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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到了延安之后,庄晓曼开始做梦。

      梦一开始是朦朦胧胧的,但那红红绿绿的色块,金碧辉煌的灯光,以及掺杂着调笑和叫好的喧闹构成她无比熟悉的场景:百乐门或者别的哪家舞厅,她曾夜夜周旋其中,靠着酒精和美貌套取出一份又一份的情报。
      经过军统的训练和多年命悬一线如履薄冰的卧底生涯的磨砺,庄晓曼其实已经很少做梦,或许是这个地方让她不自觉的感到放松——说来讽刺,她曾有一次回总部述职,却因为精神紧张而整夜无眠,惯用的勃朗宁就压在枕头下面,却无法带给她一丝安全感;可身在敌人的根据地,庄晓曼却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不会因为突然的敲门而条件反射般的摸枪了。
      她本以为这梦是纸醉金迷的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可没过几日,梦里舞厅的人影开始渐渐清晰,曼妙的女性身躯在舞池中翩然而动,而她却仿佛坐在吧台边默然旁观。第一次醒来时,她以为那起舞的是自己,可转天这身影再入梦而来,她却在梦中无比清晰的知道,那不是她;而特工良好的记忆力也告诉自己这女孩不是她的同僚、线人乃至任何一名她接触过的人,庄晓曼理应没见过她。可是不知为什么,庄晓曼看着她灵动的舞步,根本压抑不住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熟稔,甚至亲昵。
      这份熟稔和亲昵在第三天的梦中得到了验证——女孩终于跳完了舞,她步履轻盈的向庄晓曼走来——庄晓曼能听见她因为跳舞而急促的喘息,能感觉到她手指搭在自己手背上的热度,甚至当她凑到自己耳边时,那呼吸的热度和发丝垂落的触感都巨细无靡的呈现在她的梦中,可是无论庄晓曼怎么睁大眼睛,她都无法看清女孩的脸。
      她听见女孩在说,姐,来一起玩呀。
      她想回应,可梦里的她却只管坐着,一动也不动,这一刻就仿佛定了格。
      但庄晓曼想问很多问题,是职业习惯也是个人兴趣,最终的最终,她听见自己红唇轻启,说,顾……
      然后她醒了。

      此后的时间,庄晓曼都没有再做梦。她觉得是因为白天满满的日程安排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她此前并非对马列主义一无所知,毕竟想要对付敌人,必须要先了解敌人。只是军统对宣言断章取义的解释,一直让庄晓曼对红色政权的主张嗤之以鼻。可当她坐在窑洞里认真仔细的听课学习时,她逐渐推翻了往日的偏见,开始更多的思考:关于国家,关于民族,关于信仰,理想以及未来。
      她也偶尔在休息时蜻蜓点水般的想一想那个梦。是小顾吗?她否认了自己的推断。顾君如是个文静乖巧的女孩,她从不去舞厅,每天过着上班和回家这样固定而简单的生活。那女孩要活泼的多,声音也更张扬些,或许她只是恰好也姓顾,又或许,庄晓曼想,她谁都不是,她只是自己梦中一个臆想出来的存在罢了。
      两个月的学习时间充实而短暂,庄晓曼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申请留下来。她不想否认自己的软弱,她从深不见底的地狱而来,自然会留恋这些简陋屋舍中的人间气息。但她不能。除了沉甸甸的责任,还有徐徐燃烧的复仇决心和风灯残缕的渺茫念想,庄晓曼想,她需要的只是再多一点点的勇气罢了。
      于是在离开的前一个晚上,她又做了梦。
      这次梦境的场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嘈杂的舞厅来到了安静的室内套间。室内的灯光柔软明亮,把本就考究的房间内饰映照的更为奢华。然而坐在沙发上,庄晓曼却感觉到刺骨的冷意顺着四肢爬向心口。
      然而有人突然敲门,庄晓曼立刻就知道门外是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可梦里的她自己却依旧一动不能动。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一张姣好的面孔露了出来。庄晓曼不知道该放松还是吸气——她确实不是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不会没有一点印象——白皙的脸蛋上洋溢着轻松的笑意,眼睛弯弯的,好像有细碎的星光撒在里面。
      仿佛是看见了庄晓曼,她笑的更开心,还带着一点点狡黠:“还没睡呐?今儿还要写信?”
