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卷云舒》溪水晶

3、二、山水有相逢

　　第二天，庞统开始筹备迎接和谈特使的事，也往辽军送了信儿，得知辽国的特使也刚刚到了边境。
　　晌午刚闲下来，白玉堂便又来求见，不过是找公孙策。听说是刚把蒋平和商队送走就来了——如此殷勤，他和展昭这名号之争还真让人不放心。
　　公孙策虽然担心白玉堂要找展昭的麻烦，可偏偏这人是难得的张扬却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类型，而且他实在很想知道那“穿开裆裤结下的梁子”，也就见了。庞统也是这个心，便也硬挤到会面的花厅里。
　　白玉堂又换了一身价值不菲的华丽衣衫，仍是白色。腰间悬了一柄宝剑，纯白的剑鞘，剑穗上串着一颗罕见的大珠。这剑虽然没有太多装饰，却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想来昨日白玉堂是以商贾身份拜会官员，自然不便配剑，但见了庞统为人，又挑明了江湖身份及与展昭的关系，今日便无所顾忌了。
　　都不是爱客套的人，寒暄一过，公孙策便问道：“白五侠，你和展昭到底是何渊源？”既然如今白玉堂是以江湖人的身份江湖人的理由留在这儿，公孙策便没有再叫他“白老板”。
　　白玉堂似乎真的对公孙策颇为礼遇，今日更是收尽了戾气，笑得人畜无害，先施了一礼才说：“先生叫我玉堂即可。如不嫌弃，我叫您公孙大哥可好？”他长得俊美，一和颜悦色、彬彬有礼起来，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好蒙人得很。
　　庞统郁闷：这白玉堂进来了就随随便便向自己拱了个手，连句话都没说，怎么一到公孙这儿就这么近乎？还“公孙大哥”，这是怎么论的？
　　公孙策显然被纯良版白玉堂蒙了，还礼道：“自然是可以的。那么，玉堂，你和展昭这名号的事，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还有你们年少时莫非还有什么恩怨？”庞统黑线，公孙改口改得倒也挺快的。
　　白玉堂不知为何有些抹不开地挠挠头，“咳”了一声，才道：“我的授业恩师与那猫……嗯，展昭的师尊是好友，每年都会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聚个十来天品酒论道。我和他，都是五岁的时候陪师尊出游，便认识了，此后每年都会跟着师尊们见一次。”白玉堂的语气忽然变得怒气冲冲，“我与那猫大概八字不合，不，根本就是鼠猫不两立！师尊们论道论上几天，我们便会打上几天！那猫看着老实，其实奸猾在骨子里，总是惹事生非……”
　　公孙策惊道：“展昭？惹事生非？”
　　白玉堂一顿，不好意思地笑笑：“嗯……也不能这么说。差不多就是每次我们见面就打，然后不知怎地他总能碰上点儿旁的人或事，便不打了，我只好跟他一起先把碍事的解决了，再从新打过。不过那臭猫滑得狠，每次一起闯的祸，他总是仗着自己长得纯良，装老实蒙骗师傅，挨罚的总是我一个！”
　　庞统、公孙策黑线：还真就是开裆裤水平的恩怨……
　　白玉堂停了一下，看向公孙策：“那个，猫……展昭他自小就是被他师傅养大的，公孙大哥是知道的吧？”
　　公孙策忙点头：“知道。他说过他没有父母，在山里被他师傅捡到的时候才满月后不久，只有名字、表字和生辰八字是写在他的襁褓上，大概是他的父母留下的。”
　　白玉堂点头：“没错，所以才会表字‘熊飞’，跟人一点都不配，谁见过会飞的熊啊？……扯远了……嗯，反正他师傅就跟他爹没什么两样，宠他宠得要命。那次我们一起放火烧了人家的道观，人家找上门来。虽说那些道士可恶得很，但毕竟都是武林同道，而且那道观实在是被烧得很干净，师傅们就要罚我俩，可那猫竟然装出一副哭脸，而他师傅竟然就心疼了，愣是当着来告状的人抱起他来就走，还说‘烧便烧了，又能如何’！最可气的是那臭猫得了便宜还卖乖，爬在他师傅肩上冲我们做鬼脸，哪有眼泪？那些道士气没处撒，我师傅不能再不给他们面子，只好罚我。哼，五爷我跪了一天，饿得两眼冒金星，气死我了……”
