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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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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恪军中向来不带女子,三更半夜哪里去寻女子衣裳,只得把自己不常穿的一件常服拿出来,让宋瑶换上。
宋瑶穿了出来,仍然大了许多,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从浴房后转出来几步路,怕踩着袍角,手里攥着袍子提的高高的,露出一双赤足;袖子挽了好几层,厚厚地卷在小臂上,露出一小断赛雪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十分稚气。
吴恪赶紧又退出去,命人取了小些的鞋袜再送来。
想到家中小表妹差不多年纪,每日忧虑的不过是新衣不够漂亮、脸上生了疙瘩,而宋瑶却在这样的夜里险险逃过一劫,尚不知明日人在何处,又觉得她可怜。
宋瑶静静地坐在吴恪帐中,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犹如生在梦中,回想起来全是一片纷乱,到此时,才静下来。
她等了不知多久,不见人来,也不敢放心睡去,只好强撑着四下看,这帐中布置得十分简单,屏风外应是会客办公的地方,里边只有一桌一床,桌上有个雕花的木匣子打开着,宋瑶往里一看,全是书信,却不是寻常纸张,红黄青绿深浅不一,烛光微颤,把那信笺上的牡丹暗纹照得若隐若现。
宋瑶默默地站回床边,有些不知所措。
恰好这时,外面有人进来,宋瑶忙去看,是方才命人给她送水的那个亲兵。
亲兵见她出来,说:“娘子,吴将军交代,就让你在此处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便是。”
宋瑶有些犹疑。
亲兵见她不应,又道:“将军另有住处,娘子放心,帐外有两个小兵看守,无人敢来烦娘子。”说罢,又去内间将原来床上的被褥抱了出来,还有那一匣子信笺都带走了。
宋瑶口中称谢,看床上已换了一床簇新的锦被,烛火下似黑似蓝,似有暗花,料想应是吴恪备用的被褥,怔了片刻,才上床睡去。
累极难眠,宋瑶辗转到天将明时才睡沉,梦中忽闻一声大喝,惊得险些跳起,坐起身,环顾四周,想起已到了吴恪帐中,才渐渐安下心。
宋瑶听外面人马声盛,起来一看,天色竟还是暗的,脑中有些发晕,闹不清自己睡了多久。
宋瑶挑帘而出,正迎头撞上一人掀帘进来。
二人皆是一愣。
宋瑶定睛一看,这人竟是阳城见过的何永寿!
何永寿看见宋瑶也是一脸惊诧。
两人一里一外立在门边,大眼瞪小眼。
还是何永寿先反应过来,把宋瑶上下扫看了几遍,旋即翻了个白眼,冷笑道:“还活着呢?”又故意左右顾盼,问:“鸳鸯呢?”
宋瑶知道他说的是贺嵘的旧事,懒得敷衍,只想走,却见到何永寿眼风乱扫时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两眼一亮,来了个大变脸,一张白胖的大脸笑得跟十八褶子的包子似的,飞快地往帐外折返回去,也没见他去迎的是谁,隔了老远他便夸张地喊道:“殿下,老奴可活着见着您了诶!”
宋瑶扭头望去,看清何永寿对面走来的人竟是那个在鄂州溪边见过的少年。
那少年与她擦肩而过,却似没有看见宋瑶,被一群铠甲鲜明的将士围着,目不斜视地进了主帐。
吴恪已得到消息,帅众来迎,甲胄在身,皆行军礼。
宋瑶被人挤出圈外,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见吴恪一身黑甲,面色严肃,仿佛与昨夜不是一人,他对郭永说了些什么,直入帐内。
周围有跟宋瑶一样不认识那少年的人,四下低声问:“那谁啊?”
“好像是岳州军新主帅。”有人答。
“他来我们这儿做什么?”有人问了两声没人知道。
旁边有明白的,故意用一种十分随意地口吻道出让人吃惊的大消息:“嗨!那是七殿下,今上的老儿子,才封了荣王,奉命镇守鄂州,西路军、岳州军都归他节度,特来安抚其他军主帅的。”
众人长“哦”一声。
宋瑶此时才知那少年的身份。
荣王李由桢此时正与吴恪密谈,随侍的亲兵把主帐扎扎实实围了几圈,别说闲杂人等,就是蚊子都飞不进去。
郭永被挤在帐外,伸头缩脑地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吴恪挑帘出来,荣王微微倾身而出,忽然问吴恪:“孤方才在军中见到了一个女人,你军中也有随军的军-妓?”
吴恪奇怪荣王突然问道这里,便答:“回殿下,那女人是岳州军偏将刘会的遗孀,她……”
他的话在这里停了瞬息,正好被荣王插进话,说:“哦,是岳州军亲眷呀!是孤疏忽了,倒劳烦吴将军费心,孤定安置妥当。”说罢不容吴恪再说,极快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入亲兵队伍中,将吴恪与他隔开。
众目睽睽之下,吴恪怔了片刻,只得说:“恭送殿下。”
能伴王随驾的哪个不是人精。
何永寿是怎样的人物,那是凭主子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人,更何况小荣王如此直白的心迹,他自觉责无旁贷,转念想起贺嵘仍在吴恪军中,急忙转身去找宋瑶。
等他在营中寻了一大圈,复回到主帐,找到宋瑶时,何永寿反而不急了。
他进了门,没立马说话,一面觑着宋瑶一面自找了个小凳坐下,似是找人找得累了,歇一歇。
宋瑶也不言语,冷眼看他,忽听何永寿深叹一口气,道:“人生呐!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这样一句开场倒把宋瑶整不会了,人虽未动,侧耳来听。
何永寿说:“那日,你在鄂州离了去,我等出了鄂州没多久便遇到了山匪,带去的几个人被抢的被抢、被杀的被杀,大约是我们家祖坟选的好,也多亏贵人相助,才让我留得一命。”他拍腿一叹:“唉!就跟重活一回一样啊!”
