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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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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甘做苦儿花,泪下涟涟那堪得?只盼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把我娶,怎料你这薄幸郎将我骗,枉我痴子般等,望穿秋水,只可怜我那不足月的孩儿……]
长巷尽头的高台周围聚集了许多人,正在欣赏曲班新编的[越竹兴],此刻正演到文娘怒斥状元郎那一段。
[那文娘演得真好。]锦儿出神地盯着台上的女角儿,见她抓过剪刀将身后的发辫齐肩削断,接着将手中的头发挥扬到空中时,忍不住和台底的其他看客一样,奋力鼓起掌来。
陆间离偏头看她微红了脸,笑问,[你…是第一次看扁水剧吗?]
[很少看。]虽然以前也看过,但都是匆匆忙忙,只来得及扫两眼,像今天这样特意过来还真是头一回。
[这曲班和红角儿都很有名,没到这里前我也听说过。]他把视线移回台上,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愁绪,低声道,[我曾作过戏子。]
[哎?]锦儿猛地扭头望向他,一脸惊愕。
他苦笑一声,[很惊讶是吗?毕竟…戏子的地位比乞丐还下贱。]
[不…我没这么想过…]她只是…突然听他这么说觉得很诧异…
[我很喜欢作画,一直都很喜欢。]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定了一会儿,又道,[作画用的笔墨纸张都很贵,刚开始,买画的人很少,每天那么点银两连温饱都顾不周全,别说买那些东西了,为了能继续作画,我只好到曲班…说起来就像卖身一样,不过能赚到钱,若唱得好,一次打赏的银子就够几个月的花费……]
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锦儿注视着他,心中默默地想着。
难怪在他身上总能感觉到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独自讨生活很不容易…一切都只能自己打理,每一笔收入都是靠一点一滴慢慢积累出来的。
说起来陆公子住的地方也相当简陋,他的生活一定很拮据,那…这几天因为自己,他都只摆半天的摊儿…她到底害他误了几笔买卖?
[间…呃,陆公子…]她低唤着,还是不习惯叫他的名字。
[嗯?]他偏头,为她的称呼微挑眉梢,但却没再多言纠正,自是知道她一时改不了口。
锦儿抓住他的衣袖仰望上去,眼中有着淡淡的祈求,[你…你继续画画好吗?不要每次我一来就收掉,我…我来找你…不是想碍你的生意…]
陆间离看着她,眼底有丝波动,却隐藏得很好,没有浮现出来,[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是我不好,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那…那我回家,你去把桌子搬回来继续做生意。]
说着就匆匆拉他往外面挤,他也由着她拉着跑,直到越过人群又跑了一小段,他才停下脚步,反拽住她。
锦儿回头,一脸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呢?
[今天就算了吧。]陆间离笑着,看她迷惘的样子,紧接着说,[你别觉得会妨碍我做生意就不来了,这样我会难过的。]
锦儿咬住下唇,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见她不语,他握紧她的手,[以后,你来了就坐在旁边陪我好不好?还是…你觉得这样很无趣?]
[不…不…我没这么觉得…]她连连摇头。怎么会无趣呢?就算叫她呆望他一整天,她也不会觉得无趣呀。
[那你明天还会过来,嗯?]
听他这么问,切切的,就像怕她不来似的,锦儿心中窜起一丝雀跃,忙低头,怕他看见脸上欣喜的表情,好半天,才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接着,又突地抬起头看他,[对…对了…我害你连着几天做不成生意,你损失了多少…我…我赔给你。]
陆间离身子僵了一下,立即低垂眼眸,静默了一会儿,他再度抬眼望她,脸上还是温温淡淡的笑容,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损失了多少?]他托着下巴作势在精打细算,[嗯,加起来大概有好几顿晚饭那么多,你若想赔,就请我几天的晚饭吧…不过……]他执起她的手,放在离嘴很近的地方,[你要陪我一起吃,好吗?]
