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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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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解
雨不知下了多久,从一个黎明延续到一个黄昏再到一个黎明。葱茏的花木在湿润的天空下生长得无声无息,占据了整个窗口,木质窗框在雨夜里似乎有腐朽的气息慢慢散发出来。清眠抬起头看屋檐下淋漓的雨幕,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剔透的水滴,清凉的触感在指尖滑过。屋内烛火昏黄,炉灶上的药壶还冒着白色的蒸汽,里面苦涩的香气溢出来,她轻轻呼吸着混着药味的空气,抽回手臂继续摇着扇子,不让炉内的火焰熄灭。
受潮的柴遇到火焰发出发出噼啪声,温暖一点一点从脚底爬升,视线里的瓶瓶罐罐在炉火的热浪的冲击下朦胧起来,炉灶外面的泥土早已层层剥落。清眠想起自己的童年,绵长安稳的岁月里一直萦绕着药的香味,母亲坐在药炉边摇着扇子,不时起身掀开药壶的盖子,自己的视线在她青灰色的袖口下穿过,母亲手指白皙修长,氤氲的蒸汽里她的五官隐约,茫茫的白雾里是柔和的笑意。自己就那么偏着头看,母亲灵巧的双手把药液从药壶里斟出来,旋转忙碌的身影像是一种优雅的舞步,奇异的芬芳突然充满整个小屋。母亲双手捧着白瓷碗,一步一步走下门口的青石台阶,踏过苔藓小心翼翼。
清眠姑娘,夫人的药煎好了吗?门外有家丁催促,嘹亮尖利的嗓音透着不耐烦。清眠从窗口看到笨拙蓑衣的轮廓,灯笼幢幢的影在雨幕里浮沉。
就快了,请稍侯。她手里的扇子加快了扇动的频率,药壶里的液体渐渐在火苗的舔舐下沸腾起来,灵巧的双手熟练地端起药壶,滤过药渣,转眼间深棕色的液体盛满了白瓷碗。挑起门帘,一股凛冽的清凉迎面袭来,她慢慢递出药碗,年轻的家丁毛躁地伸出手,清眠低声嘱咐道,小心,小心。
门前的台阶早已不是透彻的颜色,一层又一层的苔堆叠出一种污浊的青色,那个身着蓑衣的家丁每走一步,清眠都止不住要替他担心,直到灯笼的光线慢慢消失在远处,她才发现肩头有一块已被打湿了。慢慢退回屋内,温热的药香还没有散去,清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那些药渣,目光又落在一包包还未开启整齐的药包上。
清眠不记得为夫人煎药煎了多少年,从她记事起,炉子里的火就没有灭过,一直燃烧了许多年,苦涩的药都熬出了芬芳。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母亲认真慈祥的端坐在药炉旁,温和恬静的侧脸埋在一团蒸汽里,母亲的头发黑色的小像瀑布一样洒下来,少顷,母亲便会舀一盆清水,对这水中的倒影梳理头发,那些柔韧的青丝在十指交叉间变成发髻。梳洗毕母亲会让清眠起床,用手指揉搓她的面颊,微笑,母亲不会说话,却有一对似乎能容下万语千言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澈深邃。
一阵骤雨袭来,清眠眼见着烛火摇曳,自己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被扯得扭曲了,雨水打在花草叶子上发出骇人的声音,她不去理会,在房间一角的榻上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张药方,凑到烛光下慢慢看起来。如同许多达官贵人家里的丫鬟一样,清眠没读过书,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姓都写不出,但她现在却能读懂这张药方:黄芪,党参,当归……
那一个个漂亮的楷体字连接着永和堂药房的一个个药柜,记忆中蓝衫的年轻伙计几乎不看药方,开闭药柜伸手去抓药,动作敏捷转身流畅,一味一味药材在一张张摊开的纸上依次铺开,重量不差分毫。清眠就那么看着他,抓药的时间总是很短暂的,她总是看不够。少年笑着把整整齐齐的药包递给她,清眠付钱,慢慢退出药房。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她路过胭脂铺和布匹行,里面的小姐们带着各自的骄傲审视着琳琅满目的精致商品,清眠头也不抬地穿过飞扬的尘灰和叫卖声,回到炉边煎药。一遍一遍重复的过程让她把那些文字和药材连同药房少年温润的笑容一起,记得牢固。
又一阵疾风,烛火几乎熄灭,清眠起身添柴,炉火保持着温和的红热。她吹了蜡烛,挪到墙角的榻上,手里的药方被细心的对折,压在了枕头下面,清眠缓缓躺上去,这一夜不知雨会不会停,自己会不会做梦。
