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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幸会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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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扇古色古香的木门被徐徐推开,入眼处,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置于正中央,吊顶和墙壁上的灯光略显晕黄,透着一股朦胧的薄雾感。
一下从明亮的环境里切换过来,薛眠还有些不适应,微眯着眼睛缓了好几秒,大约能分辨出圆桌周围坐着几个人,不多,五六位,他们一进来,房间里原本交谈甚欢的笑声便都停了。
“赵会长,”许明搭着薛眠的肩将他往里带,热络地向主座一位略有秃顶迹象的中年男子介绍道:“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小薛,薛眠。小伙子下午刚跟完发布会,晚上正好有空,我就自作主张请过来了,您别介意啊。”
赵存缮是联盟商会的会长,在商界颇有地位。其与许明所在的天创译所常有工作往来,加上二人间又多少连着一层远亲关系,所以对许明很是客气。
赵存缮面色和善,起身要与薛眠握手,薛眠把手递了过去:“您好,我是薛眠。”
这个初见的年轻人莫名很合眼缘,赵存缮笑眯眯的点点头,转身问许明:“这就是下午做最后一轮翻译的那位译员?”
“没错,就是小薛。”许明之前已经找机会向赵存缮铺垫过一些前情,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往翻译上引,他乐得一个顺水推舟,便殷切切地继续使力:“下午那场您也在,小薛的业务水平没得说,连我这个老翻译都望尘莫及。”
赵存缮虽不是干翻译出身,但身为商会会长,工作性质决定了他要常与外资打交道,所以对外语一项并不陌生,即便只是个外行,多少也能听出点门道来。
“不错不错,”赵存缮脸上挂着笑:“能让许总这么夸奖的年轻人可不多。小薛,你今天的会翻我听了,起码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发音和节奏把控都是相当到位的。水准一流,后生可畏啊。”
“谢谢,您过奖了。”类似的赞许薛眠已经听过无数,早把心态端得平稳,没怎么把这话放心上,只道:“同传这条路上可以进步的空间还很大,我会保持步速。”
商海浮沉数十载,一心想往上爬的年轻人赵存缮自问见过不少,但不知怎的,眼前这个小伙子却似乎不大一样。言辞确也真诚,态度确也柔和,但皮囊下的骨子里隐隐透着一股暗暗的寸劲儿,有点古人说的“宁折不弯”的味道。
赵存缮不明对方为何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他不动声色,只以赞许的目光又将薛眠打量了一圈。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位被冷落了半天的贵宾,忙“哎哟”一声道:“抱歉抱歉,一个没注意聊走神了。费总,来,给你介绍个年轻人。你们公司业务涉猎广泛,又常跟外资打交道,以后说不定能用上小薛呢。捡日不如撞日,我先牵个线,你们二位认识认识。”
费总。
百家姓里与“费”同音的姓氏没有第二个。当突然一耳朵听到这个字,薛眠本能地身体一颤,心头也跟着狂跳了一下。就像胸腔里什么东西被人拿着锤子用力砸开了一个洞,然后就碎成一堆玻璃渣,顺着血管四下流窜,刮得他浑身刺疼,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他承认自己听不得这个姓氏。
甚至是听不得这个字。
薛眠迅速清理神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将脸以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转过去,目光穿过晕黄的光线,顺着赵存缮所指方向,一点一点投过视线。
血液瞬间凝固在当场。
下一秒,又烈火灼烧般地沸腾起来。
镜片锃亮的金丝镜背后,一双深邃的眸子正向他看来。
那人嘴角带着一点笑,不深也不浅,朝赵存缮点了下头。黑色西装裁剪得宜,食中二指夹下唇间的烟,搭在桌沿上。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微微抬起,从容伸出,但身体还嵌在椅背间没动丝毫。
“费南渡,幸会。”
他说。
费南渡,幸会。
薛眠清楚地听到胸腔里的东西狠狠撞向皮下的血肉,从天灵盖到太阳穴之间,他所有的神经都在抽搐,跳动,在哆嗦,拉扯得连呼吸都发疼。两只垂在腿侧的掌心不知道怎么了,洇出一层层细腻的汗。视线忽然变得一片模糊,好像有无数的雪花点在瞳孔间跳跃,目光再也无法聚焦。
双腿微微发软。
大脑一片空白。
“小薛?”许明第一个发现不对劲,上前拍了把薛眠。
空咽了一口莫名变得稀薄的空气,薛眠回过神来,于微微发抖中抬起右手,一点一点,递了过去。
“薛眠,幸会。”