温热的气呵在手上,细密的鸡皮疙瘩一路从手臂爬到颈子上,锦儿低头,只能看到她红得发光的耳根。
[好不好?]他再问,她依旧低头不语。
[好不好?]他又问了一遍,很耐心,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或急躁,语调仍是惯有的轻轻慢慢,像是再问十遍百遍也不会觉得厌。
[你…你希望我陪你吗?]锦儿开口问他,声音低若蚊吟,闲着的一只手捏住侧边的衣裙,拧来拧去。
陆间离抓过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与另一只手里的相合,握在掌中,包得严严实实。
[我希望你陪我。]他说,像在吐气,轻轻幽幽的,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希望你陪我。]这一次,他靠得更近,声音更低,语气却类似于某种暗示。
锦儿看到他注视的眼神,深深的,几乎要把她吸进去一样,她别开眼,心[怦怦]跳个不停,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你想吃什么?]她问,眼睛却斜上去看着天空。
[我们去后街角的面馆吧,那里的牛肉面很好吃。]陆间离也把眼光移到空中,遮阳的厚云被落日染成红霞,从边缘交界处射出一道道绚烂的金光,[走吧,再迟点可就得站着吃了。]
说完也不问她的意愿,直接就牵着她往前走。
锦儿跟在后面,怔怔地望向前--他的脚步放得很慢,可是与他一同走路时,她总习惯稍稍落在他身后一些,这样就能看到他的背影,挡在前面,感觉很可靠,很温馨,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他的神情,但这就够了……
视线落在前面交握的双手上,她弯起嘴巴,窃窃的笑意浮现在唇角边。
两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就走到面馆门前。
酱骡子牛肉面馆的生意总是那么好,就算还没到晚饭时间,都已经坐了不少人在等,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空位,所以他们在门槛处站了许久。
里头忙着拾桌子的小伙计一见到客人上门匆匆端着碗盘走出来朗声招呼,
[陆公子,来!里边儿请,唉哟还有锦姑娘!真是稀客稀客!]
他把碗盘放进灶台下面的桶里,领着两个人往里面走,边走还边说个不停,[靠窗靠门的位子都被占了,你们就委屈点儿坐里边儿吧,可能有些个热,不过挺清静的。]
一路走到靠墙角的小座位上,伙计拿下搭在肩上的抹布掸了掸灰,又往肩上一担,乐呵呵地道,[你俩先坐着,等会儿把面送来……你们慢慢聊哈。]说完笑得贼贼的,神色暧昧地瞥了他们一眼才走到前面吆喝去了。
锦儿低着头坐下,虽然这么些天下来,多少习惯了大伙儿的挤眉弄眼,但还是会觉得不太自在,特别是和陆公子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他会作何想法…
[别在意。]
淡淡的声音飘入耳中,她抬起头,见他支着手肘,笑容很浅却暖暖的,沁透心脾。
[时间长了,自是会淡下去,只要你我心里有数,也无需在乎他人的眼光。]他如是说,安慰似的冲她眨了一下眼。
但她却无法像他一样,表现得云淡风轻,说来说去,到底是她找上他的…影响他生意的也是她,所以她无法不在意。
[我…我怕你被误会……我们不是…不是那种关系……]锦儿说得吞吞吐吐,有点自责和愧疚的意思。
[不是…哪种关系?]陆间离笑着反问,看到她的脸如预料中那般红到脖子根,马上又垂下头,放在桌下的手想也不用想,肯定又纠结缠绕在一起了。
他爱瞧她害臊的模样,无措得可爱极了,可真当见着的时候,又不免觉得于心不忍,所以他很快接道,[陆某只是觉得高兴,哪怕是传言也好,能和锦绣城最好的小织娘被说成一对,这可是我修了三生得来的荣幸。]
[陆公子太抬举我了。]就算知道他在打趣,还是让她欣喜不已。
锦儿羞怯地笑着,吐了一下舌头,心情轻松了不少,正好伙计端着面走过来,她偏头看过去,没注意到对面的人敛去了笑容,很用力地闭了闭眼睛,等伙计把面碗放在桌上的时候,才恢复平常的表情。
[嗯…闻起来真香。]她深吸一口气,从鼻端钻进来的热酱味让嘴里直发酸。
[吃起来会更香。]陆间离用筷子替她把淋在上面的肉酱拌匀,动作很熟拈也很自然,[快趁热吃吧,凉了酱会变味儿。]
锦儿拿起筷子道了声谢,要不是他拌面,自己很可能会先把上面的酱吃了。
她挑起一撮面凑到唇边吹了吹,吸进嘴里。
[好吃!]浓浓的牛肉味在唇齿间漫开,却不会觉得味道过重,吞下之后还能感觉到甜甜的清香,大概是加了甜菜的关系。
她专心之致吃面的样子映在陆间离眼中,他低头看向面条,看到面汤里的脸泛出扭曲的笑容,不禁把筷子插进去一搅,搅散里面的虚影。
默默地吃了一会儿面,他停下喘了口气,状似不经心地问起,[听说李家少爷最近又上门提亲了?]
锦儿正要端起碗喝汤,听到这话时顿住了动作,最后还是喝了一小口才把碗放回去。
[娘替我推掉了。]她看着桌沿说话,嘴角扯了一下。
[你…觉得不好吗?]
