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地》那鸿

10、“死后那事到”

　　日上三竿时，拉麦才从床上下来，进入直立状态。
　　二个恭候多时的妻子，一左一右地服侍他盥洗，又侍候他享用早餐。拉麦的食欲和脾气一样宏大，吃得既多，脑部就缺氧，正迷糊着时，忽觉鼻子发痒，用力一擤，“嗤”的一声，就迸射出一大坨鼻屎来。
　　拉麦就心中欢喜。
　　因他有了收获感。
　　作为人类第一个杀人犯该隐的六世孙，拉麦不论做什么，都要有收获感；否则就要恼怒，乃至杀人。
　　拉麦的收获，都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他不种田、不放牧，但他家中什么都不缺：椰枣最多，鹰嘴豆次之，牛羊也不少。他一瞅见挑担子的，就装作喝醉了，趔趔趄趄地迎上去，既被撞了，就要打人抢担子。之后随机勒令路人甲：“认得我拉麦家吗？给我挑过去！”有次一个瘸子不巧被拉麦看上了，他求告说：“我的主，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挑不得担子！”拉麦一脚踢得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半圈。瘸子只好一跛一跛地给他挑过去。
　　拉麦极其胖大，走路时又喜欢扫着双腿，并教双手大幅往外甩。常有行人避让不及，被他四肢中的某一肢或是二肢碰扫到了，身高超过四肘半的他，就要把人家拎到半空中，嘻嘻笑道：“认打？认罚？”罚是用牲畜或粮食换算的。
　　拉麦娶了两个妻子，一个叫亚大，意为“装扮者”；一个名叫洗拉，意为“阴影”。多妻恶俗，始自拉麦。当初上帝造人时，原是“两人成为一体”，一夫一妻制。
　　亚大为拉麦生了两个儿子：雅八和犹八。雅八是“迁移”的意思，他是住帐棚的游牧之人的祖师；犹八是“音乐”的意思，是一切弹琴、吹箫之人的祖师。
　　洗拉为拉麦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土八该隐，是“该隐的扩展和溢出”的意思，拉麦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女儿名叫拿玛，是“快乐、甜蜜”的意思。土八该隐是人类最先打造铜铁利器的人。
　　有了铜器铁器后，拉麦就纠集恶人，拼凑了一支私人武装，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组织。从此，拉麦的话就少了，因为自有利器替他言说；他又用椰枣换了几个女子，让犹八把她们调教成歌伎，在他面前服侍。
　　这天拉麦作恶回来，心里畅爽，就摆上酒席吃喝，让歌伎弹唱助兴。喝醉后，就一边一个，搂着亚大与洗拉，像后世小说《危地马拉的周末》开头所描述的那样：“把人体的——总是不大为人们所注意的——那个部分，就是所谓的脚，稍稍抬高了点。”当然他的脚不是搁在桌子或案几上，而是搁在歌伎的裸肩上。他先用左脚和右脚作搏击状：“哼，还想杀我，还想杀我！”之后借着酒劲连叫带唱了起来：

　　“亚大、洗拉，
　　要听我说；
　　拉麦的妻子啊，
　　要细心听！
　　壮年人伤害我，
　　我要杀死他；
　　少年人损伤我，
　　我要击杀他。
　　杀害该隐的人，
　　遭报七倍；
　　杀害我拉麦的，
　　要遭报七十七倍！”

　　拉麦，睡着了。
　　睡着了的拉麦，打起了雷鸣般的鼾声，又流出了琼浆玉液般的哈喇子。
　　他的歌，也随着这哈喇子流出去了。
　　这天，拉麦正在院子里晒着公义的太阳、谋算着恶事时，土八该隐进前来，献上了一把利剑。这剑是他照着父亲的吩咐特别打造的，是世上第一把剑。土八该隐心中不安，说道：“父亲啊父亲，必有慈心，方佩利剑。”拉麦并不理会儿子，只是呵呵笑道：“有你就有我，有我就有你。”他这话原是指着那剑说的。又说道：“这世界岂是属神的吗？岂是属那恶者的吗？都不是，它是属强者的：比如我拉麦。”
　　拉麦手执利剑，变换着步子，在院子里胡乱砍削了一番。他虽然身躯庞大，动作却相当敏捷，好像兽类中的黑熊。他悬剑于腰，走了几个来回，看看稳妥了，就出门去了。正走得寒光闪闪时，忽听到有人叫道：“拉麦！”
　　拉麦睁眼一看，原来是瘸子。他似乎跛得更厉害了，拄着一根黑油油的、极结实的、与众不同的拐棍。拉麦笑道：“瘸子！你敢随便呼叫你大爷？”瘸子不理他，径自开口唱道：“拉麦、拉麦，听我的声音；无知的拉麦，细听我话语。”拉麦听得有趣，笑道：“你今天是想来讨赏？”瘸子不理他，骂道：“拉麦，你这猪狗一般的人，居然敢亵渎我们的神！”
