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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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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澜清快死了。
脑袋蹦出这个念头的下一刻,赵景之手中的药碗哐当落地,黑色的汤药溅在木制地板上。如紧急洪兽而至,赵景之的心瞬间惊的不敢跳动。
“魏公子的身子……”江郎中低下头,惋惜的摇了摇。是对自己医术的无能为力,也是对赵景之与魏公子的情谊的叹息。
“再没有法子了么?” 赵景之双目空洞的问道。
这五年来,他费尽心思照顾魏澜清,需要什么便去求什么,终究还是白费了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魏公子的病因在心不在身。唉,老朽已无法子了。”江郎中默默背起药箱,道,“赵公子,为今之计,只有在魏公子弥留之际事事遂意了,或许还可多活些时日。”
“多谢先生。”赵景之默首,自怀中拿出一枚澄澈碧绿的玉佩,“我现下已无银两,这件物件而还可折些银两,望先生莫怪。”
江郎中慌忙摇手,“赵公子,老朽怎可收此重礼。当年兰州城瘟疫一事,还未认真感谢赵府救命。莫要折煞我了。”
赵景之微微勾起嘴角,玉般的温润,笑道,“这玉佩原是好物,可流年不利,今已不同往日。况且家中先灵知道,我赵家不负于人的名声在我这里断然没了,一定不会安息,多年前瘟疫一事,也是家父道义所为。这么多年一直烦劳先生照顾,还请先生不要推拒。”
江郎中看赵景之身后的竹屋,怅然道,“也罢,赵老爷在天之灵也必以公子为傲。我又何苦执着呢。”
翠绿玉佩入手,光滑到郎中竟能在抚摸时感受到自己常年捡药而留下的皲裂手纹。
目送江郎中远去,赵景之并未快速步入屋中。
面前的竹屋已是破败不堪,偶尔修修补补,倒有几丝新竹在其间别有趣意。
一晃八年过去了。
他有点想念从前的日子了。
屋里的魏澜清闭着眼睛休息,听见地上沉稳的脚步声,开口道,“那个老头说我什么时候死了没有?”
眼睛仍是闭着的,似乎是在说别人的生死般毫不在意,语气隐隐的兴奋,像是和一个人打赌,在未见结果之前,便已断定自己能赢。
“他说是他说,但我要你活着。”赵景之蹲在地上捡碎片,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怎么,你还要逆天不成?”魏澜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眼中含着讥笑与雀跃。“生死这事儿谁也拦不住,不然阎王为什么不答应你为我续命呢。若说当年你也真够傻的……”
赵景之忽然打断他,“他会的。”
魏澜清闻言,一直看着他的眼睛转向屋顶,良久,道,“你就这么不希望我死。”
“你不能死。”赵景之面色平淡的说完,转身出去。“我再给你熬一碗,待会儿不要睡。”
当然希望你死,只是你不能死。魏澜清清楚他的意思。
赵景之的背影含在窗外的光中,魏澜清看着他走出去,眼睛忽然被刺到,泛起阵阵的酸痛。
果然是个身立形正的好人啊。
难怪,难怪自己会喜欢他这么多年。
魏澜清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只有将死之人,才会对以前的种种看开,对怨过恨过之人才会消除报复这种幼稚至极,可笑至极的想法。
裴珞,当初是我死了该有多好,你和赵景之就可以一起纵马当歌,快活一生了。
可是你看,就算你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赵景之仍然可以去找你,仍然挂念着你,只是白天与黑夜的不同而已。
裴珞,当初你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像赵景之一样恨我。
不对,你不会恨我。
魏澜清微不可见的勾起唇角。裴珞怎么会恨自己呢,他死是他的事,自己只是没有救他而已。
那时他只是跳入悬崖就死了,真是容易啊!哪里像他,每次都在将死未死之际被赵景之强行救活。
魏澜清觉得身体有些僵硬,大概是一个姿势躺的久了,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
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肩膀上,力气不大,他能感受的出来,因为手的主人知道他没有力气反抗。
他睁开眼睛瞧着赵景之。
赵景之没松手,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难受,我翻个身。”魏澜清解释道,“扶我起来喝药。”
赵景之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端碗,一手给他喂药。
魏澜清配合的张开嘴,一勺一勺的喝着。
