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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天启城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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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序章·天启城破
1
万无殇身为人皇的最后一晚,做了个梦。
他梦见久已淹没岁月中的尘封记忆,那段笼罩在白雾苍茫的宫城之中的岁月,忽而又回到眼前。
梦里的他手脚缩短,身板瘦削,单薄如一张草纸,透着卑怯和粗粝。他站在宫门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宫阙构成的巨大阴影宛如泰山压顶,蜿蜒曲折的朱色长廊又如长长的锁链,将各处宫殿锁在一道,任谁也不得逃脱。
他弯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无梁殿里,穿过没有一根柱子的狭长殿堂,路过一盏又一盏,点着豆大光芒的鹤型青铜灯,再踏上历代人皇踏过的嘎吱作响的鸣春道,来到人皇的寝室前。
进了那扇精雕细琢的门,于屏风之后的卧榻上,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皇。
万无殇惊诧于自己的记性,明明是多年以前的往事,然而在梦境中,他却依然能准确而清晰地还原老人皇的面貌:那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皱纹横生,皮肤松弛,老人斑霸道而不规则地生长着,几乎占据着他的额头及脸颊,他看人的时候不是平常的看,而是用力地瞪,仿佛通过瞪圆那双浑浊的眼睛,才能捡回些许属于人皇的威压。
那双眼睛瞪着他时,怀着嫉恨与恶毒。他指着万无殇阴阳怪气问旁边一个人:“就是他?这么个,闻香局贱婢生的崽子?”
“正是。”
老人皇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颌:“你确定,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铁骑踏晋北,一夜白人头,说的是这小子?”
人皇的手指潮湿冰凉,阴冷如爬行动物顺着他的脸颊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笑话,我才是星象预言的天下共主,我才是起兵踏平秋叶屠尽那帮鸟人的千古之帝,我杀这小崽子,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紧,眼神闪耀着疯子那般单纯的喜悦:“杀了你,杀了你不就好了……”
万无殇徒劳地挣扎,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个体弱病残的老人,可在掐死他这件事上却迸发出极大的力气。就在老人快把他掐死之前,一只手伸了过来,霎时间止住了潮水般汹涌而来窒息之感。
那只手年轻干净,匀称修长,轻轻搭在上一任人皇老迈干枯的手腕上,没有使什么劲,却于霎时间将他解救出来。
手的主人声音平静温和,他以叙述今晚天气一样稀松平常的口气道出致老人皇于死地的一句话:“掐死他也没用的。”
“为什么?”
“你不是天命之人。”
“我是你们头顶这片天的主人,我的话才是天命!”
手的主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轻笑了一声。
老人皇却在这声嗤笑声中迅速颓败下去,他宛若被人抽干了浑身的精气和力量,愣愣地转头,拉着那个人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那人稍稍用力便推开了老人皇,老人皇颓然倒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无殇在梦中再一次经历多年前经历过的迷茫和狂喜,他知道那想也想不到的命运就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他为这样巨大的荣耀颤栗的同时又感到恐惧。
可是有个声音在敦促他做点什么,除了恐惧和狂喜,他还该多做点什么,鬼使神差地,梦中的他抬起了头。
他抬起头,于是看清了站在老人皇身旁的预言者。
预言者身披薄如蝉翼的白纱袍,轻飘飘挪开一丈开外,他面目清俊,目光却冷漠无情,看他的眼神,不像看这个皇朝即将即位的继承人,反而像看一头注定要步入屠宰场的牲口。
万无殇胆战心寒地爬起来,他扑上去想抓住预言者,可那人渐渐化作一道虚影,任他如何费劲,都只能手穿过躯体,徒劳无功。
“出来,你出来!”
他声嘶力竭地喊,一开始充满惶恐,继而是愤怒,然后是无助,他跌坐地上,失魂落魄地乞求着:“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回音于空荡荡的大殿内宛若涟漪,层层荡漾开去。
可是没人回答,诺大的无梁殿中暗影重重,万无殇仓惶四顾,哪有什么老人皇,哪有什么预言者,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2
无梁殿。
万无殇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殿中一盏孤灯,双鹤纽盖三足鼎青铜熏炉内燃了大量香料,白烟袅袅,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盖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纱帷帐被层层收起,一盅温水近身服侍的内侍袁春喜半跪着捧着一盅温水,递到他的跟前。万无殇按了按额角,梦中那种恓惶与无助似乎还萦绕不去。他接过温水饮了一口,却不见内侍一如既往将茶盅接回去,回头一看,袁春喜跪下泣不成声。
“吾皇,这怕是小的最后一次伺候您了……”
万无殇轻声问:“最后一次,又有什么好哭的?”
袁春来哽噎答:“小的哭的是,哭的是往后再也不能跟在您身旁……”
“撒谎,”万无殇推开他的脸,一针见血地道,“你是哭自己,你哭天启城要完了,皇城要易主了,你往日攒下来的金银还不知要便宜哪个呢。赶紧的,擦擦你那张脸,最后一天了,哭哭啼啼做给谁看?我还没死呢。”
他说完伸直脚,喝道:“来,给本皇穿靴。”
内侍忙拿袖子胡乱擦脸,爬过去,抖着手帮他穿上靴子。
万无殇笑:“阉货,有什么好哭的?整座皇城都要咱们陪葬,这是多大的殊荣,今日谁也逃不了,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高贵血脉,统统都要死,哈,跟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我要他们以身殉国,他们还不是只能以身殉国?”
