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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5-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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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该在家关禁闭的周锐却不在了。伊谷春推开门,靠着门框看着一尘不染的屋子。周锐这段时间其实除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其实除了伊谷春的房间,每个角落他都有抽空去清灰擦地。
伊谷春的目光落在他靠墙挨靠着的几只箱子上。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了特意给周锐添置的那个柜子前打开了。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樟脑丸。可能除了最开始,后来就没被打开过,樟脑丸的味道冲得头晕。伊谷春关上了柜子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在柜门的把手上用手指擦了擦,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摸出手机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小张,你们轮流给周锐打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其实周锐真的想躲的话,伊谷春自知是在做无用功,但他又觉得周锐不会因为这些事情“离家出走”。小张在那头说:“嘿,头儿,你找周锐呢?他在局里。刚从吕局的办公室出来,灭门案结案了,但是还有一些细节的东西要复核,王哥正抓着他呢。”
伊谷春的手挡在嘴前,沉默了几秒,做贼心虚一样地压低了声音,对着电话说了些什么。
周锐把所有的琐碎工作做完了,独自一人去院子里调了个警车。他前脚刚走,后脚伊谷春就匆匆进来了。原以为藏着掖着的是周锐,但反而是伊谷春戴了帽子,围了个围巾,连警服都没换就来了局里。
他进吕局办公室的时候门都没敲,里面的人反而是有备而来。吕局一改雷厉风行的态度,捧着茶,说:“来了就坐会儿吧。”
伊谷春开门见山,“为什么不让人跟着周锐?”
吕局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叫你来,就是想把一些事情跟你说。当时周锐申请调来我们这的时候就是我拍的板。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周锐开车朝着郊区去,不是往李旭峰那边的镇子,而是反方向。上了高速,再开一段,那边是真正还没来得及被盯上的地区,车越开越偏,最后停在了一个破旧的停车场那。周锐下了车,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状态不好,紧张得绷着脸。
收了手机,他顺着街面走了一段才看到建筑物。白底黑字介绍清楚了这是哪里。站岗的守卫持枪看着周锐,眼里满满的冷漠。
周锐走上前,被拦了下来。那守卫拦住了他。周锐先是摸出了证,又拿出了一张纸。那守卫看完了,让他等着,隔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把人带进去。在大厅的时候,他说:“你把身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带上这个。”
“好。”周锐把钥匙,手机,证件,打火机和烟都摸了出来,拿过了一个手机。接过来的时候他没有犹豫,但是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不要动这个手机,带着就可以。如果有什么多余的情况我们会直接进来找你。”
吕局把手机开了免提,推到伊谷春边上,说:“大致的情况我刚刚已经跟你说了,但是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可信,那你可以自己听一下。”
伊谷春搓了搓脸,他从警那么多年,第一次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现在从另一个人的嘴里了解了周锐,第一次觉得这个年轻人在这样隐忍的表壳下藏了比铁还难融的内核。
电话那头可能是因为信号的原因总有“沙沙”杂音。
周锐拖了一把椅子,坐到了桌子后面。杀了季阳的人在看守所也不够安分,他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未成年,不能被明目张胆整死的时候,所以也不过几天时间就吃了不少苦。
“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怎么,还有什么事要问。”凶手半仰着头。
周锐没开口,他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些比绝望更深刻的东西,如果一双眼里还有希望,才会绝望。而周锐对着他,却发现他不是绝望,而是了无生气,像行尸走肉。另一种意义上的超脱。
“这么多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周锐淡淡地开口,把他一切的情绪都忽视过去了。
“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亏。”凶手边说着边眯起眼看了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我赚了,一家老小,就算我吃个枪子儿也不亏。”
周锐的手插进口袋里,里面有那只手机。老式机,还是摁键盘的那种。他的手轻轻地在挂断键那边,犹豫了一下,挪开了手指。他淡淡地说:“你这样不是也什么都没得到吗?”
凶手笑了笑,他揉了揉手腕上的淤青,说:“你不会就是来跟我闲扯淡的吧。我看你挺眼熟的,开门见山吧,一会儿到饭点了,你不会想让我吃不上饭吧。”
“我是来问你,你记不记得你在疗养院里有没有认识……”周锐顿了顿,“有没有认识一个叫小顾的人。”
“小顾?”凶手从一开始的讥讽,到有些茫然,最后慢慢变成了惊讶,“你问小顾,什么事?”
周锐盯着他,说:“我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凶手“哈”了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之前在贵州的时候,不已经问过别人了吗?你嘴里的那个小顾早就死了。还是死在你手里的。”
周锐咬住了下嘴唇,他看着那凶手,说:“我最后问你一次,小顾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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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局看着伊谷春的脸色,笑着给他丢了根烟,说:“他说的那个人档案资料我也给你刚刚看了。其实要说这些所谓的疗养院这是害人不浅。”
“是。”伊谷春笑笑,“我原以为就是个激情犯罪的灭门案,没想着后面还有那么多的牵扯。”
“作为一个父亲,我吧,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女儿有那么点我们觉得挺影响生活和学习的事就急得不行。”吕局脸色凝重起来,“但是我真没想过把孩子送去那种地方。”
“自己教育不好的话,是不能指望别人。”伊谷春拿过手里的一叠纸,看了看,“当年不少被送进去的,都还没成年,最小的十二三岁都有。其实现在社会发达了,说实话啊,这些孩子们到二十岁都未必能反应过来。上了社会,历练过了,什么都能想明白。这么小就送到那种地方去,别人教育出来的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就,哎。”
“周锐来了咱们这后,其实我单独就这些事情做了功课。”吕局挥挥手,“这些孩子在最关键的分岔路上走错了,某种意义上,也是受害人。就跟你当年一直护着的那个谁,是吧?”