　　拉麦听得有趣，笑道：“我如何就亵渎我们的神了？”瘸子说道：“难道你不知道只有上帝才有审判的权柄吗？上帝当初说‘遭报七倍’，原是为了阻止人类冤冤相报；你拉麦猪狗一般的人，如何敢戏仿他的口吻来亵渎神呢？”
　　拉麦一听就笑了：“嚄唶嚄唶嚄唶：你这跛脚的矬子，活腻了吗？”
　　“你说反了。我今天在这里等你，就是要杀你：自你那次侮辱我后，我就想杀你了。”
　　“哈哈哈，想杀我？你杀得了吗？”
　　“杀得了、杀得了。”瘸子嬉嬉笑了两声，之后又煞有介事地长叹道，“可惜呀可惜，壮大的拉麦，今天就要死在我手中了。”
　　拉麦哈哈大笑了起来。
　　拉麦笑声未绝，瘸子突然持棍跃起，在半空中转了个身，一棍猛击在他的头上。
　　身高超过四肘半的拉麦，应声而倒：像一座小山，却没有一点声息。
　　为了这一击，瘸子苦练了三年。
　　瘸子用拐棍拨了拨拉麦那七孔流血的脑袋，见他没了气息，这才一跛一跛地缓缓而去。
　　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了。
　　因为亚当生了塞特后，又生儿育女。地上远非只有该隐和塞特两族在繁衍。
　　“我们，该下去走动走动啦。”
　　撒旦蠢蠢欲动。
　　“我们该把罪恶系列产品，兜售给人类啦。”
　　别西卜跃跃欲试。
　　于是众魔倾巢而出，遍地游行，像农夫播种那样，在世人心中播撒罪恶与死亡的种子。
　　世界，被撒旦搅动起来了。
　　世人终日所思所想，尽都是恶。
　　人们随意杀人：或因抢夺田地、财物，或因抢夺女人。
　　血，人类的血，开始在耶和华所造的地上，漫溢开来了。
　　地上男女既多，□□之事也多起来了……世界，就这样大大地败坏了。
　　耶和华在天上观看，见人类堕落，就心中忧伤。因为杀戮和□□，都是他所恨恶的：人类是他造的，这人岂能剥夺那人的生命吗？人的灵是他赐的，岂能一味被邪恶的情欲所玷污吗？
　　有天使被地上的□□所诱引，变成人形迷惑人间的美貌女子。
　　天使原是灵体，不嫁也不娶；他们与人间女子生下的混种后裔，就是伟人，后世又称为巨人。伟人形体高大，混杂在人类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后代又与人类结合，从而使人类面临着人种不再纯正的威胁。
　　伟人的勇武远胜人类，便是拉麦之流也远非对手。他们在地上横行，害人夺物，无恶不作；又一味邪荡好色，耽于淫乐，把上帝所创造的大地弄得乌烟瘴气，污秽不堪。
　　“爱子啊，人类已经全然败坏了。他们与我的灵相争，不再顺从我的灵的引导。他们已经走到尽头了。”
　　“父啊，是的：他们不与罪相争，倒顺从□□的情欲，一味作恶行淫。”
　　“爱子啊，我要将我们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全部除灭掉，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父啊，但我们还要给他们悔改的时日，看看他们倒愿意不愿意回转过来。”
　　“爱子啊，正如你所说，人类虽然恶贯满盈，却还有悔改的时日。他们的日子，还有一百二十年。”
　　“父啊，愿你照你的旨意行。”
　　于是耶和华就兴起义人，传讲末日审判，就是耶和华报应人类的信息。
　　这头一个义人，就是以诺。
　　以诺是亚当的七世孙、塞特的六世孙。以诺六十五岁时，生了儿子。他受上帝启示，知道儿子死后，世界的大灾难——也即人类第一次末日大审判——就要来临了，就给儿子起名叫玛土撒拉。玛土撒拉就是“死后那事到”之意。
　　既受了神启，他就说预言警告世人：“看哪，主要带着千万的圣天使一同降临。他要审判所有的人，惩罚所有犯罪作恶，用不敬虔的话冒犯上帝的人。”
　　耶和华的灵，就是那称为圣灵的，充满以诺。他看到不敬虔的人，就说：“兄弟，你岂不是塞特的子孙吗？为什么要亵渎上帝的名呢？”对方就反驳他说：“上帝在哪里呢？在天上，还是在地下？”看到随意流人血之人，他就说：“我们岂不都是耶和华所造的吗？你岂能害别人性命吗？”那人就反驳他说：“不错，人是上帝造的。可哥哥岂不是杀了弟弟吗？今日杀人，岂不都是仿效他吗？”他又对那多妻的、□□的、□□的说：“上帝当初岂不是只造一男一女吗？他岂是无能力多造女人吗？”他们就反驳他说：“你说得不错，当初之所以一男一女，是因为当时只有一男一女；现今岂不是男人多了、女人也多了吗？”
　　以诺又说：“世界败坏，这是你们明明看到的；我所说的，都是从神而来的。你们为何不信，倒要说这刚愎话呢？”他们都说：“以诺啊，你说得不错。正是这世界完全败坏了，我们才不得独善其身。”以诺又说：“末日的审判要来了，你们不信吗？”他们仍是硬是颈项，说：“倘若全地灭绝，谁能逃脱得了？我们既然作恶，岂不甘愿受审判吗？”