袁春来手一松,靴子噗通一声掉下。他吓得四肢匍匐,连连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吾皇!吾皇,救命啊,救救我们母子,吾皇……”
一声妇人的凄厉尖叫声突兀响起,撕裂无梁殿浓稠的黑暗。
万无殇,看向一旁的内侍,厉声问:“息夫人?这时候她怎么能闯到无梁殿来?”
袁春来心里一颤,忙跪下叩头道:“息夫人一直掌管后宫,侍卫们想拦怕也是拦不住,况且,况且同来的还有皇子崇。”
万无殇呆了呆,神经质地飞快冲到殿门处,隔着那厚重的木门,他忽而犹豫着,直到门外息夫人的哭喊声又一次响起,他才咬紧牙关,用力将门猛然推开。
外头的乱象霎时间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宫城内外妇孺老少无助的悲鸣、他最后仅剩的铁骑军远远传来的拼斗声、各个偏殿传来的火光刀影、原本赏雪品茗的亭台楼阁上挂着的断肢残骸……诺大一个宫廷霎时间成为人间地狱,到处是哭嚎惨叫,到处是血污满地。
明明是万无殇亲自下旨杀光烧光,三千皇族尽数殉国,可当他真正地身临其境时,却发觉自己这一刻的本能反应,竟然是拔腿想逃。
万无殇愣神之间,息夫人已拖着皇子崇跌跌撞撞扑到他跟前。
万无殇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息夫人美丽娇柔,一见到他,哭声顿时由凄厉转成凄婉,她用自己往日备受赞誉的声音抽泣着道:“吾皇!宫里到处乱糟糟的,可把我跟崇儿吓坏了。”
她巧妙地将皇子崇的脸露出来:“您瞧瞧崇儿,可怜见的,脸都吓白了,莫怕啊,你父皇在呢,有他在,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皇子崇只有六岁,还没学会在血与火面前掩饰情绪,精致苍白的小脸上,一双黑眼睛因惊骇而睁得格外大。
万无殇看得心软,他蹲下来,对着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孩子,忽而不知说什么为好,只得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怕吗?”他问。
皇子崇木木地点了点头。
“过来。”
万无殇张开双臂,孩子迟疑地靠近他,等真个贴上他的身体,顿时紧紧环住他的腰,委屈地哭了起来。
“父皇,好多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
“莫怕。”
息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道:“瞧着孩子吓的,现在看到您才敢哭出声来。也是,他向来跟您最亲,您还记得吗,他出生时星象师就说过,天启城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您当时多高兴啊,亲口说他是天降麟儿……”
“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万无殇喃喃地重复着,忽而轻轻一笑,问怀里的孩子,“崇儿,这些话你信吗?”
皇子崇犹挂着泪,茫然看他。
“不要信。”万无殇笑着帮他拭泪,“父皇啊,就是把这种鬼话信以为真,才落到今天这一步。”
息夫人察觉不妙,强笑也掩不住惊惧:“吾皇,您怎么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信了?呵,”万无殇讥讽一笑,“雏龙降世,西睨天宫,穷曜星络,这些话都是我命星象师编出来哄你们大家玩的。”
“可,可是自古以来君无戏言。您说过崇儿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他一定会长命百岁安乐此生!吾皇!”息夫人紧紧攥住他的臂,目光炙热如火,“无殇,我们把他送走,趁着羽人还没打进来,我们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国的万氏子孙够多了,少他一个也不会怎样的,无殇,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求过您一件事,今天我求您了,我求求您,就当是为了万氏皇族,皇族总得留个血脉……”
“留血脉?留下之后呢?当羽人的傀儡,沦落成任人践踏的贱民?不,他是我儿子,他身上流着天启万氏的血。”万无殇用力掰开她的手,冷声道,“这血,倘若居庙堂之上自然尊贵无比,可现在社稷倾毁,江山不复,他的血,就会变成他的罪。”
“我不管什么罪不罪!”息夫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我只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我只知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子……”
万无殇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中痛苦不堪,然而最终却归于决然,他将孩子推开,喝道:“妇人之见,死有何难,从来,难的是生!”
说罢,万无殇微微点头,无梁殿的侍卫会意,抽出刀刃,静默地围上前。
息夫人尖叫一声,张开双臂护住儿子,厉声骂:“我看你们谁敢!”
侍卫们一时皆踌躇不前。
息夫人怨毒地瞪着万无殇,狠啐一口,大骂道:“万无殇,你这个昏君,你这个王八蛋,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现在连做个父亲你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分明是你自己无能才断送这大好江山,倒要拿我崇儿来陪葬……”
万无殇凄厉地笑了起来,大声赞道:“骂得好,骂得好!可你骂了又怎样?天命已定,天命已定啊。”
他蓦地拔出身边侍卫剑来,朝皇子崇刺了过去,息夫人护子心切,情急之下义无反顾地以身相挡,然而宝剑刺穿她的同时,万无殇竟自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扎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崇表情呆滞,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扎入胸口,才低头看了看胸前,又抬头看向万无殇,张开嘴,疑惑地问:“父皇,爹爹?”