伊谷春沉默了一会儿,说:“您可真是把所有人的底都摸得透透的。”
吕局气定神闲,把伊谷春的话当成耳旁风吹了,“其实这两年我也有试着去联系当年那些孩子们,但是一些是确实走上了犯罪道路了,一些也改名换姓了,如果落实到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那动静太大了。如果不是自己辖区内出了特别严重的案子,这样去搞,可能也会需要向上级批复。但是我也没想过他们私下还会有这样深刻的联系。”
“一起患难的时候,其实人性就是这样。从自己的立场来说,对方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如果真的跟他们说的那样,抱团取暖是上策,你保护我,我护着你,至少在我看来,这一晚我可以踏实一点,起码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会向‘医生’举报揭发我,甚至造谣我。”伊谷春听着电话那头周锐和凶手的对话,“但是能共患难的,未必就能同富贵。自古都是这样,且不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轨迹,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后,他们都慢慢试图遗忘过去,重新开始的时候,第一个会被抹杀的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但是一些人可以用三五年走出来,振作起来,一些人可能一辈子都绕不过弯来。”
吕局忽然问他:“那你绕过来了吗?你知道,其实你师父这些年,真的到了年纪。你又是他的得力弟子,不光破了宿安水库的旧案,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案子每一件都挺漂亮,人到了希望落叶归根的年纪,不光惦记自己,也惦记别人。”
伊谷春听着那边凶手说着什么,他笑了笑,“别惦记我了。我在哪里都是社会一块砖。宿安水库那件案子,其实是我杀错了人,和周锐一样。那件事……其实那个灭门不是辛小丰他们干的。如果当时他们就投案自首,我们一定会抓到那个真正灭门的人其实还没死。刑法量刑,不至于死刑,陈比觉他们判得轻一点,辛小丰可能重一点。但是最后他们都……”
伊谷春的喉结动了动,说不下去了。吕局走到他面前,微微弯了腰拍拍他的肩,说:“读过书没有?”
“……”伊谷春也把他的话当个屁一样放了,“所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让周锐引出他说的那个小顾?”
“其实那个小顾到底是谁,周锐自己也不知道。”吕局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步。
周锐握紧了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他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凶手低头看着手铐,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可能的。”周锐看向他,“你们……”
“每个被你抓到的,都这么跟你说是吗?”凶手抬起头,“我本来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你都长那么大了。”
周锐敲了敲桌子,有些不耐烦,他说:“我不是来跟你扯这些的。我是来问你的。”
“假如我不说呢?”凶手嬉笑,“你还有多少年找你的那个小顾?”
昏暗的审讯室里,周锐双手交握,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凶手说的话,两个大拇指互相不停绕着。凶手身后的墙上有一个排气扇,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动着,把本来四平八稳的零散阳光被搅得支离破碎,晃晃悠悠地落在室内地板上。
凶手没有打算放过沉默的周锐,他身体微微前倾,抬着下巴,露出了脖颈上的青紫掐痕,他像是一只困兽,在像笼外的人展示他曾经睥睨一切的高高在上:“你知道吗?当年应该被枪决的人是你。是他救了你。”
周锐咬着牙,看似毫无波澜,可骨节却泛白了。他平复了一会儿才说:“你不说,没关系。我会继续找下去。但是我不会让季阳好受。”
“人都没了。”凶手笑了一声,“你糊涂了吧?”
“是。”周锐也跟着笑了一声,“季阳一家是被你杀了。但是,我不会放过你的那些同党。接下来,无论他们是不是再犯罪,我都会把他们揪出来。”
“你什么意思?”
周锐站起身,抖落了肩头沾染的阳光,他对着凶手露出了一个平时从没有过的笑容。凶手眯起了眼睛,等他反应过来得时候,周锐已经走到了门口。
“你!”凶手站起来,但没成功,又被摁了回去。周锐临出门的时候,听他喊:“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找到小顾?你以为他还愿意看到你?”