　　以诺只好望天祷告道：“全能的神、永在的父，铺张穹苍、展开诸天的自有永有者啊，当说的话我都说了，奈何他们一味自寻覆灭。求你将他们灭亡的罪，归于他们自己，不加在我的身上。”
　　从此，以诺不再开口劝人，因他知道世人顽梗，多说无益。他只是切切地告诫儿子玛土撒拉说：“我儿啊，你务必要敬畏上帝，不可仿效那作恶的、污秽的、必要灭亡的。”
　　以诺自己凡事寻求耶和华的旨意，一心与神同行，行事完全，无有瑕疵。上帝造人以来，先是亚当忤逆，后有该隐杀亲，再有拉麦狂恶，最后则是整体性的堕落与败坏……以诺因信靠上帝、遵行神旨，成了是人类头一个完全人。
　　末日审判的信息在地上被人弃绝，但在二重天上却引起极大的震动。
　　“全能者真要毁灭人类么？”
　　摩洛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不是爱极生恨，又怎么会有末日大审判呢？所以全能者必不灭绝人类。”撒旦望着摩洛，侃侃而谈，“全能者所做的，不过是以旧换新罢了。而照我看来，不过是新皮袋装旧酒而已。旧酒，你明白吗？大审判过后，人类从表面上看，是被更新了。可世界，岂不是永卧在我们的权势之下么？罪与死，岂不是永远要辖制人类么？过不多久，人类又会走上老路，全能者又要手忙脚乱了。嗨嗨，嗨嗨：他造人，简直就是给自己下套。造错了啦。“
　　摩洛低头，又抬头，很响地嗯下了一口口水。
　　撒旦就戏谑道：“老弟啊，须知那经火的婴儿，乃是大审判之后的美味。到了那时，地上的人才会转向我们，求告我们的名。”又说：“听说有个叫以诺的，是完全人。我非要下去试探试探他不可。啊哈啊哈，验证真伪，怎么能由一方说了算呢？”
　　撒旦就从二重天上下去，径直来到以诺跟前。
　　但以诺的信心，已预先被耶和华坚固过了。
　　上帝警戒以诺：“那迷惑人心的，必来试探你……”以诺就恳求神加他力量，让他站立得住。
　　“人类中的完全者、从不对罪恶打躬致敬的义人啊：我问候你了。”
　　撒旦第一次以如此恭敬的口吻，对人类说话。
　　“曾经的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来到地上，要指教我什么呢？”
　　以诺客客气气地回他的话。
　　“全能者所喜悦的义人啊，我想说的头一句是：礼，永远从义而来；我想说的第二句是：礼，不论何时，总非多余。以至于千万年之后，必有东方古国之人流传说：‘礼多人不怪。’”以理论家自居的撒旦先卖弄了一番，之后双目如电直逼以诺，“我现在身份变了。我是二重天的大君，也是世界的王：整个世界，都卧在我的权势之下。”
　　“你说得不错；可人有自由意志，这你原是知道的。”
　　“正是正是：当初始祖不正是运用自由意志，拒绝了全能者预设的道路吗？人类最值得称道的特性，就是不循规蹈矩。”
　　“只是我，必要永远顺服上帝，一生循他的规、蹈他的矩。”
　　“我相信你，因为你已经这样做了。”
　　“我必永远与神同行，直到生命的末了。”
　　“可你不想尝试一下、体验更丰富的神性吗？”
　　“尝试什么？”
　　“全能者爱你、喜悦你，岂不是因为你对他言听计从、死心塌地地跟随他吗？假如你把心归我，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假如你顺从我，哪怕只是一次：他必立马翻脸，把你弃绝！”撒旦目光炯炯看着以诺，“你若顺从我，我必要厚赐与你，你哪用得着天天扛着鹤嘴锄去地里刨食？全能者给了你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他什么也没有给你！”
　　以诺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二重天的君王啊，请你告诉我：人既拥有自由之意志，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既有顺服的自由，也有拒绝的自由？”
　　“是呀是呀：你可以拒绝他呀：你何必跟在全能者后面亦步亦趋，还美其名曰：同行。”
　　“恕我冒昧：我想拒绝的，恰恰是你。”
　　于是撒旦像千万年之后，太平洋西岸某个乡村专事坑蒙拐骗以及偷与盗的老牌二流子那样，优雅地笑了笑，然后感慨道：“人世，是多么美好！那一点苦难，又何足挂齿呢。”说罢就回到二重天了。
　　这以后，撒旦再也不来打扰以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