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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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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会醉得不省人事,宋瑶趴在床头看他,看了半宿,惊诧原来呼噜不仅能打得如此响亮,还能有花样繁多的打法,她忍不住笑嘻嘻地抱住夫君。宋瑶向来畏寒,常年手脚冰凉,此时抱着刘会跟抱着一块大暖炉一样,心中觉得温暖安定。
这几乎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幸福,几乎要落泪。
窗外依然黑漆漆的,不多时,传来几声鸡鸣,原来洞房花烛夜真这样短暂。
军营方向传来连续的唢呐声,宋瑶不明所以。刘会突然惊坐起,口中道:“掌号笛,这时候到中军大帐,难不成楚军攻到岳州了?”说完呸了一声,继续似醒非醒地说:“就不能是咱们要拔营偷袭么?”飞快地穿好军服,朝门外跑去。
宋瑶帮他拉袖子,连问他:“你醒了吗?你不是婚假吗?也要去?”尚来不及嘱咐什么,人已经跑出门,猛地又折返回来,刘会难得孟浪地把嘴伸到宋瑶脸颊边,亲了一口,很响,弄得小夫妻俩都有点儿甜蜜的尴尬。
刘会说:“等我!”
宋瑶只得又好笑又好气又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
楚国大军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岳州境内,全歼岳州军五万先锋,岳州告急。
军中的消息传到民间,经过臆想猜测、添油加醋,变得骇人听闻。岳州霎时间变得人心惶惶,有人开始仓皇出逃,惶恐的情绪迅速蔓延,从一人变成十人再是上百人,拖儿带女朝大周更安全的腹地逃亡。
宋瑶也挤在人群中,但她却与庞大的人流背向而行。她要去紫霞山,那里是两军交战之地,也是五万岳州军被围歼的所在,更是刘会作战之处。
她已走了半日,正南的天空上出现浅浅的半月,在一片凄艳的赤红晚景中犹如一点清亮的希望。这点月色渐渐朝西移,仿佛在为宋瑶指路,但它缓缓落下的趋势,让宋瑶心中不安。
夜冷下来,紫霞山中漫起一层薄雾。
宋瑶翻过一片矮坡,望见一片开阔的山谷,嗅到雾中浓重的血腥气。夜色暧昧不明,她看不清地上凌乱的黑黑的凸起是什么,脚下踩到的时而是坚硬的石头、时而是湿淋淋的泥土还有些不能细想的触感。
她抬头望去,远远的似乎是一队行动的队伍,火把照出的军旗是周军的军旗,她松了一口气,再细看,那旗帜上并不是刘会他们将军的“詹”,而是个“吴”字。
宋瑶回忆片刻,周军中在西南一带的吴姓将军只有吴恪一位,看来自己又撞进他手中。
刚经历一场千里奔袭的救援,吴恪此时精神和体力都快到极限,只觉得两耳嗡鸣,眼前发花,等把那细作抓到跟前,越发觉得自己是眼花了,回到了去年夏天初入楚境大捷那夜,一排黑漆漆的女俘虏从水中扬起脸,其中就有那张白净得让人难以忘怀的面孔。
“宋瑶?”
吴恪闭眼凝神的是空当,听郭永在旁边喊了一声,登时把眼一睁,看来自己没做梦,真是她。
郭永问:“你怎么在这儿?”
宋瑶其实不认得吴恪和郭永,那一面太匆忙,她认出了吴恪和郭永的军服铠甲,对这个喊出她名字的军官道:“我来寻我的丈夫,他是岳州军偏将刘会,至今未归。我听人说他走的那天,出营的兵将全都是派来紫霞山。我来找他。”
“丈夫?”郭永无意识地四下望了望,对宋瑶说:“战场上已经搜过了,救出的伤兵中没有偏将。此地不宜久留,你既是岳州军家眷,便随我们一同去。”
不料宋瑶立在那里,说:“不必,我自己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吴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瑶,汗水和血水黏住了头发,拉扯得头皮发麻,他蹙了蹙眉,越过宋瑶,说:“迅速把周围扫清,再留一队人看有没有还能救下的,等大军整顿完毕,即刻去岳州。”
郭永见状,朝身边的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会意,放了宋瑶,另点了两个人,跟着宋瑶同去。
吴恪到了岳州大营,将军詹飞扬却不在军中,留下话来让来救援的西路军先行修整。吴恪钻进营帐中洗去满身污渍,赶紧倒头补觉。他这一觉睡得黑甜,醒时日已西斜。
端水的亲兵正好是与宋瑶同去的那个,吴恪头有些痛,用手抵着痛处,问:“詹将军回来了吗?”
“詹将军说晚些时候再来拜会您。”那亲兵道:“人也找见了,都回来了。”
吴恪侧目。
“说来真跟故事似的,那女人的丈夫在悬崖边儿挂了半宿,被救上来了,真是命大。不然要么摔下去,要么被猛兽害了,都得死。”亲兵神色显得很惊奇。
吴恪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亲兵看吴恪心情还好,便道:“不过,人现在被关进牢房了,说是奸细。”
吴恪从水盆中转出脸来问:“谁?谁是奸细?”