“这是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了吧。”吕局喝了口茶。
伊谷春摇了摇头,“还不是。”
“怎么说。”
“背后应该还有更深的东西。”伊谷春点了根烟,紧锁着眉,“虽然可能对这人来说,他们那个所谓的小团体可能是很重要,但是不足以让凶手失控。”
吕局沉默地一起抽了根烟,伊谷春却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把烟头掐灭在烟缸里,对吕局说:“你在这听着。我出去一次。”
“去哪里啊?”吕局拦着他。
“看守所。”伊谷春把外套披上,他的手在口罩帽子那堆上转了转,还是拿起来放进了口袋。
“不准去。”吕局把人喊住,“你去干什么?添乱?这事儿不光是我,上头的也都知道。特意给周锐开了绿灯。咱们之前就觉得是不是一群反社会的。你看,可不是。我们现在只要顺着线……”
伊谷春脚步停了,他转头看向了吕局,“现在还不知道周锐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可能让他当鱼饵。”
吕局急了,“站住。伊谷春,你不能去。”
伊谷春摇了摇头把门甩上了。他一路听周锐和凶手的对话,大致也摸透了一点,当年那些被解救的孩子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小世界。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被劫后余生的庆幸。每一场浩劫后并非都是全剧终,留下无穷无尽的后患将被埋在所有表层后,它会在几年,十几年甚至一段人生走到终点前不定期被引爆。
凡事有因有果,下一个悲剧的起源追溯,总有另一段悲剧做导火索。而世间最难深挖的就是人心。
或许有那么一个,又或许有那么几个利用了那几个孩子内心最晦涩的阴暗,因为背后有更复杂的东西,才会引发了这些孩子再得到救赎后久久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伊谷春刚刚拿的那一叠资料里有周锐的资料。他现在还不确定周锐到底是参与者,还是有牵连。但是无论如何,周锐一直在找他们,那么他和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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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握着方向盘等红灯,两边的树因为风的原因,树叶和枝头坠着的花摇摇欲坠,掉了一地。之前还好好的天,这会儿莫名地阴沉了下来。
他摸了摸耳朵,刚刚吕局的怒吼还在耳边,连带着刚刚的摔门声,把自己耳朵砸得生疼。他叹了口气,红灯一过,车就跟着出去了。如果不是怕吕局半路上堵人,他都想直接开警灯。
他不知道周锐的追查是为什么,但是他现在还有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
“小顾已经被你杀掉了。”
“我没想到你还活着。”
“想不到你已经那么大了。”
“小顾到底在哪里。”
“我一个都不会给你们留下。”
“你知道,小顾教了我不少。”
“你以为小顾还会愿意再见你?”
……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曾经隔着数层梦魇细细触摸,而目下也不同昔日了。伊谷春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帮周锐还是帮自己。
吕局说的话他还能慢慢想起来,字字句句的:“周锐的情况和身份都有些特殊。他能那么多次调岗,甚至当时辅警考编制其实都是受到照顾的。”
“这一切,其实都写在里面了。你也知道,很多事情当年不关注,因为上头的人也不一样。现在开始关注了,周锐既然是当局者,那么我们如果可以把这个事情彻底放血清创,就趁早解决。”
想把一段陈年伤口挖开,清创再缝合,这里面除了当时的创口,还有腐皮烂肉,牵扯一下都是伤筋动骨活受罪的。
周锐在里面是什么角色?
往看守所的路上,莫名下起了雨,本还只是零星几点,连雨刷都不用打开。可后来越下越大,有了瓢泼大雨之势。伊谷春冒雨从停车场跑到了看守所门口。头发被雨打湿,他用手全薅到脑后,眯着眼看向那个守卫。
“我来接个人。”伊谷春站在门口门口的立伞下,耳边都是雨声。
其实伊谷春是看守所的老熟人,他送进来不少,送进来后对于一些一时失足或心有牵挂的迷糊蛋多少有些照顾,隔一阵就托当地街道往人父母或伴侣家送些东西。上回一个跟着兄弟着了道的,女儿上小学户口有问题也是伊谷春帮忙的。
守卫低着头,他穿着雨衣,雨衣的帽子帽檐也是硬的,雨水顺着帽檐滴落,“伊队长,这回不好办。”
伊谷春早有预料,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就硬闯。那守卫一直知道他好说话,为人客气仗义,平时也没少收他递来的烟,这一下是真的没防备,就让他冲了进去。
不过相对于别人,伊谷春做事总是留了力,他没有直接冲进去把周锐抓过来一把带走,只在平时给那些这里头开会或组织什么活动的大礼堂门口躲雨。
他抬头,看到平滑高耸的围墙,上面缠着电网,稍微再一抬头就是沉甸甸的云层。伊谷春想抽烟,把手插在口袋里,身子重重往后一靠。他看到守卫朝着讯问室那边过去,一垂眼,遮掩了大部分的歉意。
雨声掩盖了一切。
狂风平地起,不会有好事。至少伊谷春从警那么多年,没碰上好事。雨水被狂风吹离了原本的轨迹四散在空中,变成肉眼可见的乱舞。
周锐就是在这样的混乱里撑着伞出来的。他咬着烟,没点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朝礼堂这来。风雨模糊了他的身影。伊谷春瞧着,总觉得他跟个无家可归的大男孩一样。
伊谷春有种想上去拥抱他的冲动。
周锐本来是面无表情的,一直到他看到了在礼堂避雨的伊谷春表情才鲜活起来。他快步朝伊谷春走来。
“头儿。”
伊谷春的喉咙紧了紧,他拉住周锐的手,快步朝着外面走去。伊谷春带着他驾轻就熟地离开了看守所,留下了身后一堆的麻烦还有裤兜里吕局一堆的未接电话。
“周锐。”伊谷春把他推上自己的车,难得主动坐到了驾驶座上,“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谈谈。”