睁开眼依旧是一天,清眠起身去看炉火,加柴扇风。雨滴依旧从屋檐下织成一片玲珑的水幕,似乎外面的绿色里夹着的桃红越来越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晾在屋内的衣裳,看来还是不会干了。端上药壶,拆了药包,夫人每日三副的药雷打不动。
夫人得了什么病,清眠从来就不知道,母亲也未曾透露过。她自幼就只见过双鬓花白的老爷和飞扬跋扈的小姐,药只要送到夫人房门口就自会有丫鬟接走,清眠不知道那绣着大片白色牡丹的屏风后面病榻上的夫人是以怎样的姿态呼吸着,挣扎着。多年之后,老爷的皱纹深深刻进肌肤,眼神黯淡人越也发沉默孤寂,小姐出落得倾国倾城,骄傲任性的个性倒是一点没改,而唯有夫人对于清眠依旧是一个谜。
对于这些不解这些谜团清眠从不会四处去打探,也许是随母亲长大的原因,她一直安静少语。她的生活似乎就是小屋里,药炉旁那小小的一方,充盈着宁静而温热的药香。
门外又传来家丁的催促,清眠端了热气腾腾的药出门。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那家丁从蓑衣下递出一块银锭,道,清眠姑娘,老爷嘱咐药少了就去买。她淡淡一笑,接过来掩上门,屋内还剩余着不少副药,排满了半个碗柜。记不清有多少次,等不及药用完就要去抓药,只是为了见那为她抓药的少年一面。
清眠不记得与他初见是什么时候了,记忆里他同自己似乎一起长大,那时他是在永和堂忙碌勤勉的跑堂小学徒,自己是牵着母亲的手羞怯的小女孩。老师傅抓药的时候口中总是念念有词,午后闲适柔和的阳光落入眼底,舂药的声音有着清晰的节奏,母亲的手掌在自己头顶抚摸,清眠余光里总能看见他,繁忙而从容的在人流里穿梭。
推开门撑开伞,清眠揣好药方迈步出门,脚下的石阶湿滑,她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动,手中的伞偏了,几滴雨水打透了衣袖。府里的园丁一直很勤快,花木栽植修剪得如同工艺品一般细致,行走其间会有舒爽的清新,即使是在雨中。
刚从偏僻的巷道绕出来,抬起头就看见不远处在回廊里发呆的小姐,她精致的面孔嵌在那片含苞的蔷薇里,清眠想起老爷生辰时去看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就是年幼如她也会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个是小姐哪个是丫鬟。她知道虽然是娇纵了一些,但身上是有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是磨不掉的。小姐的手指轻弹滑过琴弦会有美妙的音律,针尖细线拂过丝绸会绽开娇媚的花朵,下笔挥毫会有漂亮的山水写意,连走路的姿态,吃饭喝茶的习惯都与一般的女儿家不同。
小姐。清眠走过去施礼。
你是……小姐慢慢抬起头端详面前的清眠,全然没有平日的清高,倒是有几分疲惫迷离。
我是给夫人煎药的丫头,我叫清眠。清眠温和答道。
清眠……你可知道什么叫和亲?小姐语气也是少有的柔和,清眠感到小姐的视线有些湿润,不知是否是在潮湿的天气里仰望了太久的缘故。
我听过戏……里面有王昭君……清眠搜索着自己贫瘠的记忆,没有私塾,没有书卷,只有那些斑斓的戏服幽远的唱词,她不太了解这些厚重的历史。她的世界始终就只是药炉,文火,苦涩的香,永和堂的少年,就此而已。
小姐笑起来,清眠突然发现她此时的笑容真的很让人心疼,雨滴落在伞面上,顺着边缘落下来,晕湿了布鞋。小姐摇摇手说,你走吧,雨大小心。清眠就慢慢走开了,雨声风声里她听见小姐念着什么,像是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走进永和堂的时候清眠群角早就湿了,沾上了泥水,她合上伞搭在门边,看到昏暗的光线里蓝衣少年斜倚在柜台前,手中的药杵一起一落,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
浩,我来抓药。清眠从怀里拿出药方,柜台后的少年接过来放在一边,接着清眠就看到他熟悉的转身,右手打开药柜的一格,再回身,手指间就拿捏的恰到好处的药材,然后再转身,踮脚,开药柜……清眠就那么看着他衣襟荡来荡去,身影旋转,忘了时间。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浩曾经问过清眠,这副药是治什么病的,清眠摇摇头说不知道,那是他们还都是懵懂的孩童,这个问题在他们长大后便无人提及了。
呐,好了,清眠姑娘。他把整齐的药包系成一串,递给她,如今已是京城里名声鹊起郎中的浩只给她一个人抓药,就像当年做伙计时一样严谨认真不失分毫。清眠把那锭银子取出来放在柜台上,伸手结果药包,却不料触到了浩的手掌。