万无殇双目通红,脸色狰狞,他用力将匕首拔起,血飞溅出来,不可避免被溅到脸上。
皇子崇倒地而亡,息夫人痛苦地哀嚎出声,呕出一大口血,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自己儿子身边。
孩子很快便咽了气,他临死前还睁大双眼。
万无殇僵硬地伫立许久,才像回过神一样蹒跚着过去抱起皇子崇的尸首,他浑身颤栗,抖着手摸上这张与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脸,他还记得这孩子出世时自己有多高兴,当时明明中州动荡,风雨飘摇,可他依然命星象师伪造卦辞,命举办巨大的盛典,亲自给他起名“崇”,无数寄望,几度揣想,倒仿佛寻常百姓初来乍到为人父母,愚蠢地期望这孩子得到全天下的福气。
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养到六岁,国破家亡,怎么样也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吃苦,更无法忍他千恩万宠集一身的小皇子要在羽人手中苦熬。思来想去,竟是跟着整个皇朝一起毁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万无殇的手最终盖在孩子的眼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风声鹤唳,呜咽潇潇,恍惚之中,有人顺着风飘摇的弧度,起伏不定地吟唱着:
天启乱秋叶,
烽火连九州,
铁骑踏晋北,
一夜白人头。
万无殇愣愣放下皇子崇的尸体站了起来。
那声音如风一般穿堂而过,无可捉摸,几疑如幻听,就如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无梁殿那个晚上,风犹如鬼魅出没不定,冷不防吹得人从内到外,全是寒意。
铁甲铿锵,脚步匆忙。万无殇回头,几名铁甲卫的禁军奔进来,个个浑身血迹斑斑,为首一人上前禀道:“吾皇,尊您的旨意,皇城十二主殿二十四宫七十六偏殿各主子侍从,王公贵族等已尽数殉国。”
万无殇浑浑噩噩地点头,声音飘忽:“都送走了?”
“是。”那人低头道,“除皇后及几位成年皇子处遇到阻碍,折损好些人手外,其余各处有品级者赐鸠酒,无品级者赐白绫,抗旨不尊者,不得已由铁甲卫亲自动手。”
“好,做得好,你们,你们几个,”万无殇看着地上的皇子尸体,定了定神,疲倦道,“趁着城未破,尽早散了吧。”
几名铁甲卫顿时齐齐跪下:“吾皇,我等誓与天启共存亡。”
万无殇不以为意,他无所谓地挥挥手,转身步履漂浮地朝无梁殿深处走去。
一阵脚步声跟了上来,袁春来小心地问:“吾皇,您去哪?”
“去早该去的地方,”万无殇头也不回答,“你怕我又不想死?放心,还有最后一个人,他不死,我怎么死的安心?”
3
无梁殿,清晨,没有日光,却突然起了大雾。
这雾来得没有缘由,不出片刻便将碧甕琉璃瓦、雕栏白玉阶都笼罩得影影绰绰。
“我头一回来无梁殿,也遇上这样的大雾。”
大内侍袁春喜垂着头没有回话。
十几年的内侍生涯令他明白,人皇突如其来的倾诉并非意味着亲近或信赖,聪明的内侍不仅不能回应,还不能做出倾听的姿态,最好憋着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万无殇果然不需他回应,继续自言自语:
“那天的雾浓到对面来人都瞧不清。我走在浓雾里,引路的内侍提着一盏灯也照不见多远,我很怕摔跤,那内侍不仅不照拂,还出言讥讽,说什么无梁殿是真龙天子的坐卧之处,吞云吐雾再寻常不过,你是有福气才见着这一幕,不感恩肺腑反倒畏惧恐慌,成何体统。他讥讽我的时候,无梁殿的侍从一个个都冷眼旁观,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瞧不起这个寻常宫婢所生的皇子。”
“等我终于如愿见着先皇和国师,你猜怎么着,先皇那个老东西一见面就想动手掐死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嫉妒,因为国师告诉他,我才是天选之人。他一看到我就嫉妒得发疯,嫉妒得恨不能亲手弄死我。”
“是国师救了我的命。国师后来还亲自做我的老师传业解惑,在他之前,没人那么用心地教我,没人告诉我,我这么不起眼的皇子,居然是整个人族的希望。等老东西一咽气,国师还力排众议拥护我当人皇。他说谁都不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只有我是,只有我。”
袁春来打了个寒颤,忽然间他一点也不想听下去,可他不敢这么说,只得临阵改了词问:“后来呢?”
“后来啊,”万无殇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后来自然是登上皇位,迎娶人族世家贵女为皇后,杀尽奸臣逆贼。国师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开始,我只想惩罚那些鄙夷过我的人,我将他们一个个砍断四肢,剪掉舌头,我本来已经很满足了,可国师天启城命定的主人,就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杀谁便杀谁,于是慢慢地,我越来越变本加厉,忤逆我的人要杀,暗地里反对我的人要杀,写诗讽刺我的读书人要杀,逆贼要杀、异族要杀,连街头唱童谣笑我的小孩也要杀。我下令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流出来的血,都能绕天启城流三圈。”
“国,国师呢?”
