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
他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直到暮色昏沉、屋里暗得彻底，茶几上的纸张在黑暗中挣扎着反光。最后他把笔盖拔了，签字。
他的笔迹半点不受光线影响，工整清晰，标准而不呆板。向南曾笑他字如其人：既要规矩又要个性，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自己。他回头想想，倒想问向南，何必勉强忍受他。但又发觉向南本就没有勉强过，从头到尾打磨棱角的一直都是自己，于是这一句隐隐冒出的诘问也就悄无声息地被掐灭在心里。他放下笔，整理好文件，起身去阳台点上一支烟。这座城市夜里过于明亮的灯火被烟雾隔绝在他眼前，头顶的月亮冷淡地把光投在他指尖，他觉得萧索，然后嫌自己顾影自怜。
烟抽完，他还在想事情，直到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冷颤，才回到屋里。
第二天将文件寄出前，他在别人早已填好的陈述中加上了一句话，祝福得非常真心实意：“贺你康复。”
助理第一遍提醒向南后天是他与和蜀的交往一周年纪念日时，向南还没反应过来。等助理复述完毕，向南才点头，让助理帮他挑选礼物和预定餐厅。助理记下出去后没过多久，向南又打内线告诉他不用准备了，然后焦躁地挂了电话。他皱着眉头回想，然而连向北暴揍了领家欺负他的李虎一顿这种事都从记忆的犄角旮瘩里扫了出来，也没有找到对和蜀喜好的任何印象。他因此更加焦躁，最后再次打内线吩咐助理去给他准备礼物。因为这样礼物不合和蜀心意的话，还能推到助理头上。他心里有一小块地方为自己的机敏沾沾自喜，但是助理小心翼翼的询问“那餐厅需不需要预定”又破坏了它；他扔下一句不用，匆匆挂了电话。
向南认为，纪念日这种日子应该是和烛光晚餐联系在一起的。既然这样，他觉得，和蜀会为他准备好晚餐是理所当然的。这还需要问吗？向南尖锐地暗自鄙夷他的助理，然后在接受（他想象中的）和蜀亲手做的晚餐与否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大发慈悲地下定决心，再次给予和蜀一个（他想象中的）献殷勤的机会。毕竟是和蜀，向南想，不必计较。
等到纪念日那天，一切都很平常。早安吻、道别、午间短信问候——今日特意隐隐关注和蜀动静的向南惊觉，他居然已经习惯了与和蜀做这些亲昵的举动。
明天开始改掉，向南站在家门口严肃地告诫自己。他站了一会儿，掏出钥匙，缓慢地，动静很大地开锁。要表现得冷静又矜持，别让他觉得自己有太多机会——这是为他好，向南继续严肃地自我提醒。
他打开了房门。
家中电灯都关着没错，但是没有烛光晚餐。
和蜀也不在。
向南在门口呆立着，好一会儿才抒过那口气。他不可置信，摸索着打开灯，叫着和蜀的名字在各个房间里找他，最后终于确信屋内没人。他一时不知道自己震惊更多还是气愤更多。向南磕磕绊绊，将自己甩到沙发上，琢磨半天，觉得太不是滋味，气急败坏地去摸手机——他要问问和蜀到底在搞什么……他怎么可以缺席，他怎么可能缺席他们的纪念日——
向南的手伸到一半停住：对，和蜀怎么可能缺席？
说不定这是他特意搞的花样。和蜀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他其实很爱搞这些不知所谓的花样，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躺在沙发上，在这样的自我告知中渐渐放松，睡过去。
可是和蜀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彻底沉入梦境之前，向南终于抓住了一丝奇异的荒谬感：和蜀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找上的一个物品罢了。
他在费什么心呢？
向北一直知道C城上层社会传言向南对他而言是个不省心的累赘。这话对了一半，向南确实很让他费心，但那是他唯一的弟弟。他很习惯为向南或大或小的荒唐事收尾，甚至很享受这种将人护在羽翼下的感觉。但他也知道，向南总有一天会惹出他解决不了的事，他总有一天会面对收拾不了的烂摊子。这次的事情向南做过了界，他动手时已经作好了接受现实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事情如此荒谬。
他将椅子转向背后的落地窗，点上一支烟。