李家大户是县太爷的亲家,有钱有地位,李少爷更是仪表堂堂,为众多女子所青睐。
但锦儿却不这么认为。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她皱皱眉头,眼前浮起一双嗜猛的眼眸,急忙甩甩头。
[何以见得他不喜欢你?]全锦绣城的人都知道,李大少爷不辞辛劳亲自上门取布就是为了多看佳人几眼,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而她竟说人家不喜欢她……若是李少爷听到这话,难保不气绝。
锦儿咬咬下唇,[他…究竟喜不喜欢我……我不清楚,但他喜欢我织的布,看重我家的织坊是肯定的,李老爷不止一次意图把行九织坊纳入名下,都被娘拒绝了……提亲不过是换个方式,我不喜欢这样……]她看向他的眼睛,放在碗上的指尖压得泛白,[若我喜欢,只会喜欢人的本身,就算家世不好,就算什么都没有……只要是真心喜欢的,哪怕是乞丐,是囚犯…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定定地望着他,很迫切的眼神,尽管话说完了还是看着他,像在等待,等他回应些什么。
他移开眼神四处瞟了一圈又绕回来,右手搭上左肩按了一会儿,最后垂下来放在桌下,脸上的笑容未变,神色也未变,只听他轻道,[被你喜欢的人会很幸福。]
声音仍然平淡地像在说客套话。
锦儿唇角稍垂,低头继续吃面,刚刚抚上衣襟的手伸握了两下,复又搁回碗侧。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似乎都把心思放在吃面上,墙拐的小角落里只能听见[稀溜溜]的吸面声,等到把最后一口汤咽下,锦儿才主动说话,头却没有抬起来,软塌塌地耷拉在胸前。
[明…明天李少爷要来织坊拿布,我…我就不来找你了。]
???
这一日,天气特别闷,太阳缩在云层后面,不时漏点光,地上没有蒸腾的热气,却更让人觉得毋躁不安。
锦儿独自蹲在织坊前的藤园里剪枝,干涩的眼睛里能看到几缕血丝,由于昨夜没睡安稳,连带干活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经常是剪完一段藤枝就定在原地愣个半天。
午饭过后的这一两个时辰最热,在这种时段织娘们都会窝在凉爽的机房里,但她知道自己精神状态不佳,为免大家看了忧心,她宁愿一个人在外面,这样就算多发会儿呆也不会被别人注意到。
她又剪了几段岔枝,然后放下剪刀坐回矮凳上,撩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睛直直地盯着交织在身前的藤蔓,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她把手探进前襟口,从怀里掏出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罗绢--她还是没送出去……他用平和的声音说[被你喜欢的人会很幸福。]
语调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听他这么说着,手就僵在胸前,别说送了,连把绢布拿出来的勇气也没有。
也许……她心里头还是在期待他有什么回应…也许…她希望他有所表示…所以她才胆怯,怕和期盼中的不一样。
但是到底想要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也是不清楚的……
[唉……]她垂下眼眸,低低叹了口气,正想把绢布揣回怀里,突地感到一丝阴凉,原本映在头顶的阳光被一抹影子挡住了。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睑的是一袭灰蓝布袍,心噗地一跳,她忙不迭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陆公子。]锦儿匆匆起身,不留神把脚下的矮凳踢倒,自己也被绊得冲跌了几步,幸而被及时拉住,否则铁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谢谢…]她站稳身子,忘了该怎么害羞,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微张,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问了前面的织娘,她们告诉我你在藤园里。]陆间离含笑道,逆着光只能看到脸部上扬的线条。
[我…不…..]锦儿语无伦次,合上嘴巴想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想看看布料?那我带你去仓库……]
[我是来找你的。]他轻轻打断她,眼瞳的反光在一片阴影中显得特别炯亮。
锦儿被他的话弄迷糊了。
[找…找我?为什么?]她问,表情甚是不解。
[因为没见到你。]他答,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以前你总会在清晨过来,但今天你没来……]
[我…我没说过不过去吗?我记得我昨天说了的…]难道是她记错了?
陆间离伸手用宽大的衣袖替她擦去额角的汗水,动作柔柔缓缓的,却像是再自然不过了。
[你说过李家少爷要来取布所以不能来找我。]他顿了顿,直望进她的眼底,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像是一种喟叹,[可是我想见你。]
[想…想见我?]她喃喃地重复,与他视线纠缠,移不开半分。
[想见你。]他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你不在,我想,生意也不能专心做,画也画不出来,所以我来找你,你呢?你会不会想见我?]
他怎么能问得那么顺口?这些话…这些话不该是对着她这样半生不熟的人说的呀……
锦儿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她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如何往下接。
陆间离竖起食指点上她的唇。
[没想好就不必说,犹豫……也别勉强自己……]
她不是没想好,也不是犹豫,只是……只是有些害怕……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罗绢,耳边似乎又响起娘的一番话语--[勇敢一些,想做的事都去做了才不会留下遗憾…]
[陆公子。]
[嗯?]他低应,看着她抬头正视自己,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坚定神态。
只见她把手中的布捧上前,[这个送给你。]
[这是……?]
[这是我十二岁那年纺出的白罗绢,是我纺的首段四尺绢布,我…我把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