还是贪恋他手心的温度,就像母亲故去的那个夜里,那天浩抓住她的手,食指扣紧的力道里有强大的温柔。清眠在那个夜里和家丁一同搀扶着突然倒下的母亲,母亲的呼吸在她耳边慢慢衰竭下去,她不知道整日守着药炉的母亲为何还会病倒,只是希望她还会再好起来,每天睁开眼还是会看到她温和煎药的剪影。那天他们敲开永和堂的大门,浩端着烛火开门,清眠看到明灭的光里他一直带着笑意脸上升起的凝重。那天夜里母亲走得无声无息,清眠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僵直地站在那里,母亲的面庞在烛火下平静而安然,就像只是睡去了一样。清眠身体摇晃,一下倒在了浩的怀里,这是他们从孩提时代两两相望起始,唯一的交集。
趁回忆还没有蔓延开来的时候清眠迅速抽回手,快步走到门口,撑开伞抬脚迈出高高的门槛。连日的阴雨冲散了喧嚣和繁华,路上冷清,寥寥路人经过都是匆匆忙忙,路过绸缎庄的时候清眠看到门可罗雀的冷清,一批耀眼的红绸摆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她扬起伞张望了一下,又继续向前。破败的屋檐下有算卦的老人昏昏欲睡,清眠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法寄托在单薄的竹签或是自己苍白的手掌上。
注定的生活和被安排的命运,小姐的情趣和幽怨,浩的温柔和爱情,红绸的绚丽和奢华,都与她无关。
只有坐在药炉边才会真正的安心,清眠一边扇着炉火,一边抬起头看窗外的雨,还是没停。药材的芬芳慢慢弥散,有欲睡的疲惫,门外响起脚步声,本以为是家丁又来拿药,不想外面那个声音道,清眠姑娘,老爷叫你过去给夫人送药!
清眠端着药碗走到房门前,她看到虚掩的门缝里那张屏风,上面还是让人心悸的白色牡丹,一片一片的占据了视野。良久,没有人出来接,清眠感到撑着伞的手臂阵阵酸痛,擎着药碗的五指也僵硬起来,这时她听到老爷的声音,进来吧,清眠。
第一次踏进夫人的卧房,清眠只感觉彻骨的寒冷,黄花梨桌椅,白玉雕饰,绕过那张白牡丹屏风,她看到一张空旷的红木大床,被褥上面的鸳鸯共浴刺绣栩栩如生,老爷倚在床边,朝服都没有换,上面的神兽在巨大的褶皱里失去了威严。
夫人呢?清眠问,手中的白瓷碗险些落地。
夫人在生下小姐的时候就不在了,老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接过清眠手里的药,喝了一大口,苦笑道,这是给我的药,是她刚刚去世的时候一个术士赠的方子,叫相思解。
清眠怔怔地看着老爷服下一整碗汤药,一动不动,她怎么也想不到,夫人去世已经十八年,而母亲和自己煎了十八年的药,居然是为了解除老爷绵延不断的相思。似乎附中的每个人都习惯了老爷在家中的寡言少语,他经常背着手望着遥远遥远的方向,眼神落寞暗淡,忘了时光。
你看,小姐长得像不像夫人?老爷忽然一指旁边桌案上的一叠画像,还有一些纸上斑驳着团团墨迹,画面上漂亮的笔法干练的线条,每张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女子宛如瑶台仙子,眉目之间却实在与小姐颇为相像。
老爷……清眠着实摸不透老爷告诉自己这些有什么企图,只有慢慢试探着老爷的意思。不想老爷转过头来居然老泪纵横,他皮肤上有褐色的老年斑,枯瘦的手背上脉络暴,起用力抓住清眠的袖口,他说,我不想再失去她一次啊。记忆中鬓角一直花白的老爷现在已是满头华发,清眠注视那张脸,那上面不是朝廷重臣的谋略,亦不是一家之主的威严,只是无尽的四年带来的虚无,衰老,每一条皱纹似乎都带着锋利的刃,划过心疼。
清眠突然想起小姐问她什么叫和亲,想起雨幕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诗句,什么青冢,什么黄昏。
再次去永和堂的时候天已放晴,清眠依旧递上那张药方,浩依旧笑着接过来,有小伙计在招呼浩有病人快过去,浩轻声说先请他们稍侯,是老主顾,抓完了这副药就过去。清眠在他转过身去开药柜是忽然说,周助你知道吗,这幅药,叫相思解。
清眠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药房,她听见浩在背后叫她,清眠,清眠……只是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贪恋那蓝衣少年抓药的姿态,怕一回头眼泪就止不住。那张泛黄的药方清眠没有带走,她今生唯一认得的几个字全在这张药方上,横竖撇那已经刻骨。
回府路过绸缎庄的时候,清眠想起某一天府上管家的话,小姐出嫁,一定要最好的绸缎庄里最好的红绸。她停下脚步,在争相抢购的小姐们头上钗环的闪烁里,那匹耀眼的红绸似乎真的不见了。
清眠不知道她要去的地方风有多大,雪有多厚,能不能生火煎药,也不知道而自己这段相思,又要煎多少年的汤药,才能解开。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