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的方向》吴之几

2、变成风与你相遇

　　“我怀里所有温暖空气，变成风也不敢和你相遇。”对面女队休息室里不知道谁在放歌。

　　孙尹杨听着听着咧开嘴笑起来，细雨给对面房檐添上晶莹的妆，底下不知道谁挂的捕梦网迎着风晃荡，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把半个身子探出窗户，突然就朝着某个方向伸开了双臂。

　　没有太阳，可以直视。

　　身后张林一手转着湿泳裤，一手拍在他腰上：“孙尹杨你又在做什么白日梦？”

　　看起来的确很像个花痴，不过孙尹杨半点没动，继续对着那个方向傻笑了好一会儿。

　　笑完了把格外大号的身体缩回来，顺手锤了一把张林，然后十分理直气壮地找借口： “小爷这是感受大自然！”

　　他两步跨到柜子那儿拿了衣服，径直往浴室去：“给我带晚饭！”

　　张林把包甩到背后就往外走：“您梦里吃呗。”

　　回到宿舍孙尹杨都还偷着乐，直到看到桌上张林给他带回来的半盒绿油油的芹菜——“张林你大爷！”幼稚。

　　一米九几的男孩子冲着对面紧闭的房门怒吼，房间里张林做着俯卧撑：“这小孩儿可真有精神，就是傻了点儿。”

　　很有精神的某人第二天训练赛超了他一大圈。

　　事实上，1500自的训练赛超一大圈这种事在队里并不稀奇。奥运会还剩半年不到，家门口的比赛，谁不卯足了劲儿给自家长脸。这时候天赋就显得尤为重要，能进国家队的谁不是省队翘楚，可孙尹杨这小孩儿天赋高不说，每天跟打了鸡血似的雷打不动游两万米，每隔一天还加训，他不赢谁赢。

　　张林长他四岁，早已经不算新人，所以被他超了更多的反而是欣慰，这小孩儿野心勃勃，说不定……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天训练赛完，俩人一块儿去食堂，结果刚出了游泳馆就听到广播响： “一队孙尹杨，一队孙尹杨，到门卫室来一趟，你家长找你。”和某个国民儿童牛奶广告画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林一听这声儿就乐了，打量孙尹杨一眼：毫不违和。

　　孙尹杨更乐，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白牙：“肯定是我爸出差回来了，我先走了啊。”他转身往大门口跑，两条泳池里泡了一天的腿又白又长，像张林老家菜地里的白萝卜。

　　孙尹杨跑到门卫室，果然是父母在那儿等着。

　　孙涛一身黑西装还没换，尹新梅则是一套天蓝色的运动服，看样子是刚结束训练就过来了。

　　夫妻俩四肢修长，气质卓然，硬生生给简陋的门卫室撑出了会客室的气势。

　　孙尹杨跑过去就捧着他妈的脸亲了一口，再给了他爸一个熊抱。

　　孙涛哭笑不得，可也早习惯了自家儿子这性子。

　　尹新梅把桌子上两个大布袋子给孙尹阳推过去，把保温桶递给他，养乐多、牛肉酱和衣物一一指给他看，叮嘱儿子哪些尽快吃，哪些放冰箱里，哪些孝敬教练，哪些分给朋友。忙完了这些，又问他训练情况。

　　孙尹杨早准备好，埋在保温桶里的一张脸皱巴巴地：“我转身，还停在零点八几秒呢，太慢了。”

　　孙涛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你才17岁，出去训练的事先缓缓。”

　　孙尹杨把脸恢复原状，接着吃。

　　尹新梅两指并拢敲了敲脑袋：“国内的训练水平也还可以，你先跟着赵教练练，你从小就是他带的，到了国家队人家也跟过来了，没谁能比他更熟悉你，也没谁比他更对你上心。”

　　孙尹杨不觉得谈这些还早，但他打小就没忤逆过父母，也不执着：“那你们先别去找教练谈，不然我们教练以为我嫌弃他了呢。”

　　尹新梅轻飘飘拍了他一掌：“行，谢谢儿子指导我们做人。”

　　孙尹杨一把抓住她的手，哇哇叫起来：“啊！内伤了，要妈妈吹吹才好。”

　　尹新梅看儿子一眼，手抽出来一掌又拍了过去，这次孙尹杨是真痛呼了——“你以为你一排球教练力气很小吗我的妈呀！”

　　这个妈是称呼。

　　孙家的三方会谈很快结束，孙尹杨吃饱喝足，提着两个布袋子一步三回头，结果走出去两步又被他妈扯回来。

　　尹新梅自然地蹲下去，要给孙尹杨系鞋带：“你看看你，鞋带散了到时候又摔一跤。”

　　孙尹杨觉得怪别扭的，环顾一周看没人，放下心来。

　　等尹新梅站起来，孙尹杨盯着他妈看了好几秒，直到尹新梅怀疑自己脸上沾了东西开始在背包里找诺基亚出来充当镜子，他才把她拉回来，正色道：“妈，我马上十七岁了，以后系鞋带这种事情你就别给我做了，我自己能行。”

　　说完就看着亲娘眼眶慢慢红了，孙尹杨挠了挠头，手足无措地转向一旁的亲爹：“爸，你也劝劝我妈，我和她队里那些学生也差不了几岁……她老把我当小孩儿看……”

　　尹新梅眼泪掉了好几颗，慌忙用手去挡，孙尹杨愣了一会儿，在孙涛的眼神暗示下轻轻抱住了低头流泪的母亲。

　　少年比母亲高了半个头，一张脸因为紧张涨得通红，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右手一下一下顺着她因为抽泣而颤抖的背。

　　他一出生就被放进她怀里，在她怀里学会叫第一声“妈妈”，在她怀里因和伙伴争吵哭泣，也在她怀里渐渐长成少年模样。十几年里母子两个还从未用这样的方式拥抱过。

　　尹新梅哭了一会儿，把儿子推开，脸上没什么表情：“行了，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孙尹杨急得跳脚，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尹新梅看着眼前的儿子，逝去的十几年恍惚间有了实感。

　　十六岁出头的少年像柳枝抽条一样个头窜得飞快，伸手就能碰到这小小的传达室的房顶，肌肉线条流畅，皱着眉头的样子都透着朝气，她终于意识到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小树，向阳而生，自由舒展，不再需要自己事无巨细的呵护。

　　“儿子，你长大了，妈妈觉得很高兴。”剩下的半句她没说，可在妈妈的心里，你永远是那个爱在妈妈怀里撒娇，离开妈妈的怀抱就会大哭的小孩。

　　孙尹杨提着两个大袋子进了宿舍，林木坐在客厅里，本来想逗他，看到他低落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直接走上前：“怎么了？”

　　孙尹杨低着头，不太想说。

　　他把袋子里养乐多拿出来一板递上前，随便扯了个理由：“今天养乐多只有两板，还要给你们分，我喝不够。”

　　张林想了想，这小子头脑简单，一时不开心倒也说不定真是为这么一件小事儿。

　　他大剌剌的：“这还不简单，分是情分，不分是本分，你不给我们分不就行了？”

　　孙尹杨点点头：“也对哦，我刚刚脑子没转过来，谢谢你提醒啊。”

　　说完直接收回手，把养乐多又放回了那个大袋子里。

　　张林：……

　　他怎么觉得，这小子给他挖了个坑，他还愉快地跳进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