　　白玉堂完全沉浸在回忆里，而庞统和公孙策完全无语了。
　　不过，说着这些的白玉堂，褪去了张扬和狠辣，面庞显得柔和了许多，看起来倒像他的真实年龄了。公孙策看着、听着，表情慢慢阴郁了下来，庞统瞅着他，白玉堂也敏感地停了下来。
　　公孙策勉强一笑：“照玉堂这么说，展昭以前怕是没受过什么委屈，就是不知现在……”
　　白玉堂也一怔，琢磨了一下，忽然说道：“公孙大哥，展昭十七岁成名后，两年来便经常跟你和包黑……大人在一起。所以，恕玉堂大胆问了——听你昨天那话的意思，莫非展昭……竟是被那包拯骗去做官的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白玉堂的声音陡然厉了，凤眼也眯了起来。
　　庞统心中暗骂：什么鼠猫之争、要跟展昭算账云云，白玉堂你今天火烧火燎地跑来到底是干吗的？怎么看都是一副要替展小猫出头的样子嘛……嗯，展小猫这名字叫着可真顺口。
　　公孙策吓了一跳，看了庞统一眼，又看向白玉堂，斟酌着。
　　白玉堂便盯着他，那神色似乎是公孙策只要说个答案，他便马上会有所行动似的。一时间，屋里充斥的只有窗外无休止的蝉鸣。
　　公孙策想定，正了神色，开口道：“不管包拯是否用了什么手段，我只知道展昭他虽然胸怀侠义、顾全大局，但素来不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性子。若他不愿，怕是包拯不管用什么手段也奈何不了他。而且，包拯为人耿直、疾恶如仇，在民间素有‘青天’之名，他入朝必将成为我大宋朝的栋梁。这一点，我相信，展昭也相信。不然，他也不会在受封御前侍卫之后，坚持在开封府任职。”
　　白玉堂怀疑道：“你是说展昭自愿放弃自由身入公门？为了守护包拯那所谓一片青天？”
　　公孙策点头。白玉堂默然，半晌，才也点点头，缓了脸色。
　　庞统顿时对 “包拯捡回一条命”略表遗憾。
　　“哼，”白玉堂忽然又不忿起来，沉下脸，“即便如此，那猫也不能随便便弃了跟我的约定！自十三岁的时候跟那猫最后一次见面，击掌为誓，这几年来……咳，咳，我男子汉大丈夫，就算是跟一只猫有约自然也要说话算话，总还是勉勉强强记得的。今次定要那猫说个清楚！”
　　公孙策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约？你与展昭多年未见，怕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白玉堂斩钉截铁，“既然他入了公门，便已经是违约了。哼，这臭猫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此约至死方休，结果呢？居然还敢叫什么御猫，我看就是成心跟五爷我过不去！”
　　庞统听到这里忍不住了：“我说白玉堂，你左一个展小猫，右一个臭猫，看你叫得这么顺口，其实什么名号之争根本就是你气那展昭背了你的什么约，为了糊弄你那四个哥哥，硬扯上的吧？”
　　白玉堂一翻眼：“什么硬扯上的？本来五爷我就不忿他这什么‘御猫’！猫便是猫，我早就知道他就是只臭猫，当着他也是这么叫的。可是怎么就成了御猫了？便专是那皇帝家养的不成？那当年我那许多仙草灵丹、糕点零食，便都是被野猫叼走啦？”
　　哦！庞统和公孙策终于明白了：白玉堂早就把展昭当成自己养的，这“猫”字他叫得别人却是叫不得。可皇帝偏偏封了展昭作“御猫”，犯了他白五爷的忌讳，所以因为名号的事最不忿的白玉堂，争的不是“猫”字，而是“御”字——这所谓名号之争，陷空岛其他四鼠还真可怜。
　　……可是为什么白玉堂和皇帝都要用猫来比展昭呢？莫非展昭有哪里像？好像还真有点儿哈……两人陷入了沉思。
　　白玉堂说了一下午也没说他与展昭到底约定了什么。虽然根据他们“恩怨”的水平，这约定也很值得人怀疑。公孙策看白玉堂一直很认真的样子，总放不下心。但是话已说尽，也无法可想。
　　庞统意思意思地请白玉堂在府上吃饭，白玉堂却说“恭敬不如从命”。公孙策很高兴，庞统咬得后槽牙疼。