他身后桌上的电脑开着，屏幕上是一封邮件。邮件开头写着：“向先生谨启：如果您看见了这封邮件，则您与令弟的安排万无一失。但为了向南，我需要告知您一件事，以便您尽量作好准备……”
向南在和蜀家的沙发上睡得很不安稳，最后被一个噩梦生生吓醒。他四肢又麻又凉，也不想动，只能在一片模糊的黑暗里发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是冬天很少见的雷雨。闪电在窗外划出一道道模糊的白色，雨声非常大，几乎遮住了雷声，向南呆呆地看着，觉得外面吵得很，屋子里又安静得令人厌恶。
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他一个哆嗦，他摸索半天，终于在对方第二次挂断前接通。对面是向家的家庭医生，他说：“小南，医院通知，有眼角膜源了。”
窗外雷声炸响。
向南眼前一片金花，他张口，又闭上。他想问“哪来的眼角膜源”，也想问“不是说好再等等”，也想问“谁允许你们动的手”，最后他说：“我马上过去。”
对面连连喊停：“你等等等等，你能怎么过来？还没两小时，不用急。我叫司机去接你了。”
向南说“好”，报了地址，把电话挂了。
他躺在和蜀家的沙发上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于是干巴巴地感叹了一下：啊，有眼角膜了，眼病能治了。
和蜀担心他这个病很久了，阳台上养着些和他格格不入的杭白菊和枸杞，做饭也经常加荸荠茭白胡萝卜，并且常蒸鱼，硬要他吃鱼眼睛。鱼眼睛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吃，其实平心而论嚼起来还挺有意思的，这可能是人类的本质之一。人类的本质总是一些丑陋的东西，天主教说人有七原罪，佛教说人有八苦。倒是想不起来道教说了什么。道教在宗教宣传上真的非常敷衍，于是也只能留给人一个水一样的印象。和蜀也是这个样子，他太平淡了，好没意思，他好像说过他既要规矩又要个性——哪有个性呢？他就像水一样，在他的生活里一点存在感也没有，现在回头去想，他已经想不出来了。
这也很好，向南和自己说，本来也不该有什么存在感，不该有什么印象。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也不用虚以委蛇，眼睛也要治好了——好日子是奋斗出来的，他第一次做个什么计划，居然从头到尾这么成功，真是不错。
等司机到了楼下，向南摸索着起身出门。窗外的雨一直没停，还是打雷，还是闪电。在一脚跨出去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向南的眼睛在晚上看什么都如云山雾罩，现在他还没做手术，依然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是凭感觉看向阳台上放杭白菊和枸杞的地方，很自然地想：这么大雨，要跟和蜀说一下，早点回来般他的花，他可不会帮忙，他还赶着去做手术——
向南停住了。
闪电划下，白光照亮这个空空荡荡，没有人气的空间。
向北最终还是站在了向南病房外头。他右手夹着一支烟，左手几次伸向火机，又在中途停下。有路过的护士绷着脸提醒他：“先生，这里不允许……”“吸烟。”向北做了个闭嘴的手势，“那你看我烟点了吗？”
她的同事认出了人，把护士扯走了。向北的助理小赵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一向从容的老板为什么突然焦躁。他试探着安慰老板：“手术很成功的，小南也没产生什么排异反应，今天他应该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向北把烟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他推门进去。
向南猛地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全身发抖，双手的力气不受控制，抓得向北皱起眉。向南却无心理会他难看的脸色，径自往他头顶看去。
向北叹了口气，心道：果然……他居然说的是真话。
“果然，他说的是真话。”向南念出那行字，声音微不可闻。他松开手，踉跄几步，坐在床上。他低声重复：“果然、果然……真话……哥，”他死死盯住向北，问他：“谁说的是真话？”
向北看着他。
向南遮住眼睛，倒在了床上。
“出去，”他说，“你们给我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