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格蕾思琳

46、永不分离

　　肯达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渐渐爬上高空的太阳，快到中午了。
　　被捕兽器的铁夹夹住的脚已经止住了血，尖锐的铁齿还嵌在皮肉里头，筋骨被夹碎的剧痛随着血液流动一阵一阵地传遍全身，似乎是适应了这疼痛，肯达紧咬牙关，神情凝重却没有□□出声。
　　蔚蓝的天，流浪的云，潺潺的流水，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树林，还有那珍藏在心里抚摸过无数遍的倩影……这跟记忆里的某个地方有些相似，那时候的她还是个渴望长大的孩子，他们喜欢骑着马到后山的小树林里玩耍，他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她洞察到心底的秘密，却不知聪慧的她早已看穿了一切……淡淡的情愫就像午后的一杯果茶，在心里品味着它的清香，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些，就是临死之前的最后影像了么？
　　应该淡漠的，却还是被这些累赘的记忆哄得热泪盈眶。
　　自他告别了法兰蒂尔之后，就想要离开伤心之地，却又不忍离她远去，于是终日失魂落魄，游荡在这座离城不远的树林里头。
　　虽然行踪隐蔽，还是引起了人类的注意，猎户们报告了达旺城内的驻军，白魔法师在猎人的捕兽器上写下了咒语，让他们把捕兽器暗藏在奇怪踪迹出现的地方。
　　昨天夜里，化作狼人的他到河边汲水，一不小心就落入了陷阱，锥心刺骨的疼痛随着“卡嚓”一声脆响从脚下传来，使劲想把铁夹掰开，却发现铁齿在皮肉里越陷越深，整条腿几乎废掉，而且这捕兽器似乎带有魔力，很快就吸走了他的力气，只好放弃挣扎，听天由命。
　　不多久，便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凶狠犬吠声和沸腾的人声，让原本寂静的树林喧嚣起来。
　　肯达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受伤的脚让他无法直立，只能像一头野兽一样趴在地上。
　　赶来的人不敢靠近，远远地围了一圈，他们看待自己的眼神，比脚上的剧痛更让肯达难受。
　　紧跟着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咒骂，捡起来的石块树枝狠狠地砸向了肯达，人类对魔物的仇恨记忆，化作了狂风暴雨一样的袭击！
　　肯达满腹伤痛，他早该知道这样的身体被人发现意味着什么，在人类的世界里，他已经成了异类，不论他有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情。
　　即使被误会被打骂，他也没有想要反击，骑士的原则是不能伤害平民百姓，他只是蜷缩着身体把受伤程度降到最低，只有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狂吼一声，把那些渐渐逼近的人群吓开一点。
　　就这样被折磨了一夜，第二天晨光初现，人们惊讶地看着昨天长着尖牙利爪的人形野兽，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类青年，在他们的虐打之下遍体鳞伤，浑身是血。
　　这时众人才放下了武器，在那里议论纷纷，有长者说这可能不是一般的魔物，而是被施了诅咒的人类。
　　后来赶到的魔法师证实了这一点，再看到有一团团黏糊糊的小怪物，正在他身上来回蠕动，忙着帮他疗伤，顿时认出了那就是曾在战况紧急时送来至关重要情报的“史莱姆”，难道他现在守护的就是那个安插在魔族内部的神秘人？
　　这名魔法师感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奈何法力高深的魔法师都随王子回王城去了，自己的功力不足以解除狼人的诅咒。只好让士兵好生看守着肯达，自己亲自去向王子禀报此事。
　　王子得知这件事后，凝神了好一会儿，最后派了两名高级魔法师随他回去查看情况。
　　然而就在他们快出城的时候，王子却派来快骑送来密信，魔法师打开信函，只看见一个字：杀！
　　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寒意，那名青年好歹也立下战功，到底得罪了王子什么，还没弄清楚就决意要杀？
　　毕竟他是未来国王，魔法师们不敢多问，匆匆地去树林查看那名青年。
　　和他们想象中的一样，肯达因为喝过狼王的血，□□和灵魂和它交织在了一起，并且因为结合时间过长，已经无法用魔法分离了。
　　“如果有一天你的意志薄弱，你身上潜藏的野兽灵魂会占据你的身体，到时候兽性大发，连你也控制不住，不如……”
　　“不如让我就此消失吧。”肯达淡淡一笑，接下了魔法师的话，“对我来说，算是解脱了。”
　　魔法师惊讶于他的“通情达理”，连丝毫的怨恨也没有，或者应该说，那是失去希望之后一种无奈的豁达。
　　魔法师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放心，我们会净化你的灵魂，祈祷你升上天国的。”
　　“我无所谓，交给你们了。”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留恋的地方了。
　　他所牵挂的法兰蒂尔找到了幸福的归宿；母亲和妹妹平静地活着；而像他这样不人不魔的一个怪物，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追打吧……那还不如化作一缕轻烟就此消散，落得个干干净净。