　　饭桌上，“公孙大哥”、“玉堂”以及“庞统”都是博学多闻、精通六艺之人，个个气度潇洒、妙语连珠，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包括庞统。
　　庞统就不明白了：自己怎么就一直是“庞统”了，虽然他的确是庞统没错，可这不代表谁都能没大没小地这么叫他呀。包拯为官后听说一直恪守官道，暂时挑不出理来，就不说了；公孙策现在叫他什么他都认了，以前的也不追究了。可是那个笑眯眯的展昭对他呼来喝去，同是小字辈儿的白玉堂竟也是这个德性，这就让他不好忍了！他庞统可是王爷……好吧，不说这个，好歹比他们大几岁不是？郁闷。
　　“不过，”他有点儿恶狠狠地想：“你展昭不是也做官了吗？你不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吗？看你明日还庞统不庞统！”
　　头一次见着有人跟自己的名字这么怄气的。

　　第二日。正午。
　　庞统、公孙策率众候在驿亭，等候迎接和谈特使。众人都有些焦虑：应该一个时辰之前就到了的，可至今不见踪影。接应的小队已经派出去两拨，都没回来。
　　公孙策热得发昏，心里又着急，没主意地看着庞统。庞统也觉得不能再等，便吩咐副将喻道明率众和公孙策原地待命，准备亲自率飞云骑接应。
　　正在此时，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约由远而近，一骑飞驰而来，眨眼间便到得近前。马上的士卒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报将军！和谈特使包大人一行在离此地约百里处突遭不明刺客二百余人伏击，被围困在一峡谷之内。幸御前侍卫展大人率众据山险奋力抵抗，敌一时间不得攻入，拖延了不少时间。我接应小队先后赶到，因情况紧急，来不及禀告将军便直接参战，与展护卫等里外夹攻击溃刺客。战后包大人毫发无伤，随行护卫一百五十人三十五死五十七伤，接应小队先后两批共六十人十死二十二伤。刺客大部逃逸，伤者全部自尽，没有留下活口。包大人特命小人回报将军，并请将军即刻着人准备救治伤者。”
　　众人闻报都是一惊，看那士卒果然是一身灰土血迹，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庞统即刻派喻道明带领三百骑兵接应包拯，并着人回驻地作其他准备。
　　又过了快一个时辰，远方烟尘渐起，有快马回报“特使大人到！”就见喻道明的三百骑兵簇拥着一行车马转眼来到近前。
　　众人站定。一红衣武官跃马而出，朗声道：“大宋钦命赴大辽国和谈特使、权知开封府、御赐正二品包拯包大人到！”声音清朗却难掩激战后的疲倦，看那人，身姿挺拔、英气勃勃，一双大眼流盼生辉，赫然便是展昭。
　　来不及细打量，包拯就应声下了车驾。只见他身着二品官袍，身形稳健，一张黑脸上丝毫不见刚刚脱险的狼狈，反而神态庄重，目光炯然，早没了当年的书生意气，竟是不怒自威。
　　庞统在心底道了一声“好”，心说：赵祯呐赵祯，这次你可选对人了。
　　包拯手捧圣旨，目不斜视，沉声道：“中州王领西北兵马大将军庞统接旨！”
　　庞统暗自咒骂着，率众人下跪接旨。旨意无非是阐明包拯是御派特使与大辽和谈，要庞统保护配合云云。宣旨毕，由于遇袭的伤者还等待救治，双方顾不上寒暄，便快马回了驻地的小镇。
　　待回到镇上，众人各去安排。庞统、包拯、公孙策及一班主要将领在临时议事厅商议和谈及追查刺客之事。待诸事议毕安排妥当，日头已只剩半个在山头上。众将告辞而去，剩下的三个人这才吁了一口气，放松下来。
　　包拯疲倦地歪在椅子上，对公孙策笑道：“公孙，这多日子未见，可还好？”
　　公孙策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也不搭理，对庞统道：“我去看展昭。”甩手而去。
　　包拯本来瞪了眼大呼小叫地“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要去抓公孙策的袖子，一听“展昭”二字立刻没了声儿，手也缩回来了。眼睁睁看公孙策出去，又见庞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包拯更是讪讪地：“公孙是不是很生气？”庞统哈哈大笑：“你说呢？”站起身来也往外走，“包黑炭，你要自求多福喽！”
