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寻觅（二十） ...
-
天阴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陈葆抬眼望了望天，“早些去，早些回来，要下雨了。”陈葆自语道。
陈葆秉马捧旨，身后跟着许多内侍。
一时，林府中门大开，摆香案，林家父子领着家人迎接。
陈葆下马，林府管家连忙执镫，新城侯与陈葆平辈见礼，新城侯身边的管事连忙散许多金瓜子给陈葆身边的小太监们。
陈葆乃内宫权势第一人，自然轮不到新城侯来打赏，所以只能打赏陈葆的随从。
“内相……”新城侯与陈葆关系不错，正想旁敲侧击一些话，陈葆却用眼神止住了。
“有旨意！”陈葆一开腔，诸人皆肃然跪接圣旨。
“谕林希夷、林先羽，尔先人尽瘁王事，建有武功，高皇帝是以赏赐等第，定之爵禄，宠位优容，异于常人。然汝父子不肖，齐家有阙，朋比朝堂，深失朕望。念尔祖宏基艰难，宣力甚多，故不褫爵位，降为县侯，着谕林希夷、林先羽宣府待用，妻儿不得随行，若弗克绍箕裘，两罪并罚，皇皇上帝，不可姑息，钦哉！”
听闻“齐家有阙，朋比朝堂”，林家父子皆是脸色苍白，但听见皇帝后面旨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便知道皇帝是不得已贬斥他们家族，他们父子俩隐晦地对视了一眼，随即又移开，叩头谢恩。
陈葆宣读旨意毕，对左右斥责道：“还不快扶侯爷世子起身，猴崽子们没个眼力见的。”
几个小黄门便扶着林侯爷，林先羽则是摆摆手，自己起身了。
“内相，除却我家……”林侯爷说话只说半截。
陈葆掸了掸衣袖，低声：“还有几家，不过没有正式旨意，只是申斥，罚俸而已，贵府此次可是最重的了，不过皇爷念着你们家呢，多早晚还是得回来的，侯爷请宽心。”
林侯爷道：“臣必不负陛下圣恩。”
陈葆吃了茶，也不便久留，便告辞了。
林府内宅此时已经有哭声，除却林侯爷父子，只有夫人柳氏尚且能保持镇定了。
“虽然要走，但是一切都要打点好，咱们在京城的故交，还有在九边的关系，都要打好招呼。”林侯爷也无心安慰那些妻妾子女，只对林先羽说道。
林先羽长身玉立，双目冷亮若寒星：“我们还会回来的。”
林侯爷对林先羽道：“鸿渐，你轻装简行去拜访那些世家叔伯们，探看他们的态度，咱们三日后便要离开，你那些少年朋友，也要好好道别。”林侯爷似是想起什么，似含怜悯地笑道，“少年情谊，最是粹然可贵，轻易不要伤了。”
林先羽记下，便如话退下。
待得林氏父子密谈之后，林侯爷走出房间，见到四下已然静了，连一声咳嗽都不闻，而管家家人们则有条不紊地处理北上搬迁事宜，显然，是夫人柳氏弹压住了内宅。
“芳笛……”一个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名字从林侯爷口中吟出，他有多少年没有提起这个名字了。
林侯爷略略踌躇，便踱到正房外头，只见柳夫人靠在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上，理事判决，十分妥当，仆婢们来来往往，都领了执事。
他想起当初芳笛初为新妇，并不擅长当家理事，对着几个管家媳妇，也常常不知道该怎么样分派，常常吃老夫人的挂落。为此，他还对芳笛说，要是你不会管家，那就不管那些劳什子了，咱们反正要做一对诗朋酒侣，何必管这些俗事呢？
一去三十年，她竟也能做得如此游刃有余了。
林侯爷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推开了门。
柳夫人见林侯爷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道他有事要和自己说，便神情淡淡地对帮着管事的林三姑娘道：“先婉，你今日也累了，且下去休息罢。”
林先婉玲珑机敏，自然知机向侯爷、夫人告退。
林侯爷目送林先婉离去，方不自在地坐下了。
“是有什么事出差错了吗？”柳夫人问。
林侯爷不想发妻第一句问却是这一句，只得呐呐道：“事情办得都极好，并没有出差错。”
“哦。”柳夫人似疑问，似回应，都是冷冷的。
“此去宣府，我未必能再回来了。”林侯爷说着，竟然有几分方才没有的辛酸。
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了，本该儿孙绕膝，天伦完聚，却因为朝堂上的风波，老年被贬他乡，想到此生未必能再回京城，饶是他这样大风大浪过来的人，也不觉老泪潸然。
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柳夫人叹了一口气，递过绢帕，“你也想开些，陛下对林家尚且有恩情，说不得过两年就回来了。”
林侯爷心念一动，却握住柳夫人的手，忽然轻轻唤道：“芳笛……”
柳夫人似是不大相信：“你说什么？”
林侯爷笑了：“芳笛。”
柳夫人微微失神，却终于抽开了手：“你想同我求和？”
林侯爷含泪：“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大好年华了。”
柳夫人不言，却望向窗外头，想起当年初为新妇时，两人情好，长日于窗下抚琴、调香、画眉，一展眼，琴书久疏，香鼎蒙尘，而当日张敞画眉的宝镜，也已经委弃不用许久了。
柳夫人见林侯爷两鬓如雪，已经快是一个老人了。
二十年来长安月，照得廉颇双鬓霜，他也终于老了……柳夫人心里太息。
“我既不想说什么原谅，也不想说什么惋惜，只是想，花开花落自有时，一生，也不过如此罢了。”柳夫人轻轻道。
一个个年青的如花美眷，一次次长夜无眠，早就耗尽了少年时候的情意，最后说不上怨恨，而是厌倦，厌倦到了想到后半辈子这样一起度过，就连当初相爱时定下的三生情缘都成了最为深恶痛绝之事。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林侯爷看到柳夫人去心如铁，只站着，最后方离去了。
纱窗旁，林三姑娘靠着墙壁，无力地坐了下去。
原来，故事的结局都是如此么？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寻觅（二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