周锐侧着头,他看着伊谷春发梢滴落的雨水,在被这么问的时候,低了头。伊谷春摸出手机直接关了,才听周锐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外面下着大雨,车里气氛凝滞,没人说话,周锐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开出好一段路,伊谷春才伸手在周锐头上摸了一把。他的掌心还带了一些冰凉的湿气。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再一个人了。”
周锐原以为那个手机保持着通话或窃听,纯粹是吕局不放心。但是他在审讯室知道伊谷春赶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也听到了自己和凶手谈话的内容。吕局也应该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所以这句话就像是抵在周锐胸口的一把枪,一颗子弹准确无误地操控了这一瞬间所有感官。
周锐喉咙仿佛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用力眨着眼睛,这些细微的表现落在审惯了犯人的伊谷春眼里不能更让他心软。伊谷春又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
“我带你去个地方。”
伊谷春把他的话截断了,他知道现在不是一个非常适合坦诚相对的机会。周锐心事太重,就跟蚕宝宝吐丝,经年累月,一层又一层,一不当心在沟通的过程里,一句话一个动作出现问题,都会让他把剥开的那些丝重新裹好。
他想保护周锐,当所有的一切都揭开的时候,他不想这个年轻人崩溃或陷入一种倾诉后的空虚以及解脱感里。
世界上有许多人,当真正遭遇了什么事情后,反而不愿意和他人倾诉,这种人很多时候被人误解为有担当,内向。其实究其根源而言,更多的时候是他们尝试过倾诉的无力感,说出来以后并不能解决什么,可能更烦躁。而且当把心里压抑着的话全说出来后,人会陷入一种空虚。
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情绪,重复的同时会自我怀疑。不管最后是坚定自己的立场还是试图去改变自己,都依然是接下来辗转难眠时自己纠结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在周锐这样的状态下太有可能变得极端。
伊谷春把车停在了车站附近,拉着周锐步履匆匆地去买了最近一班前往宿安的车票。
从月坠星沉到晨光微熹,周锐看着车外原本只能在车光打上去才见得一点颜色的树木和建筑慢慢被日出镀上一层金边,再到一切清朗起来,云线拉长,撕开湛蓝天空。最后进入了宿安的地界。
是个阴天,周锐把玩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心想不是什么好兆头。
伊谷春一晚上好像睡得踏实,直到列车员报站他才有了动静,翻身坐了起来。摸出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联系。周锐从看看他,憋了一路想了一晚上的话在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耸拉着的眼皮,冒出的胡茬后,土崩瓦解。
周锐心知这个人对他是真的不错。
伊谷春下了车,先带他去吃了早饭,然后去花店,买了一束花儿。红白玫瑰各占一边。在店员疑惑的目光下抱着花拦了出租车。
“城郊的墓园。”伊谷春似乎并不想在车上多说什么,所以让周锐坐后排,自己坐副驾。
这个墓园是宿安周边最不错的一个,就是常年没什么人来,有些森然。乌鸦从半空掠过时,都会在墓园上方盘旋两圈,发出不怎么讨喜的叫声。
“头儿……你带我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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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谷春领着他做了登记就带他进去,墓园这会儿只有一些修剪绿化,清扫路面的工作人员开着四轮电瓶车偶尔从他们边上过去。
周锐低着头走在伊谷春身后,像做错了事伊谷春在找个合适的地把他对着打包塞进去一样。到了这会儿,周锐早就没什么波澜了。要不是心里确实事多,就昨天到现在,他能把人生哲理都想明白了。
伊谷春在一处墓前站定。其实相较于两边其他的墓碑,眼前的墓碑大了不止一圈,黑色的大理石上却什么都没有写。墓碑前落了几片残花,不知在这落了多久了,除了边缘还能看出一点殷红,整个花瓣缩了水,泛黄蜷缩,一碰就碎。
伊谷春蹲下身,拍了拍墓碑,把一半白玫瑰拿出来放在左边,剩下的红玫瑰摆在了右边。
“这是……”
“宿安水库灭门案,几个‘凶手’都在这了。”伊谷春低声,看着墓碑仿佛能从这碑石后能看出什么来。
周锐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知道宿安水库的事情吗。”伊谷春半蹲着,点了根烟,先放在了红玫瑰边上,又给自己点了根,顺手把烟盒递到身后,“要吗?”
周锐叹了口气,跟着蹲下来,摸了一根。
“当年的案子,前后快十年,从我师父手里,到我手里。”伊谷春顿了顿,“说起来有意思,最后其实还是冤案。”
“……冤案?”周锐有些不明白,他听老同事说过许多次,都说宿安水库高楼缉凶,又从内部抓出了一个传递消息的,最后处理得可谓是相当漂亮。也正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所以周锐当时在看宿安水库的材料时没把这个案子和他追着的那些联系起来。
“对。”伊谷春的目光落在了给故去之人的那根烟上,“这里面葬了两个人,他俩是兄弟。其中一个还是我的……”
“生死之交。”
周锐听他这么说就明白了,想到当时在他床头只扫了一眼的那个相框,很多事情都明朗起来。
“当时他们说宿安那几条人命都是经了他们的手。”伊谷春苦笑了一下,每次说起来,就跟一把刀戳进了陈年旧伤,非要割得血肉模糊还要再撒把盐才罢休似的。
周锐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接道:“但其实……不是吗?”
