见傅姣芮点头,又道:“不知道老爷有没有给小姐说起过当年安王爷和万王爷要认下你做义女一事?”
      傅姣芮从未听父亲说起过,闻言只是摇头。
      宋大娘叹口气道:“这却是王妃还在时候的事情了,老爷也许觉着那是小事一桩,所以不提。”
      傅姣芮见她吞吞吐吐,知道她必然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于是道:“奶妈知道什么,今日都告诉我罢!”
      宋大娘点头自语道:“也好,哪怕有个十分之一的念想呢!”

      原来,当年傅姣芮的生母焦夫人曾经在华老太妃手下待过,老太妃虽然没有正式认下她做义女,但是总有养育的情分在里面,加上老太妃膝下也没有儿女,于是待焦夫人分外不同。
      北齐建国之初,周围强敌环伺,北方寒木氏大举进犯,傅青山随队出征,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管带,因为作战英勇,被大元帅威武侯孙柏高封了做领兵的都统。是夜傅青山安天极等人出城偷袭寒木氏大营,抓住了寒木氏大将骞谷冬狼,寒木氏王子寒木镦遣使和谈,最后用寒木氏攻占下来的三座城池换回骞谷冬狼,两国之间签下合约,数十年间不起兵戈。傅青山等人功劳卓著,连升数品,后来傅青山调去攻打陈国战功赫赫,一路累积军功,所向披靡,当时有人说道:“傅青山一人胜过八千雄兵铁甲。”
      而安天极的姑母是武帝的宠妃华容氏,安天极虽然打仗立功不如傅青山,但在治国平疆上颇有见地,武帝对他甚是喜爱,十分重用。后来三十一年武帝驾崩,太子皇甫柟继位,是为梁帝,封万成良为平江侯,安天极为安国公,傅青山为东南大都督。
      焦夫人嫁与傅青山后,英雄美人一时无两,生下傅姣芮后,华老太妃十分喜欢,屡次召焦夫人进京。安王府和万王府上两位王妃和焦夫人也是闺阁之好,于是焦夫人留在京里的时候,与她们两家来往甚密。是时傅姣芮三岁,出落得玉雪可爱,两位王妃见了爱不释手,正好安小侯爷和万小侯爷都在,三个小娃娃玩闹得不亦乐乎,万王妃就对焦夫人说要认了傅姣芮做义女,她这个干妈每年随礼一份。
      安王妃在旁笑说:“我却不认姣芮做女儿,我要认她当媳妇的!”
      万王妃于是笑推安王妃道:“正好,我认她做女儿,你认她做媳妇罢!”
      三人话说到如此,不想被华老太妃和刘皇后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极为高兴,说这三家都是国家肱骨之臣,结亲联姻正是大善,就要促成此事。谁知焦夫人这时忽然患上了急病,沉疴难起,一病不治,这件事也就这么一直搁置下来。
      后来每年万王妃都要派人送来节气锦盒,四时馈仪,虽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说法,暗中却也是因为有这么个缘故。

      傅姣芮听罢,这才明白父亲所留文书中‘幼有笑言嘱托,或可投奔’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如今时过境迁,爹爹都只说‘或可投奔’,想来希望也是渺茫。
      宋大娘见她不语,道:“虽然只是老身一点私心的揣测,但是小姐以后若是有机会,投奔他们也是一条出路。”
      傅姣芮不想她太过担心,只道:“爹爹早有安排,奶妈不用挂心了。”
      宋大娘点头叹息,自去堂下叠纸船元宝。

      约莫亥时,忽闻车马喧哗,大门被砸的咚咚山响,守门的家丁凑在门缝里一瞧,只见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将立于门前,约有数百之众,益州几位地方官员都站在阶下,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立于门口大喝道:“开门!宫中有谕旨!”
      守门的暗自苦笑:傅家这座大门,今日直被踩做平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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