　　魔法师们用魔杖在肯达身边画魔法阵，看热闹的人群也被遣散了，只等着正午一到，就可以做法净化。
　　只有那只呆呆的史莱姆，还在肯达身上忙个不停，将他的淤血吸食干净，让伤口都愈合起来，唯独他的脚被魔法钉住，史莱姆努力了很久也不能解除，不高兴地在那里蹭来蹭去。
　　“够了，兄弟，谢谢你。”肯达伸手戳了戳那团软绵绵的透明体，“你做得够好的了，快走吧，不然等他们一做法，你也逃不掉了。”
　　史莱姆抖动了两下肥溜溜的身子，把肯达粘得更紧了。
　　“快走！我不需要你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肯达一把拽起那团浆糊，用力地抛向远方，“噗通”一声，刚好掉进了离他不远的河里，远离了魔法阵。
　　肯达看着河面上那朵小小的水花，口中喃喃：“谢谢你陪了我这么长时间，祝你好运。”
　　“时间到了。”其中一名魔法师冷冷地说。
　　“等等，请再给我一分钟的时间。”
　　肯达解下了胸前的项链，取出了穿在里面的一对指环，将刻着“法兰蒂尔”的一只戴在了左边无名指上——另外一只，攥在了右边的手心，那是在魔界的城堡中被主人抛弃了的。
　　左手是你，右手是我……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我们曾经说过的天长地久……
　　“开始吧。”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魔法阵内，三道白光同时升起……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从魔法阵外面传来，狠狠地揪住了肯达的心，睁眼一看，朦胧的白光中有人朝他跑了过来——不是法兰蒂尔是谁！
　　顿时忘记了脚上的伤，肯达嗖地一下站了起来：“别过来！危险！”
　　法兰蒂尔却似没有听见，仿佛眼前的景物都已略去，眼中见到的只有自己的爱人，飞蛾扑火一般地冲向了运行中的魔法阵。
　　紧跟过来的罗伊追赶着想要阻止她，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法兰蒂尔一脚踏进了魔法阵内。
　　“停下来！快停下来！”罗伊心急如焚，然而做法中的魔法阵如何停得下来？而法兰蒂尔现在已没有凤凰护身，灵力已大不如前，置身其中相当危险！
　　肯达见法兰蒂尔已经进来，只得将她紧紧抱住，用身体保护她不受伤害。
　　两人紧密相拥，难掩心潮澎湃，竟然忘记了身处险境！
　　不多久，魔法阵里的白光就开始了“净化”，高速旋转如同可怕的飓风，阵阵风刀刮过，皮肉皆被划破，瞬间就能将人净化为云烟粉末！
　　法兰蒂尔用黑魔法支撑起一个小小的防护罩，然而这点微薄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对抗三名魔法师的法力，拥抱的两人像是处在风暴中的小舟，随时都会覆灭在狂风巨浪中！
　　“你不该来的！”
　　“别赶我走！不要抛下我一个！”
　　法兰蒂尔紧紧抱住眼前的肯达，生怕一旦放手，他又会消失在梦境中。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总以为自己能揽下所有的灾厄，到头来却带给她更大的不幸。
　　原来她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和自己在一起！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味牺牲，那么对于深爱他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那好，我们一起逃出这里！”肯达不停地观望着周围的情况，“法兰蒂尔，告诉我该怎么做！”
　　“必须先找到灵力的源头，把它破坏掉！”
　　魔法阵的力量源头来自于三名魔法师，必须走到防护罩外面，打开一道缺口，魔法阵就会消失。
　　危急时刻，肯达大吼一声，在剧烈的痛苦中，当着法兰蒂尔的面，长出了毛发生出了尖牙利爪，变成了强悍健硕的狼人！此时的他已顾不上许多，只想得到更多的力量，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
　　伸长的利爪使劲掰开嵌入皮肉的铁齿，长啸一声与其中的魔法较劲，竟然迸发出比平常强上几十倍的力量——捕兽器终究熬不过，“哐啷”一声，断成了两半。
　　解开了束缚，虽然腿上流血，肯达似乎浑然不觉，毅然地离开了防护罩，顶着光刀凛冽，去寻找魔法阵的灵力来源。不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光点，那是发动灵力的魔法杖，只要将它打落就能得救，但那也是力量最强的地方，发出的光芒让人抵受不住！
　　决不能就此退缩！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法兰蒂尔！
　　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像有千万把刀撕扯着皮肉，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把自己肢解！
　　怒吼声中扑向了那个光点，整个人化在了一团白光之中，周围一片白茫茫，夺取了所有视线！
　　“肯达——！”
　　魔杖被毁，魔法阵消失了，肯达却倒在了一片血泊中，血肉模糊。
　　法兰蒂尔大喊着抱起变回人形的肯达，已是奄奄一息。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情形……”
　　“法兰蒂尔……别哭……你没事就好……”