“也不能说不是。”伊谷春喃喃,“是他们当中有一个,因为一个女被害人,女被害人受了惊吓,心脏病突发猝死了,他们本来想跑,其中有一个,就把被惊动的一家都杀了。他们觉得闯大祸了,就把那个主谋推进了水库。其实没死。或许猝死的主责在他们其中一个人身上,但是其余的……”
多年梦回,其实都知道,罪不至死。虽然该死,但是依照正常的法律,当时如果能早一点想明白,真的不至于。这么多年也不会让辛小丰他们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杀人犯。
伊谷春站起身,低头看着墓碑,伸手像以前一样,在石壁上轻轻刮了一下,温言说:“我来看你了。”
周锐反复咀嚼着刚刚伊谷春说的生死之交,两人沉默地站了很久。一直到鸦声凄厉,周锐搓了搓脸,说:“头儿,对不起,这次给你惹麻烦了。”
“没事。”伊谷春回头,“你如果有什么事,能解决,完全可以去解决。不管什么事,能有个结局是最好的。我带你出来,不是这个原因。”
“是……什么原因?”周锐不解。
“吕局他们想通过你,把这一系列的都抓出来。”伊谷春掐了烟,“思路不错。正常也可以这么做。但是如果这么做了,让你一个人当探路石,那最后的结果我可以预见。我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但是我一直想跟你谈得也是这个。”
“你知道赌徒为什么下场都不大好?”
“因为太孤注一掷。一不当心就倾家荡产。”伊谷春对向了周锐的目光,“你也是这样。”
周锐没说话。
伊谷春笑了笑,“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一个人这么走下去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拉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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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锐的手动了动,伊谷春伸出手看着他。周锐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伊谷春把他的手握在了手里,“现在我还抓着你。你如果愿意,就说说。”
周锐掌心与他相贴,那些看似坚硬的铠甲好似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他低头说:“我的身份材料……是改过的。我也去过那边,因为我……也是同。”
周锐这么说的时候,被伊谷春握着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一下。伊谷春的手很稳,没有松开,只是将他的手握了握。
周锐说他是个同。但是他没有父母,所以这些事情本来也轮不到他头上。周锐是读书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但是也不敢说,觉得这种事情随缘就好了。
九年义务教育的那段,都是老师给他出的教材费,生活费是靠街道补贴,他挂名被小区里一家人照顾,但是他父母死了以后,其实留了一套房子给他,所以他很小就独居。这样混到了高中,在中考结束的那年,他去给人打童工的时候认识了小顾。
小顾是个混大街的,虚长了他几岁。用周锐的话说,赖皮又仗义。成天嬉皮笑脸的,但是对周锐是真的好。周锐打工的时候,他时常去看看有没有客人欺负他。那时候周锐还在北方,也就是他高一的寒假那年,照顾他的那家人因为忘了给他供暖费,他张不开口问人家要,所以就自己忍着。
小顾知道了,买来了汤婆子,和他挨在一起取暖。周锐喜欢读书,冬天冻得握不住笔,打工的工钱还要一段时间发。所以小顾就把他接去了自己的出租屋里一起住。那时候周锐才知道其实小顾也刚成年没多久。
在小顾的照顾下,周锐的生活负担减轻了不少。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小顾。但是他知道小顾应该不是个gay,他见过小顾醉醺醺地带着街上女人回来,也不管他睡了没,知道他在房里,看房门关着就在客厅里折腾。
很多次周锐躲在被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夜又一夜,最冲动的时候脑子里也都是小顾。但是小顾也很明确地说过,周锐是个读书的料,以后总得自己去念大学,去宿舍,以周锐的成绩,拿个奖学金不成问题。所以小顾不少事都不带着他玩,甚至避开了他。
小顾混街面,被警察拘起来,也是周锐想办法去把人弄出来。小顾经常说,蹲几天也没事,反正他不在意,进去了还能认识不少兄弟。
周锐就想,晚上边上少了这么个人,不行。
事情是发生在周锐高三第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那天小顾和周锐闹了点小口角。小顾不想耽误他念书,自己出去了。其实这么些年,真不长,但是周锐总觉得小顾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虽然从来也不说什么,但还是绕着他了。
以往小顾一大男人,洗完澡光着上身就出来了。那副布满纹身和伤疤的身体无数次让周锐在自己解决的时候有了满足的晕眩感。那种快感是非常实际的。后来小顾就不这样了,衣服都穿好了再出来。早前还一直说让周锐早恋,找个胸大腰细的,高中都还是个生手,实在是不像话。后来也不提了。
他不催周锐了,自己倒是经常把姑娘带回来。说怕影响周锐,还提出过别挤着这一室一厅的小破房子了,给周锐再在邻楼租一个宽敞的。周锐心知肚明,一点傲娇的死缠烂打让这事始终没落实。
因为那天口角,周锐也有些气闷,看不进书,正好班里的同学喊吃饭,就跟着去了。晚上涮羊肉,喝酒,不自觉就喝多了。他摸出手机给小顾发短信,没发出去,就被拉着劝酒。他自己都不记得那天到底想发什么。
只是不知谁看了他的手机,第二天班里人都知道了他是个gay。周锐一边庆幸最后一个学期,高考了快,谁都顾不上谁。一边也暗叹还好那天没有让小顾真的收到那条短信。
那段时间,小顾不知道,或许街里街坊早传开了,只是小顾没提。但是当年照顾周锐的那对夫妻知道了,怒气冲冲地找上门。先把周锐摁了回去,又把小顾臭骂了一顿。
原以为就这么完了,周锐接下来只要顶着流言蜚语把高考考完了,志愿填到外地去就好,可没想,一次自己校内模拟考的那天,周锐照常骑车赶着去,但是在路上被人忽然拦住了,二话不说一顿打。那些人穿着自己学校的衣服。周锐到事后才知道人家只是觉得他恶心,拿着他发泄压力。
小顾知道这件事,蹲在了学校门口,也没知会周锐一声,等那俩动手的出了校门,把人肋骨都打断了好几根,大街都听到小顾吼:“同性恋怎么了?碍着你了?他□□了吗?”