药是入口就能下咽的温度。
他很好奇,为什么赵景之每次端进来的药都是温的。估计是等凉了才端进来的吧。
魏澜清在脑袋里自问自答,马不停蹄的胡思乱想。眼睛盯着赵景之的手看得仔细。
真好看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莹润饱满,一看就是大家公子的手,这种手写字是最是好看的了。
魏澜清突然想到什么,低头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的手,轻轻的摇了摇,“赵景之,你给我剪剪指甲吧。太脏了。”
指甲真的很久没有剪过了,长长的,硬硬的,还有些泛黄。
我的手好丑啊。魏澜清又摇了摇手指,不论哪个角度来看都很难看。
“张口。”赵景之把勺子放到他嘴边。
魏澜清快死了。这是真的。他的脖子上清晰可见血管,下颌的肉松弛的厉害,消减的只剩一层皮。他的头发枯燥不堪,极像麦秸插在他的头上。他的背部靠在他的胸膛上这么久,竟然没有一丝捂热的迹象。
“行不行啊,赵景之。”魏澜清用手指轮流点被子,看着那一个小小的布坑怎么点都不会有变化,有些无聊。
“嗯。”赵景之收回目光,慢慢的把他放平在床上,又给他掖了被子。
魏澜清认真的看着赵景之的侧脸,心里美滋滋的。果然还是自己的眼光好,赵景之真会疼人。
事实上,这种待遇他享受了大概有两年了。可是怎么享受也享受不够,总是贪心不足。
自己像个废人一样,被赵景之照顾着的滋味太美妙,像偶然得见一次的金子,光芒太盛,蒙了他的双眼,了了他的余生。
等赵景之给他剪指甲的过程太漫长。赵景之每次给他喂药之后都会在外房待着,他这里有什么动静他可以第一时间知晓,又不用和他面处一室。
他能听到他写字时研墨的声音。那种悠悠的搅和声会让他的心平静。
可是现在他知道赵景之不在外房,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反正他不会让我死的。带着这个念头,魏澜清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房间的门轻轻晃动打开,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赵景之拿着指甲刀坐在床边从被窝里掏出魏澜清的手。
魏澜清的手很丑,甚至有些指骨处已经因为冻疮的原因而变形。
他的手指握着魏澜清的手指,显得那么对比鲜明。一只手是红润的,一只手是枯黄的。魏澜清的手上面的青筋血管都那么细小,以至于被突出的骨架给掩了去。
赵景之一个一个的剪过去,剔掉魏澜清指缝里的灰尘,用热毛巾敷上,魏澜清的手指猛然瑟缩了一下,抽了回去。
赵景之微微皱眉,也不管魏澜清还在睡着,只道,“不准乱动。”
梦里的魏澜清皱着一张脸,任赵景之又把毛巾重新敷上,再没动。
夜色悄然四合,竹屋外有蝉鸣。
一阵青烟平地而起,浓浓之中,有一个人影立于其中,蓝色衣衫。
“景之。”那人影道,声音很是兴奋。
“裴珞,你怎么来了?”赵景之大喜,忙奔于浓烟前。
“啊,地府里面好生无聊,我就想出来见见你。”裴珞笑道,左脸颊上有个小小的酒窝,俨然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我也是。”赵景之道。
裴珞走到赵景之面前,做个鬼脸,苦恼道,“地府里的鬼好烦人啊,总是这样。”
赵景之揉揉他的头发,宠溺道,“怎么了,被他们吓到了。”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每次都这一个表情,真没新意。”裴珞嘟囔道,抱着赵景之的胳膊摇晃着,“我好想你啊。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
“我在准备小珞最爱吃的山楂糕。”赵景之哄道,牵了他的手往屋里走。
“啊,山楂糕,我要吃,在哪儿啊?”裴珞急切的探头往屋里看去。
“走吧,不过屋里的人在休息,你要小声点。”
“屋里那人是谁啊?”
“一个人而已。”
裴珞翻白眼,“我当然知道是人。他是什么人啊?”
“那人说要保密。”
就算是身立形正的公子又怎样,一样会撒谎。魏澜清无声的勾起嘴角,想嘲笑自己一番,还未动作,喉头一阵不适,他猛然咬着被子,阻止自己咳嗽出声。
痒意在喉间翻滚,胸腔难受的要窒息,鼻翼张大,努力压抑着。
还能忍,幸好忍住了。
他是被饿醒的,不巧正好听到这段对话。
裴珞能还阳,这种荒谬的事情就像让赵景之竟然要照顾病危的他一样,不可思议的发生了。没有原由,不知因果。
两年来,他是第一次真实的听到裴珞的声音。
魏澜清最后又想昏睡过去。赵景之让裴珞小声点说话,自然也是不希望他出声的。
没想到死了还能如同活人一般来去自如。那他还是尽快死了吧,好像他只有一个月还是半个月可活来着?
魏澜清想着,用牙齿咬了舌根,疼的他太阳穴无力的突突跳动,鲜血渐渐溢满口腔,味道腥甜。
他闭上眼睛,多年来的病痛已经让他对疼痛无感,在临死前再感受一番,也不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