袁春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问这个杀头的问题。他话音未落,已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
万无殇突然站定。
袁春来赫然发现他们已来到无梁殿后园子深处一处院落,院门紧锁着,只在门板上留有一个开合门洞,万无殇古怪地笑道:“国师,这不好好在里头呆着么?”
他猛地一下揭开门洞上的木板,里头顿时响起一阵铁链的哗啦声,万无殇哈哈低笑,边笑边招手叫袁春来:“来,看看,这就是曾经名震东陆的星象大师,据说跟宁州羽人神木园里那个装神弄鬼的星辰使相比也毫不逊色。可那又怎样呢?我想让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他就只能这么活!”
袁春来惊惧又好奇,忍不住凑近门洞看,只见里头四角皆有锁链,当中缩着一个满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衣衫褴褛爬在地上努力想往门上爬,却因手脚皆被废,不得不颓然扑倒。
那人抬起头,一张污秽的脸上,眼框处只剩下两个黑窟窿,许是听见万无殇的声音,他张嘴想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自有嗬嗬作响。
袁春来吓得后退一步,他怎么也想不到,赫赫威名,一意孤行让万无殇登基的国师,竟然被幽禁在此,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天启乱秋叶,烽火连九州,哈,这说得是我吗?这说的怎会是我?怕是连这预言也是你瞎说编造的吧,老王八蛋,你骗我!全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万无殇神经质地笑,“原本我混到成年也能出宫娶妻生子,平安自保总能做到。可你非要推我上皇位,非要说我是天启城命定的主人,说我是东陆尊贵无比的人皇。可你从没告诉过我,我的下场是这样,我的下场,竟然是国破家亡,死前还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老东西,你早料到有这一天?!”
那人闻言很高兴,嘴角咧开一个僵硬的笑容。
万无殇手脚发抖,取出贴身挂的钥匙开了好久才打开门上特殊锻造的锁。他伸脚一下踹开门,冲进去揪起国师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算计我,可你也救不了你自己。你还不是跟狗似的在这爬了十几年?放心,整个天启城都陪葬了,怎能少得了你我?国师大人,跟我一道,共赴国难吧!”
他掏出一颗药丸亲自塞入那人口中,国师并没多大抗拒,他吞下药丸,瘦得变形的脸上笑意却在加深。少顷毒药发作,他在地上滚动抽搐,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呕出一口黑血,犹如一只死狗一样倒地一动不动。
万无殇站了起来,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看向已经看傻了的袁春来,哑声问:“死了?”
袁春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
“可算是死了。”万无殇站立了一会,疲惫地道“你在这守着,我回寝宫躺一会。”
袁春来流泪回:“老奴,伺候吾皇就寝。”
“过一会,过一会你再来。”万无殇语无伦次,“到那时候,若是见到我冕服乱了,冠歪了,记得帮我扶正。我,我的手要交叠胸前……”
袁春来忽而明白过来,万无殇这是想一个人静静去死了。他对这个喜怒不定的人皇一直畏惧多过敬重,然而到了这一刻,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最后一次哽噎着恭敬道:“是。谨遵圣命。”
万无殇又拿脚发狠地踹了地上的国师几下,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在这样的笑声中,他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走回无梁殿。
袁春来用袖子拭去眼泪,看着国师尸体心生敬畏和怜悯,他不像万无殇那样疯狂,而是从小便听这位星象大师的故事长大。他弯下腰,不顾国师身上污秽不堪,将之手脚摆正,努力令其遗容稍有尊严。
就在摆动这一下,国师身下露出一点不寻常的痕迹。袁春来心里一动,忙用力将其躯体挪开。
呈现眼前的是一个复杂又费解的图案,似如星图,又或许只是瞎眼国师随手乱画的线条,然而在这些杂乱的线条一旁,袁春来却辨认出几个中州古文字。
他忙凑近仔细辨认,一看之下,顿时觉得一股寒意自脊背爬遍全身。
那行字写的是:三千人祭,地沦维陷,中州涅槃,国运终还。
袁春来惊跳起来,看着地上这行字,忽觉自己隐约触碰到什么巨大又可怖的东西。
他喘着气,猛然抓起地上的石头慌里慌张开始斫掉这行字。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或许在这一刻想起无数今日赴死之人的脸,想起皇子崇稚嫩而天真的小脸,想起不可一世的万无殇最后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想起皇城内凄厉哀绝的惨叫和哭嚎……袁春来发疯了般想毁去这一行字,仿佛只要将之毁干净了,世道便能匡正,共赴国难的三千天启皇族便能继续他们牺牲成就的慷慨悲壮。
天际忽有一道阳光穿透云层,久候不至的艳阳天,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有谁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羽人入城了!”