其实,谁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那对夫妻没把周锐送疗养院,反而是让人把小顾抓去了。那时候这个疗养院其实是拿到地方赞助金的。他们觉得这种疗养院可以挽救不少失足边缘的孩子,挽救不少濒临破碎的家庭。
但是谁都没法想到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锐知道这些后,趁夜从二楼爬下去,离家出走了。书也不要了,这些年总觉得欠着人家的恩情也不记了,大雪天冲到了疗养院大门口,疯了一样拍人家的铁门。喊着小顾的名字。
“小子,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儿吗?那么想进去吗?进去了可未必出得来了。”
里面穿白大褂的在他被门卫摁着打算扔出去的时候走出来了,听到门卫这么威胁他,脸色一变,赶紧换了个笑脸,让人放了周锐,问他:“你来这做什么?”
“我哥,不是神经病。也没有什么要矫正的。”周锐直哆嗦,一半是冻的,一半是怕的。
白大褂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小朋友。你想见里面你的家属吗?明天再来吧。但是你想带他走,那不行,我们要对病人负责到底的。”
周锐看着那白大褂身后黑漆漆,窗户好像一个个张着的大嘴,下一刻就把他吞了,他咽了口口水,一把甩开了白大褂,说:“病人?我就是病人。有本事你也把我关进去!”
白大褂愣了,他接收的孩子们哪个不是死活不肯来的,这么主动的倒是头一回。他想说话。周锐冷冷地瞧着他,“你们关他干什么?他是为了我才打人的。我是他嘴里的那个同性恋,这样足够有病吗?我爱我哥几年了。你们今天要不把我关进去,要不就把人给我放了。”
周锐就是这样进去的。他在门口歇斯底里,大吵大闹,想尽办法往里闯,最后,那重门关上后,他数不清到底在同样极端的夜里拍了几次,都没有人再为他打开过。
他被拖进去了以后,先是被扒光了,浑身上下用冷水兜头浇了个透。有人知道他是同性恋,还朝他下身狠狠踢了一下。如果不是躲得及时,现在周锐不定什么样了。
换了衣服,就被拖去了一个房间,他被人五花大绑捆在了床上,他是被电晕的。那白大褂一直在问他一些他不愿意回答或者不愿意撒谎的问题。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小顾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站在人堆里。
他嘴唇干裂得都是血口子,还被捆在床上。他已经知道了,他不能在这说认识小顾了。昨晚他也没肯说到底是为了谁来。他舔了舔嘴唇,一嘴的血腥。
那一瞬间,他看到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的小顾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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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后来照顾他的夫妻和学校都找过他,不知怎么的,就被说服了,再也没来过了。他在这个所谓疗养院呆了下来。
这里面动辄就是纪律和刑罚,手段花样百出,他见过小顾被罚得双膝都是血,被打得吐了血,掉了牙,最后拉去休息半天,又继续回来上课。上些白大褂说的,孝顺父母,对得起社会的课。
在里头其实是不能交头接耳,或者单独相处着的。小顾擅人情,虽然被揭发过几次,但后来至少同一个睡觉房的没有人刻意为难他了。他会找机会和周锐单独待会儿。周锐那些英勇事迹他早听到了。两人头一次独处的时候,小顾抬手就给了周锐一大嘴巴子,一点都没客气,要不是怕把人惊动了,周锐免不了一顿打。
小顾说我在哪里不行?你呢?你看看你。好好的书不念,死了活了要进来。
一边喷他,一边看他之前被电击的痕迹,骂着骂着,骂不下去了,一把抱住了他。
小顾因为和他独处,每次被罚都带伤。他也会被罚,但是只要他说是小顾主动找他的,他就比小顾好过一点。每次都是小顾主动逞强揽过去的。
有一回半夜,周锐赤着脚抓着机会就冲了出去,疯狂地拍那扇铁门,他想有个人来救救他,来救救小顾。没敲两下,就被拖回去了。那回他差点死在了治疗室里。他睡觉的房间里,有一个也是因为性取向问题进来的,看不过,后来在他被拖回房间里的时候,偷偷地给他涂了点药。
小小一罐药,见了底,身上还有好些伤没能处理。
那一次,他得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小顾的吻,一个是他接触到了后来那些小团体。但是他不认识季阳,那是后话。
他知道小顾是直男,吻也只是给他一点活下去的希望。那是周锐的初吻,吻得格外认真。他甚至觉得,可能过了今天,活不过明天的话,就再也吻不到小顾了。
后来,疗养院的事情第一次在互联网和电视上有了反馈,来了个女记者,把许多事都问了,没人敢说实话却也触目惊心。
因为这样,白大褂在这个城市有些待不下去了。小顾不知怎么听到的,说这白大褂打算换地方去进行他的项目,在父母的同意下,一部分“病人”要转院。剩下的,只能放出去了。
入院后,小顾第一次和周锐翻脸,强制要求周锐在转院会议当天说自己痊愈了。周锐没有父母,好不好,愿不愿意都可以他说了算。因为在决定带谁“转院”那天很多家长在,只要周锐说自己好了,多半可以出去。
周锐自然是不肯的,小顾在的地方就是家。他已经被照顾自己的那对夫妇背叛了,之前听闻他性向传闻的老师也不再坚持了。他多少个夜晚都梦到之前那个出租屋,晚上和小顾挤在一起的时候。
疗养院根本没基础条件,冬天最多放个取暖器,睡前还必须关了。好几次周锐都抱着被子冻的眼泪下来都不知道。
