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短篇集》忻宸

3、怜人梦

　　将近黄昏，倏然风起，吹得帘前的风铃叮铃一片，船前的竹帘扬起来，一缕清风随着雨声拂进船里，随后便是密密的雨声，原本波澜不惊的湖面击起圈圈涟漪。

　　水面上有歌女轻弹琵琶，与雨声相应和，不知是谁开口唱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歌声娓娓袅袅，落到水里。

　　船头静立着一紫衣华服的男子，望着远处岸上的点点灯火，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嫩白的手从身后环住了男子的腰，“唐爷——”一声轻唤却被人念出了媚色，尾音咬得绵长。

　　唐允挣开了那人的手，板着脸回头看他：“胡闹！”

　　“逗爷玩玩嘛，韶春院的那些小姑娘都说唐爷不进女色，说不定有断袖之癖，我这不是来试试，要是骗人的，我好回去给爷正名啊。”来人拿扇子半遮住面笑得一脸无辜，眼角眉梢却都带着别样的风情。

　　“石卿，别闹了。”唐允面色阴沉地说道。

　　石卿见他恼了收起了笑意，“爷有心事？”

　　唐允摇摇头，“钱伯说近几日每次到你登台时都找不到你的影子，你去哪儿了？”

　　“出去玩了。”

　　“出去玩了？”唐允冷笑了一声，拿出一封聘书扔到了石卿怀里，“那东头的赵老板今天托人来说要迎你进门是怎么回事！”

　　石卿细细地看了一遍聘书，唇角上扬：“呦，东西还真不少，唐爷答应了？”

　　“石卿！”唐允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石卿捂住耳朵可怜巴巴地往后躲了躲，“是是是，知道了，我就是出去外面逛逛街，是那老色鬼自己要请我喝茶的，我哪知道他转头就来您这儿下了聘书啊。”说着，石卿环住了唐允的脖子，凑近了脸过去瞧他，“唐爷这么生气，莫不是舍不得我走？”

　　“……”唐允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往船舱里走了。

　　石卿侧着头，目光落在他红色的耳垂上，望着他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消失，掩面笑了。
　　贰
　　随着日子的推移，天气渐渐转凉，韶春院里的那棵银杏也都黄了叶尖，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就会震下几片。

　　一弯清月勾在了树梢，把树下人的影子拉得悠长，唐允慢慢走回自己的屋里，屋里不知为何今晚没有点灯，只能看见家具模糊的轮廓，他便摸黑往桌边走去拿蜡。

　　身后有人突然拉了他一把，唐允没反应过来被拽得后退了几步，然后被黑影压在了床上，唐允一张嘴，正被两瓣温软堵个正着。

　　“唔……”唐允急了，曲腿一蹬，接着便是人倒地呻吟地声音，黑暗里有人喊了一声：“唐爷——”

　　唐允原本愠怒的脸柔和了几分，“怎么是你？”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到桌边点上蜡，暖黄色的烛光下，石卿一张小脸满是苦色：“唐爷你下手也太狠了。”

　　唐允听言彻底消了怒意，连忙上前伸手把他拉过来，“踢哪儿了？”石卿却顺势钻进了他怀里，他感觉唐允的身子一僵，“唐爷……你要了我吧。”

　　唐允的心脏瞬时漏了一拍，“石卿……”

　　“唐爷，我喜欢你。”石卿嗅着他身上的皂角味，“你收了我吧。”

　　“我是男子。”

　　“那又如何，城里好男色的公子哥不也多的是！”

　　石卿抱紧他，唐允不语，默默推开了他，“唐爷？”

　　“夜深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石卿只觉得心肺从里面被人彻底撕开了。

　　一室无言，石卿袖里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扣进肉里沁出血色，脸这会儿全白了，半晌，唐允听他说了句，“我懂了……”

　　唐允看那人跌跌撞撞地走了，突然觉得心口狠狠地揪了一下，连呼吸都是疼的，“石……”刚刚念出口的名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他当初把他捡回来养大，他应是他的兄长才对，不行……唐允失了神般跌坐到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哪儿都沾上了他的味道，连唇角都是。

　　一夜无眠，次日，天刚亮外面就吵了起来。

　　唐允黑着脸开门去看，银杏树下立着一个纤瘦的身影，正笑眯眯地看着一队家仆往院里放东西，一大箱一大箱的东西被抬了进来，唐允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哦，唐爷醒了。”石卿惊讶地回头，又倏得笑了，面色和以往并无不同，可是说出的话却让唐允如坠冰窟，“赵老板派人把聘礼送来了，今儿要迎我过去。”

　　“谁答应他的！”

　　“我啊。”石卿扇子一张，白净的面皮笑意一起比女人还要妩媚几分，“我的事，还需要别人答应吗？”

　　唐允寒了颜色，瞪着他，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准。”

　　石卿也不恼，扫了一眼放好箱子在门口等他的家仆，往外走去，“你说得不算。”

　　“回来！”

　　“唐老爷！”石卿停住了脚，“您当年收留我，我感激，这里所有聘礼我一分不要，就当是报答您多年的养育之恩，至于我去哪儿，我好像从来都没和您签过卖身契吧。”