袁春来手持石头茫然抬头,只见白云蓝天之间,远远地黑压压一片迅速飞来,正是骁勇善战、攻下人族皇都的羽人大军。
袁春来身子一软瘫坐到地上,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天启城真的破了。
千百年来屹立中州的人族皇朝真的灭亡。
4
天启城外,羽族大军驻地。
有风。晨风吹拂过上万顶白如春雪的行军帐,由远及近,一眼望不到头,令人想起北方擎粱山上初雪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去的涟漪。
但这是中州,在北方澜洲依然冰天雪地的季节,只不过隔一道晋北走廊,东陆中州这边却已春暖花开。
经无端捧着好几卷羊皮纸卷成的书简,在鳞次栉比的行军帐间穿行而过。
他走得太匆忙,以至于没留意脚下的石块,砰的一下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羊皮卷散了一地。
周围的军士都不给他面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有人甚至喊:“经小大人,这儿离皇帐还远着呢,你要行礼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啊。”
经无端是宁州经氏族长嫡长子,正儿八经世家子弟,虽无军职在身,但称一句“大人”并不为过。只是他年纪尚小,身量不足,长得又不同于羽人男性轮廓精致,眉眼细长,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双激凌凌黑幽幽的大眼睛看人常不自觉眯起。他整日里不跟军中的贵族将领们呆着,反倒喜欢混到下等军士们里,缠着人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问到对方词穷不罢休。久而久之,大伙便给他起了“经小大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经无端听见人笑他也不恼,咕噜一下爬起来,又要扶正头上过大的冠冕,又要弯腰捡散落一地的羊皮卷,手忙脚乱,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围观的军士们见状也不上来帮忙,一个个瞧热闹似的笑得更乐,更有人捣乱故意道:“经小大人,你那帽子又歪了,哎哎,左边,左边的卷子快掉了,留神啊,左边!”
经无端信以为真,扭腰看左,他这一扭,反倒把右边腋下的羊皮卷弄掉,众人笑成一团,经无端气道:“再笑,回头一个个写家书都别找我。”
他的威胁没人当回事,军士们反而笑得更大声。
忽然间,所有的笑声皆戛然而止,周遭一片沉寂。经无端追着一个骨碌碌跑的卷纸,正要弯腰捡到,赫然发现眼前停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双与众不同的精美靴子,靴子两侧雕刻着盛开的白荆花。
整个羽族都知道,白荆花乃澜洲帝羽雪氏的族徽。
经无端悚然一惊,不敢抬头,忙后退几步行礼道:“见过陛下。”
他这一慌,手卷又掉到地上。
羽皇雪霄弋弯下腰,亲自将那羊皮纸手卷捡起,展开细看。经无端大气不敢出,又怕又羞愧,那只是他随手练习的草纸,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到羽皇面前丢人呢。
“这是?”
雪霄弋指着上面的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问。
经无端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回道:“是人族的文字,我,那什么,觉得挺有趣的……”
“看得懂?”
经无端摸头讪笑:“算是,能懂一点吧。”
“写的什么?”
“是人族先民留下的歌谣,燹氏建都,晁氏鼎铸,三分人族,壮哉东陆,讲的是他们传说中的燹帝和晁帝定都天启,四下征伐的故事。可我觉得有意思的不是故事,而是文字本身。”
雪霄弋展卷,漫不经心道:“人族自以为比其他族聪明,所创的文字格外复杂难懂,你倒好,居然觉出意思来,说说。”
经无端目光发亮,连畏惧也不见了,热心地向羽皇指点道,“陛下请看,这些字结构与意思的结合着实有趣,都说人族的文字是最难学的,可臣以为只要掌握其造字规律,想弄懂它并非难事。”
“嗯?”
“这些字不是依据发音,而是依据字的含义组成,跟咱们羽人的可大不相同,”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说,“比如这个燹字,写好它简直复杂得像画好一幅画。可它的意思比它的形状更丰富,我拆给您看啊,上豩下火,豩字又由两个豕字构成,您知道吗,这个字在人族语言中指彘,也就是猪啊。两为多,两豕置于火上,这是在烧成群的家畜。而各族先民求生维艰,烧掉成群的家畜等同于自断生路。这火便不是寻常的火,而是敌人入侵的战火……”
唰的一声,一名身材颀长的至羽侍卫跨前一步,半拔长剑挡在经无端面前。
经无端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忘形,竟不知不觉凑到雪霄弋跟前,他缩了缩脖子,慌忙后退好几步道:“陛下恕罪。”
“所以呢?”
“啊?”
“燹的意思是什么?”
“战,战火燎原啊。”
“照你这么说,燹字之意明明很凶,那为什么人族先民的皇帝用一个凶字当帝号呢?”
经无端被问住了,他懊恼地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雪霄弋平静地看着他,就是这份平静令经无端莫名感到威压,他再度不安起来:“若,若是陛下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我愿去查明此事……”
“燹帝之所以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号,是因为古时东陆战乱不止,以兵止兵势在必行,相传他征战南北四十余年,最终将所有胆敢反对他的部落国家都屠杀殆尽,人族旗号遍插东陆。分封诸侯国五百有余,称臣纳贡,莫不咸服。”
经无端恍然:“原来是这样,啊,多谢陛下解惑。”
“人族历史上曾有无数像燹帝一样的英雄人物,纵横东陆,问鼎中州,威慑九州,可惜啊,”雪霄弋负手淡淡地道,“人族安逸地活了太久,子孙们只记得祖先的辉煌,却忘记那些辉煌背后的残酷和争斗,忘记天启城奠基石下埋着百万人的白骨。一个英雄事迹只存在于史诗里的族群,怎配坐拥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
经无端不敢说话,雪霄弋却像对他忽然有了兴趣似的,回头打量他一番,问:“除了人族语言,还懂别的语言吗?”