　　出了屋子走到垂花门，就见公孙策在门外头站着。庞统跨出去顺着他的目光一抬头，却见红衣的年轻武官正笑着向他们走来。
　　展昭没带官帽，一头黑鸦鸦的好发紧紧梳成一个髻，用一根乌木簪别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带着笑，亮晶晶地看着公孙策；两角儿总是向上勾着的肉嘟嘟的嘴唇弧度明显比平时大了些，使他的笑就如同从初春的微风化作仲春的熏风，热烘烘地直冲人心窝子。
　　他身后正是黄昏前最明亮的天空，给他勾了个金边；他背挺得很直，腰带扎得很熨贴，大红的官服顺着宽肩、细腰，一直收到小腿的地方才又散开，随着他稍快的步子轻轻地晃，像一棵小竹子随着风儿似的。
　　一柄宝剑悬在他腰间随着他走微微晃动。那剑鞘黑黝黝的，毫不起眼。但是庞统知道里面的是那把上古名剑“巨阙”——那的确是把好剑，不管是架在脖子边上还是顶在后心上，都凉飕飕的。

　　忽然看见庞统，展昭的眼睛不自觉地忽闪了两下，仍是笑着过来。
　　“展昭见过王爷。”
　　跟着的是一个态度恭敬、姿势标准、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礼。
　　庞统的确是肖想过这一刻的，但是公孙策瞬间爆发的寒气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实在没有余力得意。
　　“展昭。”公孙策轻声叫道。
　　展昭转向公孙策，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得唇眼都是弯弯的，话一出口却是：“公孙先生……”
　　庞统忍不住“切”地一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看云彩。
　　公孙策不敢置信地看着展昭，愧疚、伤心、失望、愤怒的神色风起云涌。
　　最后，这些情绪爆发成一句怒吼：“包拯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公孙策低着头往回冲，就要去找包拯算账。
　　展昭赶紧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别！公、公孙大哥，这是我自己选的，不关包大人的事！”
　　公孙策停了步，但是没回头，好半天才轻声道：“……对不起。”
　　展昭略松了抓着公孙策的手，手指便顺着那纱制的袖子往下滑，滑到最底下，又捏住了，用两根手指轻轻夹着。
　　他就这么拉着公孙策的袖子底儿，低着头，还是笑，只是声音低了很多：“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是怕被人故意曲解了对开封府不利……再说，早晚要习惯的……”
　　公孙策猛地回过头：“展昭！”
　　连庞统都受不了了，心说展昭你就是要让公孙策心疼死对吧？
　　展昭抬起头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身后利器破空的风声，紧跟着一声暴喝：“展小猫接招！”
　　展昭来不及转身，迅速拔剑架在背上一格，就听“嘡”地一声，背上火星乱溅。
　　展昭一个利落地转身，反守为攻刺出一剑，同时喝道：“什么人”。眼前一晃，就见一团白影夹着耀眼的剑光扑向自己。
　　来人不再说话，只招招凌厉地一味快攻。展昭顾不上看清那人的容貌，却不知为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偷眼向四周望去，见庞统早把公孙策移到了安全地带，正好整以暇地把闻声赶来的兵士们轰回去：“没事啊，没事，展大人他乡遇故知罢了。”
　　这人的招式好熟悉啊，再仔细看看……
　　“……你！？你是白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