“刘会!”这时郭永挑帘进来,举着块煎饼吃得满嘴流油,含着一嘴食物,含含糊糊地说:“他是活着的最大的官儿了,他不是奸细谁是?五万先锋在家门口被伏击,死的干干净净,没有奸细,难道这责任让姓詹的自己担?人家心眼子活得很,路子野得很,大军到跟前了不辞劳苦亲自护送贵人离岳州,啧啧,这番手段,不定能升到三公呢!”
吴恪问:“已定罪了?刘会认罪了?”
郭永冷哼一声:“反正人已经被打入死牢了。”
“那,刘会的妻子呢?”吴恪问。
“应该快成别人妻子了吧。”郭永道。
宋瑶此刻正跪在岳州主帐外。
细作这等罪名,难以辩白,最难洗脱。可明知机会渺茫,她不愿放弃一丝希望。
岳州军主帅詹飞扬听闻刘会妻子在外求见,起身悄悄撩开门帘,从缝隙中见到宋瑶,想了想,说:“可怜她救夫心切,就让她进来吧。”
亲兵出帐给宋瑶传话。
宋瑶大喜,进得帐来,匆匆扫看了一眼帐中,见只有一人坐在案后,料想便是主将詹飞扬。她赶紧跪倒在地,头磕在地上,哀求道:“将军,求您明察秋毫,为刘会正名。我丈夫三代皆是鄂州军户,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生活无忧;他阿母在鄂州安享晚年,又才娶妻;来军中奋勇杀敌,颇得将军赏识,升为偏将;既不缺钱财,又无亲人胁迫,更未有志难舒,若说他通敌,那所为何?他走时正是我们新婚之夜,掌号笛响起,他便与来贺喜的同袍一同返回军中,他的同袍还有左右邻居都能作证;之后去紫霞山未曾离队,吴将军寻回的伤兵中,有两人正是他同队,也说能作证的,他怎会是奸细,哪里有时间通风报信?”
宋瑶抬头见詹飞扬听得认真,又赶紧道:“我与吴将军一行人救下他时,他是从悬崖上摔下去的,只是命大被挂在了一棵树上,身上的伤做不得假,刀也断了。他是舍身杀敌,不愿投降,才跳了崖,命大被挂在树上的,并非细作啊!求将军明鉴,若是忠心被诬,少的不仅是刘会一人,而是军中人心!”
詹飞扬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站起身,慢慢走到宋瑶跟前,伸出一只手,托住宋瑶的胳膊,让她起身。
宋瑶以为事有转机,正欢喜,不料詹飞扬的手撤回时,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她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是对方无意还是有意为之,扫眼看他神情整肃,暗道自己多心。
詹飞扬却并未反应,说,“此事尚在查证,还未定罪。宋夫人稍安勿躁。”
宋瑶心头一热,一抬头,发现詹飞扬的脸离得极近,她不自觉往后退,却被身后的胳膊拦住。这下,宋瑶心下全明白了。
“将军,吴将军求见。”帐外亲兵传话。
詹飞扬不动声色地撤回手,对宋瑶:“宋夫人先去,有消息再请你过来。”
宋瑶哀伤又愤怒,心中已经暗暗做好了打算,本想直接回落脚处,可走到营门前,想到这一去恐怕再难跟从前一样面对刘会,又折返回去,想去看刘会一眼。
可营地里哪容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宋瑶看着四处都差不多,不知往哪里去,索性呆呆地站在原地,也不执意去哪个目的地了,只往不驱赶她的地方茫茫然走着,在这营地里似乎与刘会也近些。
忽而,转过一片营帐,她听见一阵嘈杂声,眼前一片空地上围着许多人,场中是个刑场。
宋瑶挤在观刑的兵将中,看见排在旁边等候施刑的几人中,第二个似乎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目光不禁直了----竟然是刘会!
宋瑶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心中越来越绝望,她深知自己救不下刘会了,前面一人已经被押上前,一刀毙命,腔子里的血喷得老远,一股热的腥气扑面而来。
宋瑶张嘴喊了一声,被众人的声音压下去,刘会竟然听见了。
宋瑶被人群拦住,挤不过,眼里只有一身血污的刘会。刘会也在人群中找到了宋瑶,他的嘴塞着麻核桃,冲着宋瑶叫喊,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望着她落泪,满是血污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
这是宋瑶头一次看见刘会的眼泪,她看着刘会跪在刀下,不知怎的,想到的是初见刘会时那傻极了的把豆子往自己头上倒的样子,是他离家偷偷擦泪时的一转身,是揭开盖头时,他亮闪闪的眼睛。
没有了刘会,她将如何在这残酷险恶的人世间独活,如何在这烽火乱世中挣扎求生,如何在凄风冷夜中孤独度过?她无法看着刘会在她眼前死去,她真的无法做到。
宋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冲上前,大声喊道:“我是奸细!我是奸细!不是他,是我,是我!”
她看见刘会在片刻的错愕后,猛地挣脱了身后人的禁锢,冲到宋瑶跟前又被人打倒在地。
宋瑶伸出的手将将要碰到刘会的脸,也被人拉住。
请原谅她的懦弱吧,她承受不住眼睁睁看着心中所爱的人一个一个在她面前死去的痛。
有时候,死比活要容易得多。
宋瑶做这一切的时候,眼中只有刘会,没留意到不远处的木台上,一身黑甲的吴恪在众亲兵的簇拥下,冷冷地看全了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