      说着,她便已经走到了庄晓曼的身前,对她伸出了手。庄晓曼仰脸望着她,只觉得自己不受控制般的想要回握住那只纤长柔美的手。
      然后她听见女孩说:“旗袍都被你压住了,我还没缝完呢。”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女孩就接过了一条墨绿色的旗袍。她嫣然一笑,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这姓裘的到底怎么想起在这么偏的地方建别墅的?他肯定没看风水。”
      “你这嘴啊,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实话嘛。”
      这时,庄晓曼终于明白了,她虽然处在和梦中另一个人相同的视角,却不是梦里人,而是个不知为何闯入的旁观者。

      她无法回头,无法起身,无法做任何动作,因此就无从得知那与她视角相同的女子,此时此刻是何种情态,但轻松而亲昵的语气明晃晃的昭示着她们之前熟稔的关系。
      女孩边闲聊边缝着旗袍开线的边缝,银针细线在她手指间灵活的舞动。庄晓曼不会做女工,她的指尖和手掌只有因特工训练而留下来的茧子,而她看着那双白皙纤美的手,想着似顾家那般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是不是也如此,顾君如会不会也曾坐在她的闺房细细的做着绣品……一时竟看的痴了。
      梦中的女子也安静了下来,仿佛和她一样在欣赏这如画的美景,冷意早就随着女孩的到来不复存在,哪怕是光照不到的暗处,似乎也沉淀着一份温暖和安心。
      女孩的绣工快而利落,不一会儿就收好了线,白而整齐的牙齿轻咬,专注的眼神一下就又落到了庄晓曼所在的地方。她又露出了混合着娇憨和妩媚的笑容,说:“缝好了,就是没车边,有点不……规整。”
      她把旗袍递了过去,庄晓曼看着一只白净的胳膊伸出来要接,可女孩却没轻易放开,她咬了咬嘴唇:“要试一下……不,还是,还是先看看,你先看看……”
      庄晓曼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而那想要接过旗袍的女子也是个好脾气的,并不催促,只是伸着手,然后庄晓曼就看到那女孩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玉姐,我是真的……拿你当姐姐。”
      她似乎是想要哭,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却都没有流下来,声音却已经哽咽的不成样:“我多想一辈子都像今天这样,我们一直在一起,聊聊天,说说心里话……对不起,玉姐,对不起……你能看得到吗?你会留下它吗?你会……原谅我吗?”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那晶莹的液体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悄然无声,可却像砸进庄晓曼的心里,烫的她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
      女孩原本紧握着旗袍的手松了开来,一直默不作声坐在沙发上的女子顺势接过旗袍,缓缓展开了那缝了许久的旗袍边。
      然后庄晓曼就看到了上面用针线缝出来的摩斯密码。
      庄晓曼还是不能动,因而也只能随着女子的动作来进行解读,摩斯码她自是懂的,她默念着密文的内容,心跳越来越快,彷如雷鸣鼓捶。
      密文并不长,女子看的速度也快,不多时就放下了旗袍。女孩还站在那儿,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即将面对终末审判的囚徒。
      然后女子站了起来,庄晓曼终于看到了她的背影:时尚的卷发,高挑的身形,厚实的大衣披在肩上,露出洁白如天鹅般的脖颈。她叹息般的抱住了女孩:“晓梦,我……”

      庄晓曼抹了抹眼睛。她瞪着夯土的屋顶,心神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它太清晰,太真实,完全不像一个梦,庄晓曼甚至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窥伺到了一段真实的人生,而它属于一个姓顾,叫做顾晓梦的女孩的人生。
      她彻底睡不着了,忍不住去想那个被顾晓梦称为“玉姐”的女人最后说了什么,是否原谅了顾晓梦,又忍不住想到了顾君如,想到那个同样有着秀美的面孔的女孩,跪在肖途的枪口下,希望那个男人能原谅自己的父母。
      她原本是恨肖途的。恨他无情的射杀了顾君如,恨他伪造顾君如是锄奸队的卧底的假象,把一切都嫁祸给那个信任他,仰慕他的学妹,自己还能装模做样的的编织着谎言。只是心底又时而冒出一丝庆幸,庆幸不是自己要做出这样的抉择,不用面对顾君如的悲伤和绝望,不用背上这份沉重的负担,可以放肆的尽情的去恨肖途。
      而此后,她和肖途几次纠葛,爱与恨,对与错,早已在一次次的携手中变得模糊,直到这次被肖途的弥天大谎救下,她已经失去了恨他的立场。
      而在这个梦之后,她甚至忍不住的想,如果小顾真的是卧底,和她,或者和肖途是同样的身份,是不是就好了。
      庄晓曼就这么任由思绪翻滚,所有曾经藏在心底的念头一下都冒了出来,关于顾君如,关于肖途,关于顾晓梦,关于她自己……直到嘹亮的鸡叫把她拉回现实,她才发现原来天已经亮了。
      庄晓曼于是起床更衣洗漱,条件有限也就一应从简。当第二号敲门时,她已经又坐在椅上发呆了半天了。
      “怎么样,庄小姐,睡的好吗?”