　　唐允原本打算上前去拉他的手，被他一席话定在了半空，石卿也走到了门口，回身抱拳扇头朝下冲他鞠了一躬，“石卿拜谢。”然后抬脚迈出了门坎。

　　秋风乍起，吹得唐允通身冰凉。
　　叁
　　石卿走了，韶春院近几日都没有再开门。

　　唐允坐在院里的戏台上，靠着台柱子，瞅着戏台中间发呆，旁边放了壶酒，已经饮得见底。

　　“唐爷，我刚刚出去打听了，石卿到了赵家就住进了偏院，赵家夫人压着，赵老爷这几天并没有去过那儿，您现在要是把他接回来，还不晚。”台下的班主小声地劝道。

　　唐允摆了摆手，班主叹了口气下去了，唐允提起酒壶去喝，倒了两下一滴酒都没倒出来，反手就把壶扔了，当啷一声摔成了碎片。

　　“唐爷，怎么这么大脾气啊？”唐允眯着眼，模糊中看见有人上了戏台，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唐爷不开心了？那我给你唱一段戏听啊。”

　　台中央，一身青衫的旦儿肤若凝脂，身姿曼妙，挥袖开口：“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唱腔婉转动人。

　　“石卿……”唐允扶着柱子站起来，向着台心的人走去，“石卿……”他伸手去拉他的衣摆却抓了个空，再回过神，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上面。

　　唐允愣住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身子都支撑不住坐到了地上，唐允用手遮住脸，他到底是输了，他以为他可以一直当他的兄长照顾他一辈子的，捧在手心里捧一辈子的。

　　他以为，他可以骗自己一辈子的……

　　当初是他捡他回来的，他原本不就该是他的吗？

　　“唐爷？”班主被他吓得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喊道。

　　“钱伯，去给我雇一辆马车，我要去赵家。”
　　肆
　　冬天到了，常云记下了一场小雪，薄薄的一层盖在地上，踩上去发出吱吱地响声。

　　韶春院刚散了一场戏，院里的客人都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一个秀才赞道：“这唱花旦的角儿嗓子可真透亮！”

　　一位老客听了冷哼了一声，“那你是没听过石卿的戏，他那举手投足和唱功，啧啧，才是真好！”

　　“我来这儿好些天了，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石卿？”

　　“他啊，死啦，两个月前……”

　　班主急忙把院门给合上，回头见唐允在看他，冲他讪讪地笑了笑，“唐爷，你怎么出来了？”

　　唐允伸出手，“给我。”班主知道他什么意思，从怀里掏出几张折成方块的纸递了过去，“这是官府刚送来的。”唐允接过来，回屋去了。

　　那日他到赵家，发现赵家已经乱成了一团，一问才知道，石卿趁赵夫人不在把赵盛叫到了自己那儿，一把火烧了屋子。

　　等火灭了，人也没了。

　　石卿放火前曾交给下人一封信，让他交给唐允，这事一出，信就被官府给扣下了，这几日案结了才给送回来。

　　唐允回屋坐到桌边，看到纸上那熟悉的字登时湿了眼角。

　　“唐爷，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吧，你别诧异，也别难过，我告诉你个秘密。”

　　“我是姜思人士，九岁那年，我爹娘被人杀了，就因为他们抢了别人一桩生意，官府来了后，说他们是自杀，唐爷，你见过别人自杀捅自己十三刀的吗？可是那时我还小，什么都做不了，把家里东西都当了才把父母安葬了。”

　　“后来我就成了孤儿，没有亲戚愿意养我，饿晕在了街头，是你把我捡回去的。”

　　“我随你到了常云记，学了昆曲，成了台柱子，我一直以为我没机会再报仇了，谁能想到他也来了这儿？”

　　“唐爷，我的仇人，姓赵。”

　　“唐爷，我其实有后悔过，我想，如果你也喜欢我，我就不报仇了。”

　　纸上的字晕开了，一滴一滴的泪落在上面，绽出一朵墨花。

　　“唐允，我心悦你。”
　　伍
　　常云记新来了个算命的，算得卦十之七八都不准，但是尽管是这样，来找他算命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据说这算命先生长得极美，有的人说，这算命先生长得像极了石卿，几乎全城的人都跑去看了，只有韶春院的唐爷，迟迟未去。

　　阳春三月，日头正暖，算命先生靠在身后的石墙上眯眼小憩，温热的光晒得身子懒洋洋的。

　　突然一片黑暗打下来，遮住了所有的光，把他整个人笼在了里面，算命先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谁啊？挡我……”

　　唐允站在那儿，低头望着他，他还张着嘴，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唐允坐到他前面的小马扎上，“先生，我算卦。”

　　他咽了口唾沫，“算什么？”

　　“姻缘。”

　　他心虚地低下头，“那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唐允伸出手，他拉过来仔细去看，眼睛看着掌心，手指在他手上轻轻地摩挲着，“嗯，这位公子桃花运很好啊，看来不日便可寻得良人。”

　　“那便谢谢先生了。” 唐允笑了。

　　“嗯，不用谢，你……欸！你干嘛？你把我放下来！喂！你！强抢民男啦！”

　　“别乱动。”唐允拍了拍他的屁股，说道“石卿，回去再和你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