　　“什么我没事就好！你死了我会快活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自己的重要性！你这个笨蛋！笨蛋！”察觉到肯达的气息渐渐微弱，法兰蒂尔不停地摇晃命令着他，“给我活过来啊！不许死！”
　　然而他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身体几乎被净化了一半，生存机会接近于零。
　　“我恨你！恨你！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肯达始终未能听见她的呼唤，就这样沉沉睡去，法兰蒂尔骤然静默了下来，眼泪也停止了，呆呆地看着怀里的人。
　　怎么能这样？她好不容易才盼到的，竟然这么快又失去了！
　　“啊——！！！”
　　悲痛欲绝，这种得而复失的痛苦叫她如何承受！她不想活在没有他的世界！
　　毅然拔下头上的发簪，插入了动脉跳动的咽喉！
　　法兰蒂尔微笑地看着肯达……不要走……带上我……
　　就在这生死关头，离他们不远的河流出现了异动，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掀起一道水墙，形成的阴影将两人遮蔽。法兰蒂尔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那面水墙直扑下来，将她和肯达卷入其中！
　　意识消失前，法兰蒂尔感觉自己像是被保护在了一个充水的温室里面，宁静而安全，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的身体，安心地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肯达怀里，又听见了他节奏有力的心跳声，又看见了他对自己微笑的脸……
　　“肯达……”法兰蒂尔眼眶湿润，伸手抚摸他的脸，“我们到天堂了吗？”
　　“不，我们活着！”肯达激动地把她抱紧，“我们都还活着！”
　　法兰蒂尔眨了眨眼睛，刚才发生的事情，难道只是梦境？
　　“我们不是已经……”
　　“对！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是它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它……？”
　　法兰蒂尔顺着肯达的眼神望去，看见草地上趴着的一团小小浆糊——那不正是曾经来报信的史莱姆吗？
　　“是它吸走了河里的水，膨胀了自己的身体，把我们卷入其中，救活了我们！”
　　“是这样……太好了，我们还活着！”
　　两人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旁边一人看了，心中百感交集。
　　“殿下……”肯达抬起头看他，又看了看怀中的法兰蒂尔，眼神十分坚定，“对不起，我不能把她让给你，她是我的女人！虽然你能给她荣华富贵，但她爱的是我，如果我离开她，便是不负责任！”
　　“我并没有拆散你们的意思，我已经失去了爱她的资格。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因为我的自私，差点就杀了你们两个。”罗伊目睹了刚才的生死一幕，心中充满了愧疚，“法兰蒂尔，当我看到你愿意为他舍弃生命的时候，我的心也死了……我宁愿你跟他走了，也不想你因此死去。幸好你们都活过来了，否则我会责备自己一辈子……法兰蒂尔，既然留在我身边无法让你幸福，那么请你离开我吧！”罗伊含泪微笑，转过了身，“祝你们幸福！”
　　“罗伊！”法兰蒂尔喊住了他，“谢谢你曾经爱过我。请你也一定要幸福！”
　　“我会的！也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段路。”
　　罗伊叹了口气，却没有再回望，强迫自己往前走。
　　他知道，他和法兰蒂尔的那段感情，都会融化在对方心里，成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记忆。
　　即使走到生命的尽头，回想起当初在街上的那一巴掌，想起曾在战场上并肩杀敌的峥嵘岁月，想起她坚强勇敢的身影，想起她如水般清澈的笑容，想起她唤过自己的名字……这一生可以遇见她，终究是件庆幸的事。
　　曾经拥有过，也便足够了。
　　心，豁然开朗。

　　看着罗伊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法兰蒂尔有种淡淡的哀伤，不论这是一份怎样的感情，分别总是让人惆怅。
　　“想想我们以后的事吧。”回过了神，抱着肯达的手臂，淡淡笑了，“我们上次的旅行，中止在了去威以森王国的边境线上，现在可以继续了吧？”
　　“好啊。”肯达闻着法兰蒂尔久违的发香，低头亲了亲，“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漏掉了一样东西。”肯达摊开手，一只银色的指环在手心闪耀着重生后的光芒。
　　“戒指！原来在你那里！”法兰蒂尔雀跃了起来，“快帮我带上！”
　　正如那天对着神像立下庄重的誓言，法兰蒂尔仍然带着当初怦怦的心跳，等待心爱的人将指环戴入无名指上，看着那只刻着肯达名字的戒指，激动的心情化为长长一吻。
　　你的国便是我的国，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从此以后，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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