记不清两只交握的手最后握了多久,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入的席。薛眠只知道那一刻从对方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是淡淡的热,和每一只拥有人体正常体温的手一样,不会太热,也没有太冷。
许明热络地在席间进退得宜,引桌上另外三人向薛眠作介绍。
坐在赵存缮右手位的就是酒庄的主人,戚瀛。戚瀛今年四十有一,体格魁梧却不孔武,绝非五大三粗那一类,更像个健身教练,肌肉坚实,浑身有劲。要不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身份,还真很难把他跟这座酒庄联系起来。
坐在戚瀛下首的是赵存缮的秘书钱程,一个年近四十的男子,头发三七分,微胖,看着略有一丝油腻。从相近的年纪上看,跟戚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后一位是坐在薛眠右手边的这个姑娘。
姑娘身材高挑,至少一米七,瘦而不柴,剪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套裙。年纪大约三十上下,长相不错,耐看,就是面容太过冷清,有点禁欲系的味道,感觉多看两眼都会被冻上一层冰。
这是费南渡的助理,姜蒙。
方才许明他们进门时被打断的话题已重新续上,赵存缮继续就目前国家的各项商贸、海关政策与费南渡做着深入交流。赵存缮虽然年纪不轻了,但言辞间不乏年轻人的诙谐幽默,三言两语间就将政策法规解释得通透入理,偶尔还能抛出一两个包袱,逗得在场诸人无不哈哈大笑,欢声连连。
除了薛眠。
从头到尾,薛眠始终低着头,垂眼看着一碟碟菜品被转盘徐徐转动,传到面前,又传往下一站。
他没有胃口,空顶着脾腹喝了两杯白开水,润了润莫名干燥起来的嘴唇。
坐在左手边的李爵倒是吃得欢,时不时还能往席间热络的话题里插两句嘴,抖两个机灵,逗得赵存缮指着李爵问许明这是哪里来的活宝,怎么这么贫,简直比那些说相声的还能胡扯八道。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
薛眠自问明明滴酒未沾,但莫名就是绞得难受,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快刀在胃里横冲直撞,杀得血肉模糊,带得捂在风衣外套上的手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压住情绪,不敢泄露此刻的苦楚。伸手去抓水杯,清楚的看到握着高脚杯的手在抖,透亮的液体在透明的杯子里晃,晃出一圈接一圈的古怪涟漪。
伸手抹一下额头,抹到一手心的冷汗。
一轮捧哏完毕的李爵终于肯消停下来吃点东西,一不留神瞥到旁边的薛眠神色似乎不太对,凑过去小声问:“师兄?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胃疼。”薛眠已经坐不住了,捂着胃腔低声道:“你要是吃好了,我们先回酒店。”
李爵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薛眠。
面色发白,满头冷汗,说话时连嘴唇都跟着抖。胃疼的毛病李爵自己也有,只不过是轻微的、偶发的那种,不算严重。再说这也是全世界白领们的通病了,平时他是见怪不怪的。
可此时此刻的薛眠却完全不像是一般的胃疼。
感觉都快要休克了。
李爵顿时慌了,连说了几声“好”,蹭的一下站起身,打断了席间诸人的聊天:“各位对不起对不起,我师兄突然胃疼,我们得先告辞了。那什么,赵会长、费总、许总、戚总,实在抱歉了!”
“怎么了?”听到薛眠不舒服,许明第一个过去察看情况。人是他请来的,要是招待不周,他哪里过意得去。
许明伸手探了探薛眠的额头,半晌,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发烧。四月里的北京早晚温差大,一不小心就容易感冒发烧。小薛啊,感觉怎么样?要是不行,我找人送你去医院吧?胃疼不是小毛病,可不能马虎的。”
“不……不用了。”薛眠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只是突发性的胃炎犯了,回酒店泡个澡睡一觉就好。他摇摇头,找退路道:“没什么大问题,回酒店休息一下就好……打扰大家用餐,实在抱歉。”
“这有什么打扰的,身体要紧。”赵存缮已经站起来,但没有走过去,他隔着桌子朝对面压了下手,语气里透着长辈的关切:“我车就在楼下,小薛,北京的路况你不熟,让钱程送你们回酒店吧。”
“不麻烦了赵会长,我们自己打车。”薛眠想也没想,脱口就是一声拒绝。
且不说他们住的酒店离这里至少一小时车程,钱程要是送他们,一来一回就得两小时,未免麻烦人家。何况再怎么说这是赵存缮的秘书,哪有让他开车送一个小译员的道理。
薛眠不假思索地婉拒了赵存缮,转念一想,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便撑着胃里的剧痛,补了一个谦恭的微笑递过去:“门口打车很方便,有李爵照顾我,不会有问题的。今天扫了大家的兴,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来北京,您要是得空,我一定亲自登门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