宋瑶留心听着,冷不防何永寿突然问到自己脸上:“宋瑶,你说是也不是?”
何永寿话锋一转,又道:“从前种种都翻篇了!经历了这么些也好,不栽几个跟头摸不清那条路才是正途。咱们既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荣王跟前,看来也有几分天命。荣王虽年轻,却是圣上的老儿子,宠爱不亚于太子,既然你有这造化,入了殿下的眼,就安安心心就跟着殿下,讨得殿下欢心,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别再糊涂,若是再出什么岔子,殿下跟前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当心小命!”
宋瑶抬眼看他,突然开口问道:“人,都死了?”
何永寿知她问的是阳城带去鄂州的人,看了一眼宋瑶,眼神晦涩,口中说道:“吴将军虽把你拉出火坑,可这里也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他是要尚了公主的人,永嘉公主那是嫡长公主,她容得下你,皇后、太子也断不肯的。再说荣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莫要吴将军为难。如今,你我算得上是故人,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自当多提醒你几句。若你日后成了气象,我这没父没母无儿无女的老骨头还想你多少照看照看。”
不知触到了哪根愁肠,何永寿竟红了眼,叹道:“想我十岁进宫,辛苦了半辈子,还是个小小的奉御。本想着能靠这趟差,拔个头彩,不想时运忒不济。这样也好,也好!绝处逢生,否极泰来,不变不通,罢了罢了……”
他说罢一手掩面,一手摆手要出帐去,临了又对宋瑶郑重道:“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切莫意气用事。这世上容不得我等蝼蚁般的人意气。”
何永寿离开时恰放进一段冷风,风中夹着潮潮的雨气,轻轻扑在宋瑶脸上,激得她悚然清醒。
不多时,门帘又被掀起,宋瑶打眼瞧见郭永探头探脑地钻进来,故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有话要说。
“宋姑娘,那个,我们将军有句话问您。荣王殿下想让你随他去岳州,你若想去,鄂州城那边将军派人去传信,把刘会老母安排妥当;若你不愿去岳州,便替你回绝荣王殿下。怎么选,将军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宋瑶正不知何永寿那番话的来历,听郭永这么一问,想起方才自己远远望见的那一幕,默然良久,颇无奈地一笑----这是郭永第一次看到宋瑶笑,心中惊呼了一声:“乖乖,好一个美人!”
宋瑶不曾打量他,目光痴痴地落在门帘上,口中问道:“若我愿意跟随将军,荣王会怎样想?”
郭永一听,忙稳住心神。其实他来前也把这句话问过吴恪,是否担得住留下宋瑶的后果,可吴恪向来心思深沉,不屑多言,只让郭永来问,其余不用管。郭永心中暗叹一口气,将吴恪的意思转述:“将军已有准备,宋姑娘若有心,只需留一句明白话,旁的事自有将军担着。”
宋瑶说:“我自认出身微贱,身份暧昧,吴将军为何为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做这些?”
这话郭永不好答。
宋瑶也并不准备得到答案,冷冷地说:“既然跟随将军与跟随荣王都一样,那为何不选荣王?至少一个皇子的权柄要大得多。你若要说情谊二字,我与将军也不过三两面的交情,哪里又有多少深情厚意?”她咬着牙,一字一字极慢地说:“我是个不祥之人,不想再害了他。”
郭永心中惊讶极了,宋瑶选了荣王不让他意外,但是原因竟是“不想害了吴恪”,这让他无言以对,他看着宋瑶沉静的目光,突然领会了当日吴恪话中的真意,宋瑶的可怜之处在于她活得太清醒,只能眼睁睁地选择本不想走的路。
宋瑶离去前,停在马前,转身遥拜吴恪,对吴恪说:“将军对我和亡夫的恩情,我宋瑶铭记在心,终身不忘。”
李由桢高坐在马上,这番波折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往宋瑶和吴恪瞟了一个来回,若有所思,而后转身遥遥而去,再未回头。
宋瑶骑术不佳,坐着一匹小母马,让在荣王身后,被几个骑术精湛的亲兵护在当中。一路上李由桢一言不发,兴致不高,其他人也不敢放肆,走得十分清净。
入太平地界,远远望见一队火把,正是前来迎接的队伍,李由桢再懒得慢慢晃荡,扬鞭策马,驰骋而去,那队火光纷乱了片刻,便随之蜿蜒远去,在黑暗幽深的山林中张扬又鲜明。
宋瑶眼望着那光亮走远,黑沉沉的山影像巨大的怪兽,从四面八方威压下来,似乎要把她这一小挫人碾压进无光的恐怖的地狱。
忽然,她耳边听到荜拨的响声,燃起一支火把,那么小一点光亮,只能照见周边一点点路,一行人慢慢地踩在光影的边缘,似漫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宋瑶茫茫然听着周遭不知什么动物的夜啼,睁着双眼也看不清远处黑暗中的景象,只在心里默默期望,但愿这路很长很长,一直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