那时候小顾不要他跟着了,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一样。他都不知道自己进来这大半年是为了什么。
真的到了转院会议的那天,周锐蹲在角落的小板凳那,目光死死看着跟在大白褂身边的小顾。当白大褂问还有没有家长想把孩子带走,不考虑转院的时候,小顾忽然看向他。
那种眼神周锐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忘记了。最后,周锐妥协了。
很久以后,周锐才知道,其实原本可以走的是小顾。因为小顾才是别人眼里真正没有父母的那个,是小顾去和白大褂谈的条件。
“后来呢?”伊谷春看着红了眼圈哽咽到站不直身体的周锐,没有松开他的手。
“后来,因为当时媒体的缘故,我回去找了当时知道我性取向的班主任。我把所有事情都跟她说了,她正好家里人有那么一点关系。我原本成绩不错,就回学校了。”周锐看向伊谷春,“我没有考原本想考的大学。我到处打听顾哥在哪个城市。然后我考了警校,拼了命地朝他那边靠近。毕业了,我从辅警开始做。”
周锐说他那么努力,不再是为了出人头地,有个好工作,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他只想再见小顾一次。把他救出来,还他自由生活,送他回原本的城市重新开始。
他借着一些风,几次朝小顾在的地方去,但是那边的医院比当年看管更严厉,门卫也不会再胡乱说话而把白大褂引出来。不过几年,白大褂在当地人民的眼里犹如神邸。曾经有一次,他看到一对父母拖着纤弱的女孩,女孩儿拼命反抗,鞋子都没穿就被拖来了。水泥地上都是她被拖行时,脚在地上拖出的血痕。
他上前想阻拦,人父母把他骂了回去不说,回了当时所属的单位,没多久就被领导约谈了。
领导问起当时的事情,只说不要去管这些事情。周锐彻底反应过来了。
周锐在出外勤的时候无意间结交了一个记者。他暗自托那记者去小顾那边,帮他找找人。几次闭门羹后,记者终于拿到了进去采访的资格,可却没有小顾。
“我后来,再碰上小顾是我终于可以调派过去了。”周锐苦笑了一下,“但是我不是在疗养院见到他的。我是在大街上。”
周锐再见到小顾,险些没认出他。而小顾对周锐的态度也十分冷淡,当年那个照拂他,为了他宁愿被打断腿也不肯说是周锐主动要找他的小顾真的面目全非了。尽管如此,周锐没有放弃。
直到后来,当地发生了一件杀人案。而通过排摸,周锐发现,凶手和被害者,都曾经在那个疗养院里呆过。周锐内心隐约开始不安。
案子告破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小顾了。
“这几年我一直不断地在各地调派,辗转。系统也早就有让我把他们背后的问题都带出来。因为其实,如果出院后,改名改身份这些,都不是只有警察才能做到的。我的身份能改,别人的也能改。”周锐停顿了一下,“我没办法让辖区派出所像盯着有过前科的人员一样,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找不到他们。小顾应该也是换了身份的。至于谁给他们换的,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追寻他们。他们是受害者。不能变成加害者。”
“除了这个。主要就是,我觉得顺着他们我能找到他。他之前出院后,和我碰上了以后,身上有一些和那些凶手很相似的东西。我说不清。”周锐握紧了伊谷春的手,“头儿。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之所以说小顾死了,是因为,当时他们有那么几个人,相约自杀。因为他们确实没办法再回归正常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将他们压垮。这些人应该都是白大褂带人转院后的病号,有当年因为网瘾被送进去的,有因为醺酒的,也有因为频繁失业后躲避责任的。
当年尸体已经被一把火烧得基本不剩什么了,根据警方推测,是一个人点火烧了所有自杀的尸体和那个房间后自己也走入了火海,最后之所以很多人觉得小顾死了也是因为一些特征,还有一封在他公寓发现的遗书。
小顾说因为已经为周锐做的够多了,不愿意再继续被人拖累,这几年自己也很累。
尽管遗书字字句句都指向的是周锐,是周锐把他拖向深渊,是为了周锐,所以他才这样。
但是周锐觉得小顾还没有死,他开始偏执地搜寻一切痕迹。
如果当时死的真的不是这个小顾,那无非就是几种可能。伊谷春内心大概过滤了一下,也懂了。
“他如果没死,一直不让这些人从回忆里解脱的,也就是那个所谓小团体小世界的头儿或者引导人,小顾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想彻底摆脱你。”伊谷春一针见血。
周锐点了点头。他抬手捂住了眼睛,“怎么可能呢?我和他还有那么多没有说清楚。我还想照顾他,如果这些都不能弥补,我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他就算引导了这个小团体长久存在,他就算坐了一个教唆或者引导的罪名我也可以等他出来的……”
伊谷春凑过去把他摁在怀里,拍了拍。这样的执着背后,到底有多少纠结,多少次扪心自问,多少次自我说服,伊谷春不用细想也知道。
太不容易了。
“你现在都跟我说了。”伊谷春感觉他的颤抖平复了一点,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肩膀那,“我还是不能让你继续这样回去。那个杀了季阳的小子是不是跟你说了他们其他的信息?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好像在挖坑给你跳?”