“河络族的,我也懂点皮毛。”经无端笑了笑,“家父喜欢河络打造的东西,上面偶尔有铭文,那个也很有意思。”
雪霄弋又问,“鲛人呢?夸父?夸父的文字可见过?”
“不,不清楚。我这才是第一次出远门,”经无端有些羞愧,他随即又鼓起勇气,“可我今年才十四,以后要是有机会看到各族的典籍,定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在羽皇面前夸海口,忙小声说:“当然,我说的是尽力而为,毕竟那些书卷不是容易找到和看到的。”
雪霄弋微微一笑:“你是哪家儿郎?”
“宁州青都经氏。”经无端挺直腰,“经无端。”
“你就是经无端?”雪霄弋难得好奇起来,端详了他几下道,“我听说,经氏族长的嫡长公子聪颖过人,自幼师从神木园长□□星象,将来是要进神木园的。你怎么反倒随军了?”
“我不进神木园,”经无端小声道,“而且长老也说过,他对我已教无可教。”
雪霄弋笑意加深:“青都神木园乃元极道道廷,在那能学到全九州最为精深的星相学,多少人梦寐以求不得其门而入,你居然不稀罕?”
经无端大声道,“陛下,我以为宁州经氏世代侍奉神木园,从来不缺乏钻研星象的长老,可缺的是走遍天下,纵览星辰的大家。”
风声突然大作,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箭哨声,三长三短,正是围攻天启城的羽军回报的信号。
一队白色战袍的至羽将士展开光彩夺目的光翼掠过营地,以优雅的姿态轻盈落到跟前,着地即纷纷参拜羽皇,雪霄弋摆手道:“免礼,讲。”
为首一人回道:“启禀陛下,汤将军已率领大军入天启城。”
众将听到这个消息都欢呼起来,雪霄弋皱眉,伸手止住了众人的呼声,他盯着报信的至羽问:“不该这么快,前方战况如何,我军死伤多少?”
“我军,无死伤……”
“恭喜陛下,都说天启城易守难攻,看来真是言过其实,”跟在雪霄弋身旁的亲随笑道,“我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人族的铁甲军怕是想挡也挡不住……”
雪霄弋斜睨,那亲吓得闭上嘴,原本准备好一车的称颂圣恩的话,顿时老老实实憋回肚子里。
“到底怎么回事?”
为首那人为难道:“回禀陛下,因为天启城,没有守卫。”
“难道万无殇亲自给你们开城门?”雪霄弋挑眉问,“还是说他带着老婆孩子跑了,留给你们一座空城?”
“不,不是空城,而是死城。”那人答道,“我军一路所见全是尸首,皇城内数千皇族、嫔妃,连同他们的亲卫、宫女内侍尽皆殒命。部分宫殿被焚毁,到处凌乱不堪,汤将军在人皇寝宫无梁殿寻到他的尸体。”
“怎么死的?”
“饮鸠自尽。”
雪霄弋沉下脸,帝羽强大的气势一下放开出去,巨大的光翼自背后瞬间展开,轻拍一下即刮起一阵疾风。簇拥着他的羽人个个招架不住,踉跄后退,经无端更是噗通一声摔到地上。他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看到众将士尽皆下跪,齐声喊:“陛下息怒。”
“鼠辈,竟不敢与我一决死战!”雪霄弋怒道,“传令下去,煌羽精英都给我飞往天启城,拿下人族皇都!”
跪下的众将士齐声喝道:“是!”