      庄晓曼干脆利落的起身:“走吧。”
      董旺成又露出了庄晓曼很不喜欢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别急别急,吃完早饭再走也不迟。”
      庄晓曼平时不爱和他多说话,可是想到昨晚的梦,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我住的这间窑洞……以前是不是有别人住过?”
      董旺成眨眨眼:“来边区学习的同志很多,来来往往的,这间窑洞一般都是安排给女同志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庄晓曼咬了一下嘴唇,“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姓顾……叫顾晓梦的人?”
      董旺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愕然,庄晓曼明白他眼神里的含义:她原本不应该,也不可能认识这样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共产党人。
      庄晓曼于是心中涌起了一丝烦躁。她无法向董旺成解释这件事,信仰共产主义的都是无神论者,那样一番说辞,即使是实话,都连她自己也说服不了的。
      董旺成却在她意料之外的叹了一口气。
      “确实有一位叫做顾晓梦同志,曾在这里学习过,就住在这间窑洞。”董旺成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当时我也被安排在此学习,和她有过数面之缘,她的事,虽说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是……”
      庄晓曼明白他沉吟的理由,她咬了咬牙,说出了真话:“我梦见了她。”看了看董旺成的表情,又补充道,“这几天都有梦见。”
      出乎庄晓曼的预料,董旺成没有因为她的理由而产生不快,神色反而变得郑重。他看着有些紧张又期待答案的庄晓曼,缓缓吐出一口气:“顾晓梦同志已经牺牲了。”
      “任务的细节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原则,你能梦见她,或许证明你们之间有些缘分……她和你一样机敏好学,举一反三,学习了两个月之后,她便离开了这里,根据组织的安排,去了别处进行潜伏任务……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我也是今年整理档案,才知道她已经牺牲,就在去年……”
      董旺成说的有些颠三倒四,庄晓曼却听得明白,奇异的,她听到“牺牲”这两个意料之外的字眼,竟然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心情。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低声说:“她……留下了遗书,在一件旗袍里,给了一个叫‘玉姐’的女人。”
      董旺成看着她,似乎是期待着她能带来更多的信息,但那缝的整整齐齐的摩斯码在眼前一一闪过,庄晓曼却说不出半个字——她不能,也不想,那份遗书是留给顾晓梦的家人和玉姐的,她已经无端窥探到遗书的内容,就算是顾晓梦托梦于她,也不意味着她要和陌生人分享顾晓梦最深的思顾与执念。
      董旺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期待有些不切实际,他笑着转移了话题:“任务和身份都已经和你交代过了,你本来就是一名优秀的特工,该怎么做你自然有分寸,但无论形势如何,切记安全第一,饭要一口一口吃,帐要一笔一笔算……”见庄晓曼又瞪他,赶紧说,“好了好了我不啰嗦了,咱们现在就出发。”
      庄晓曼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跟着他走出了窑洞。
      外面阳光灿烂。
      庄晓曼抬头,没人知道她心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清除过汉奸,拯救过商贸团,暗杀过日军高官,她庄晓曼早就不惧生死;肖途在火车上的所作所为,让她更深刻的知晓了“奋不顾身”到底包含着怎样的心情;而这两个月的学习,则教会了她“信仰”二字燃烧起来,究竟是何种颜色。
      顾晓梦娇艳的面孔和顾君如清秀的脸庞在她眼前交替闪过。
      小顾,她没有指向性的在心中默念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的灵魂会与我同在。
      ——此去经年,长路漫漫,但她将勇往直前,不负人间。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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