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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节 上巳节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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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这一弯明月,在这一人一鱼眼中分外缱绻美好。鲁德培坐起身来,在船边俯下身,将指尖探入水中,像是要触摸远处楼宇在水中的倒影。那楼宇高耸,在水中拉出长长而荡漾的影子,一样的金碧辉煌,宛若海底龙宫,叫人想要化作小鱼游进去一览光华。
港生见鲁德培发丝垂入水中,伸出手想要替他撩起来,未料鲁德培头越低越接近水面,竟一个翻身跃入水中,溅起水花惊得港生顾不上拉住鲁德培。
鲁德培见港生连连往后仰去,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存心想要拿他取乐,撩起水花,使劲往港生身上泼洒去,果不其然见他先懵后气,一时间无招架之力。到港生回过劲来,撩起水往鲁德培头上泼去,鲁德培早已浑身湿透,面颊带水,一如当日在浅滩探出头要港生心头血。
“你个臭人鱼,冥顽不灵,劣性不改!”港生顶着湿透的衣服,瞪着眼睛,学着私塾夫子的样子骂着鲁德培。
越是正经,越是有趣。更何况鲁德培并未领教过夫子的厉害,全不在意,竟从微带笑意到放声大笑,末了仰起头望着港生,吟出一句诗,正是范成大的“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只见如斯黑夜中一个人背靠沉静的大海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对自己讲出这么一句诗,港生一时怔住,什么水榭楼台,什么禅师遗梦,此刻世间只得这么一双眼睛存在。
“上来吧,衣服湿着呢,当心着凉。”没想到港生回应一句这个,说完港生还伸出手想要拉鲁德培上来,他拿常人思维对这个人鱼,怕鲁德培生了病又娇气起来。鲁德培却想要玩个尽兴,他拉住港生的手,顺势就把港生拉下了船。这下港生是真的气不起来,他只想打一顿这个人鱼解气,叫这人鱼红口白牙,人模人样,却惯会欺负他。
鱼儿入水自不必说,港生是渔民,游泳也不在话下,两人你追我赶,一时不知游去了哪里。等到港生觉得累了,叫停鲁德培,才发现海面一片黑暗,哪里还有什么楼宇水榭,一时茫然极了。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鲁德培靠了过来,亲昵地拉着港生的手。恍恍惚惚间,港生跟着鲁德培上了岸,他看到不远处,天光泛起烟里火,裹着一层月下白,映着依旧黑暗的水面,妖异又瑰丽。
不知何时鲁德培脚踝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绳子,上面隐约串着一件黑色物件,港生想要看清,却被鲁德培拉着越走越快,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拱桥。看不清那桥建在哪里,只见它飞渡于海面,似凌空于众生,好像千鹊群聚般生出磅礴气势。
“我叫它鹊桥,就好像是牛郎织女相聚的桥一样。”鲁德培边说便拉着港生上了桥。桥下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是一片沙滩。两人并肩坐下,不知不觉间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都生出几分倦意,却还撑着不肯睡。
“好久没有玩得这么痛快了,上一次这么任性,又是到处跑,又是夜不归宿,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阿爹身体还很好……”自己那时候不用操心任何事,直到现在港生才觉得畅快无比,躺倒在沙滩上。
“是吗?我也觉得很痛快。小时候中意这里,是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啊,鱼啊,而且这里永远不会天黑,天色会变成各种颜色……”鲁德培也躺在沙滩上。
“我一直想问你,你每次上岸都要借助别人的心头血吗?”港生问道。鲁德培点点头,港生心想这人鱼胆子倒是够大,于是说道:“你下次想要上岸可以想办法告诉我,找我就好了,其他人……”
港生没有说完,鲁德培明白,其他人未必像你这样善良,他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那次为什么选我呢?”
“那天我找了好久,直到你出现,我绕着你游了好几圈,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中最没有攻击性的。”
这什么破理由,港生真的想打他一顿算了,老是拿他开涮。
“说起来,你真的不怕我吗?”鲁德培直起身,露出自己的面鳍,鳞片和尖耳,眼珠渗出异色。
这么看起来,他和前人书里面画的人鱼确实有点不像,人鱼多是面部柔和,上半身并没有太多鱼类的特征,他却多有棱角和鳞片,港生好奇地捏了捏他的尖耳,那有鱼类独有的冰凉,想着大概是这么多年人鱼又进化了吧,再或者他是人鱼中长得比较丑的?
鲁德培见港生并不害怕,还伸出手摸了摸自己,他有些惊讶,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欢喜,他又问了一遍道:“我就是这样的怪物,你真的不怕我?”
港生又抱头躺在沙滩上,说道:“有次来了大飚风,大家都说大得把海底都翻了出来,那次去收渔网,里面有好多平时不常见的深海鱼,个个丑绝,有的眼睛都无,有的嘴巴獠牙占了一张脸,还有的像是一团淤泥,怎么看,你都是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了,我怕什么?”
这次轮到鲁德培无话可说了,再怎么说别人也夸了你最好看,你总不能再说老子不要和他们比美?鲁德培索性两眼一闭,睡觉去。
这次出门,阿港遵照Julian“指示”,没有带自己的手稿,要完完全全地放松一回,不过他心里仍是挂念着书里的小鲛人。到了巴黎,必然要去看看巴黎圣母院,这是欧洲文学里常出现的意象,阿港和Julian便挑了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去看了看。望着美轮美奂的玫瑰花窗,Julian说道:“你觉得家里花房的透明玻璃换成这种彩色玻璃拼接好不好看?”
阿港被他逗笑了,说道:“你真的是一会儿一个主意,不能看到好看的都要搬回家里啊。玻璃花房的玻璃是要透光好的,不然花怎么长?”
Julian也笑了,于是说道:“是,是,你说的都对,家里有你就够了,其他好看的,我一个也不看了。”
轮到阿港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Julian正色地说道:“这样宏大,才会长久,我们人却很快就会消散。”
盛景在前,却言失去,阿港安慰道:“这样宏大,也是我们这样脆弱的人建起来的,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了,人也还是会在。”
“你会一直在吗?”
“你在,我就在。”
高柱广庭,众神瞩目下,两个人默默希望相伴的时间可以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