5
天启城破这一天,经无端知道,他一定会记住很多年。
因为这一天永远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他之前十四年的人生好比工笔小品般轻描淡写,那之后的人生,却从这天开始骤然急转弯,演变成斧劈皴山水图那般枯笔遒劲。
在这一天,他先是看到了很多死人。很多很多的死人,遍布了整座古老皇城。
经无端曾经在看过游历东陆的羽人写下的手札,尽管羽人词汇远不如人族的丰富,却依然穷尽所有形容词,力图描绘过这座屹立千年都城的宏伟雄健,美丽雅致。
“天启皇城,就如镶嵌在皇冠上最耀眼的一颗星辰石。”
这句话令少年经无端总是浮想联翩,他想,九州这么大,好地方那么多,单天启城就有历史悠久的人族皇宫,我还没亲自去看一看,怎能甘心就这样呆在神木园中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少年没有想到的是,当有一天他真的踏上天启皇城时,目之所见却是尸山血海,鼻端所闻,尽是厚重粘稠的血腥味。
那些血腥味浓稠到宛若于空气中结下一张看不见却黏糊糊的大网,令钻进其中的人们一呼一吸都充斥这个味道,充斥着人族临死前凝固在空气中的怨恨与悲愤。
经无端苍白着脸,小心避开脚下已沤染进地砖砖缝的血迹,也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墙头檐下一张张惨死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走到一处宽敞的宫殿,却不料一抬头,一具小孩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长相乖巧精致的孩子,连死后容貌都宛若沉睡,没别的尸体那么青灰狰狞,他胸前被人拿刀剑扎了一个大窟窿,嘴半张着,似乎直到死前一刻还在询问什么。
经无端忍了许久的反胃再无抑制不住,跑到一旁将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呕个干净。
有人递过来一个行军水壶,经无端接过,喝了几大口才稍微好过些。
他把水壶递回去,哑声道:“谢谢。”
水壶的主人是羽皇亲卫之一,历来能选入者皆为澜洲、宁州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故经无端认得此人,他熟稔地打招呼:“你是风家的人吧,我认得你的同族风彦先,他是我师兄,现下已是星辰副使了,在神木园时,我曾向他请教过问题……”
“我知道你是经无端。”风氏子弟冷漠地回,“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人们都说你们俩是这辈羽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位天才。”
经无端有些窘迫,他忙摆手道:“都是瞎传的,我没那么了不起,也比不过云氏的制药圣手云其安……”
“你当然没什么了不起。”风氏子弟打断他,眼神嫌弃,“或者习星象旁人比不上你,可抡行军打仗,凝翼骑射,你连我手下最弱的岁羽战士都比不过,至少他们没人会见到死尸还吐。”
经无端愣愣地拿着水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那名风氏子弟转过头,手指小孩的尸体道:“若是你因为看见他才吐,那就该多盯几遍,看清楚他的脸,看清楚他怎么从人族的皇子变成一团腐烂的肉,怎么在肉里泛起大块尸斑,滋生白胖的蛆虫,一直看到能就着蛆虫下饭为止。”
经无端捂住嘴干呕了几声。
“知道为什么这个小皇子不死在自己的寝宫,反而死在这里吗?”
“这里?”
“无梁殿啊。”
经无端恍然,他当然知道无梁殿。
人族天启城的无梁殿就如同羽族秋叶城的银穹塔一样,皆为都城中标志性的建筑。经无端曾在书卷中见过关于它的记载。
相传这座宫殿全由南方越州名贵的百年楠木建造而成,每根楠木历经千里之遥,浸透了沿途的艰辛险阻。人皇这一朝的开国皇帝耗费数不尽的丝绸金银与妙龄女子换来这些散发天然香气木料,又制订严苛的法律和鞭子迫使中宛两州能工巧匠汇聚天启城,日以继夜将毕生精力与性命耗干,终于在汉白玉台阶上盖起了这座宽敞的,见不到一根廊柱,惟有繁复拱顶层叠精巧的无梁殿。
“若没猜错,这孩子就是万无殇亲自下令宰杀,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动的手。不信?你看看他穿的什么,轻烟罗缂丝绣,”风氏子弟微微一笑,“越是宠爱,越要亲自动手了结,啧啧,真不愧是人族啊。”
经无端吃惊地瞪大眼,他家中父母慈爱,兄友弟恭,难以想象这种事。
“这有什么,遇到荒年,中州腹地的贱民们没粮食吃还互换老婆孩子吃呢。他们往往舍不得一下吃完,把人都绑在厨房里一刀刀慢慢割,还管这叫鲜羊。经大人,人族便是这么自私残忍,越往下走,这样的事只会见得越多。”风氏子弟拍拍他的肩膀,“赶紧回神木园去吧,这不适合你。”
他话音未落,忽而走过来另一名亲卫扬声道:“哪位是宁州青都的经无端经大人?”
经无端定了定神,上前道:“是我。”
这个亲卫和蔼许多,朝他笑了笑道:“经无端大人,陛下召见您,请随我来。”
无梁殿终年不透光,四下窗扉皆糊上绵纸,只靠沿墙壁一溜的青铜鹤嘴灯照明。
它宽敞却又幽暗,富丽精美偏阴森恐怖,经无端行走其中,再次肯定之前的想法,这里就像一座大墓室,所有的华美陈设,皆透着冥器的诡异的光。
殿深处有一张床,与其余极尽雕琢之能事的器皿陈设相较,这张床分外朴素,以经无端的眼光甚至看出它材质普通,价钱连无梁殿一扇窗扉都比不上。在这张床上静静卧着一具尸体,双手交叠于胸前,冠服整整齐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那位荒唐无道,刚愎自负的人皇万无殇。
雪霄弋负手站在万无殇的尸首前,头也不回道:“经无端,上前。”
经无端忙应了一声,忍着恶心走上前。
“可看得懂?”
雪霄弋递给他一张绢,上面写满人族文字。经无端匆匆略了几行道:“陛下,这是人皇的罪己诏。”
“他把人族兵败如山倒的错误都归咎到自己身上?”