“可是我认了。”周锐瓮声瓮气,他抬起头。其实当伊谷春觉得他和辛小丰相似的时候,他也在伊谷春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小顾的影子。
“我说过,不可以孤注一掷。”伊谷春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他其实很想劝周锐,如果小顾确实还活着,那他找了个尸体代替自己,留下遗书,字字句句关于周锐,那他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但是感情这东西确实不到最后不会死心。
伊谷春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身后的无字墓碑,忽然想起当年如果自己可以再直接一点,直接问辛小丰,他们是不是也会有个非常明确的说法?
他拍了拍周锐:“我陪你回去,我会写申请,把这个案子由我们组牵头,彻底查一下。但是周锐,你不可以再自作主张,也不可以再孤注一掷了。”
周锐看着带着水珠的玫瑰花,他本来确实已经大致找到了方向,准备直接过去了。前路未知,生死未卜。因为这群人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为了保护自己,不择手段,和亡命徒没有本质区别。小顾如果躲着他,被他挖出来,他们到底会怎么样也是个未知数。
周锐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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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
警车还没停稳,周锐就不顾伊谷春的阻挠,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身上穿着防弹衣,腰后有手枪。下车的一瞬间他有一种不在人间的眩晕感。
现场之前发回来的信息,仓库里挟持人质的人里有一个像极了小顾。这一年,伊谷春顺藤摸瓜,发现不少事情。这些人背后的引导人非常神通广大,关系网也非常的复杂,他不光给自己换了几次身份,也给自己相依为命的这些同伴们换过身份,有一些甚至还整了容。
经过一年的摸索,伊谷春百分之八十确定一年前在宿安,他的猜测已经对了。
这一年,各地还是有三件和这些事情有关的犯罪,不确定有没有更多,但是这背后确实是当年的那个街头混混参与了一脚。
尽管心理医生说是报复社会的极端例子,但是伊谷春这一年下来的感觉,是这小顾心里也有一些意难平,至于根源在不在周锐这,他也不好多猜测。
他这一年一直在照顾周锐,两人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依赖。但是依赖只是依赖,伊谷春始终能在他身上找到辛小丰的影子。他知道自己执着地帮周锐,更多的是想看,一件事情彻底水落石出,不带任何隐瞒,往另一个结局走的人生轨迹会是怎么样的。
他在替辛小丰走完他原本该走的另一条路。
“各小组注意。”伊谷春对着对讲机,“各小组注意,谈判的先进去。你们让周锐跟在最后,千万看住这小子,他要一个冲动,直接打晕了拖出来。”
那天到底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伊谷春没有问,他想如果周锐愿意讲出这一段,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不如就别知道了。
只是那天,当武警把小顾带出来的时候,周锐忽然喊住了他:“顾然!”
小顾回过头,离得太远,伊谷春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
周锐哭得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他握住了小顾的手,跪到了地上,伏低了身体。一直到小顾被带上车,他都没有抬起头来。
小顾经过伊谷春身边的时候,忽然侧头,看向了他。伊谷春之前已经知道这小子长什么样,这些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脸侧一道狰狞刀疤,但掩饰不了他眉目的俊朗。他身上确实有些气质和伊谷春不经意的某些瞬间可以重叠。
“我知道,这一年,都是你在照顾周锐。”小顾接过了伊谷春递给他的烟,“他这么多年,还跟以前一样。以后烦你多费心了。”
“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小顾低头一笑,叼着烟,凑过去让伊谷春给他点了烟,他抬起头,吸了一口,“你不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吗?连自己想保护想坚持的都能放弃。最后自相残杀,报复别人。我就喜欢看这些。看着这些,我就不会忘记当时的自己。”
说完,他踩灭了烟,上车了。
“顾然。顾然……”周锐一遍遍用头撞着地。
伊谷春敲了敲车窗,车窗放下后,他对着即便戴了手铐还是没什么坐相的小顾说:“我陪他等你出来。你怎么说?”
小顾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伊谷春让人去把周锐扶起来,自己上车前,看向了也准备收队回去的吕局。这一年,吕局没什么变化,就是伊谷春记得,当他第一次确定小顾的身份,和还在世的这个消息时,老狐狸露出了一点感慨的神色。
和现在如出一辙。
吕局坐到了副驾,示意伊谷春开车。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吕局说:“你确实,没让一个像辛小丰的年轻人走到穷途末路。”
“我留了一手的。”伊谷春叼着烟,把着方向盘,“那个谈判的兄弟和我聊了很久。而且,顾然毕竟手上没沾血。剩下的交给程序走吧。”
吕局随手点开了车载音响,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唱着——
想你的夜
多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不知道你心里还能否为我改变
想你的夜
求你让我再爱你一遍
让爱再回到原点
回来吧,我等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