“确切来讲,是归到他自己道德修养不够的原因上,可是我不明白,明明是人族千百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几代人皇贪图享乐不识民苦,再加上东陆动荡天灾频频,所有这些,根本就不是君王德行完备能解决的,更不是他杀这么多人陪葬的理由……”
经无端深呼吸了一下平复情绪,低头道:“我忘形了,请陛下恕罪。”
“我们是羽族不是人族,忘形就忘形,何来恕罪?你还小,别学你爹他们那套。”
经无端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直看不透人族。”雪霄弋缓缓道,“说他们野蛮,他们却连贩夫走卒都识字断文,说他们文明,他们却能易子而食毫不手软。这片土地,中州宛州,世代居住在此的人族曾经制造出最精美的器皿,发明出最繁复的礼仪,他们的智者曾用最晦涩的文字撰写最深奥的典籍,他们的工匠曾打造媲美河络的武器,他们的英雄曾率领令蛮族都闻风丧胆的铁骑横扫东陆。可他们的子孙,却只会将这些最优秀的东西记录完备后封卷入档。整个皇朝从君王到臣下全是聪明人,可这么多聪明人,却宁愿将毕生精力用于权力斡旋,忙着编造罪名铲除异己,然后再用措辞优美的文章掩盖一己之私。就像这封罪己诏一样。”
羽皇手一挥,经无端手里的纸突然被点燃,顷刻间烧成一团。
雪霄弋淡淡地道:“无能者恒无能,说再多也是废话。”
经无端忙抖落手上的火,末代人皇的罪己诏化成灰烬。
“叫你过来,是我想试试你。”雪霄弋道,“南药云其安,青都经无端,这两年,我们羽人都说你们俩是天神赐给我族的两个少年天才。云其安当之无愧,他只大你几岁,可已能炼制南药城最老的药师都炼制不出的顶级药品。有他在,南药云氏至少能再荣耀百年。你呢?你又有什么本事?”
经无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我,我会演算半部《元极星曜格局图》,还会背《青都望斗经》、《元极道十二主位论》、《三辰通载》……”
他说的都是羽族元极道的深奥典籍,不是一般学者能碰到。然而在羽皇面前,这些以往令经无端颇为自得的成绩忽而变得毫无分量,他越说越小声,羞愧地抬不起头。
雪霄弋似笑非笑:“行了,看这个。”
经无端小心抬头,发现羽皇手掌平摊,掌心中有一块似玉非玉的石头,有些若大陆上珍贵的星石,然而却无星石璀璨,有些若贵族竞相争购的鲛珠,但却无鲛珠润泽,而且那透着荧光的石头表面,似乎刻着什么古怪的符号。
经无端博闻强记远甚常人,一瞥之下即发觉上面的符号很特殊,它们不同于人族文字之繁复,也不同于羽族文字之形象飘逸,更不同于河洛文字那般厚重笨拙,它就像原本能灵动摆尾的鱼儿,冷不防被冻结凝固在一块石头中。
灯火摇曳,经无端揉揉眼。
“看出什么了?”
“石头上有很特殊的符号。”经无端努力想说明白,“它们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似乎不该,不该只是我们现在看到这样,这个样子只是它本身具有的许多形态中的一种。就好比,嗯,好比风翔典上的祝灵舞,蹁跹的舞姿被人拿画笔画了下来,可画笔能画的,不过是祝灵舞万千姿态中的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身不由己地靠近那块石头,仿佛这么小一块石头中蕴藏无数宝贵知识,正当他小心翼翼想伸手触摸时,却猛然惊醒自己僭越了,忙缩回手站好。
“拿好。”
雪霄弋将那块石头一抛,经无端手忙脚乱接住,双手捧着看得目不转睛,过了一会道:“陛下,这符文好生古怪,它竟不是阴线刻,而是阳线刻,摸上去凹凸不平,难不成石头上事先绘好图形,再由匠人一点点将周围的石料磨去?可这么做费时费力,用意何在呢?是符咒?我听闻鲛人的秘术师最擅长下咒,这是海底的秘术师用来施法的法具?”
雪霄弋还未回答,经无端已摇头道:“不对,不是符文,它的形制很特殊,应该自有系统,如果每个曲线都代表特殊的含义,那么它们组合到一起,就应当是为了记录下什么,记录,这是文字!可哪个族的会把字造成这样?难不成是遥远的夸父族,哎,书到用时方恨少,怪不得风师兄老骂我离饱读典籍四个字还远着呢……”
“经无端。”
“在。”
雪霄弋目光专注而古怪,过了半响才道:“你,随我来。”
6
天启城破的这一天,经无端见到无数人族的死尸。
他以为末代人皇万无殇、万无殇亲手刺死的小皇子,已经足够终身难忘,却不料真正令他终身难忘的,却是一具老人的尸首。
一具躺在无梁殿后院深处,到死都被铁链紧锁的尸首。
经无端跟着雪霄弋,不知怎么七拐八拐便来到一座荒废的小院,他们到的时候院门已大开,院内杂草丛生。
四道粗大的铁链横穿其中,那具老人的尸首就横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白发蓬乱,肮脏发臭。
雪霄弋踏步而入,对地上的尸首视而不见,他负手四顾,眉头紧锁,忽而回头道:“过来,把尸体搬开。”
经无端只敢在心里哀嚎一声,丝毫不敢违抗命令,挽了袖子便上来搬尸首。
可惜他力气太小,改搬又拖,那尸体身上的衣物年份太久,一扯之下嗤啦一声便裂了。两块黑乎乎的扁扁的东西顿时自老人怀里滚到地上。
经无端咦了一声,顾不得东西污秽,蹲下来便捡到手里,他仔细看了看,忽然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直接拽出自己皮甲下的洁白麻衣擦拭起来。
两片东西逐渐露出原貌,深棕色的半透明物件,上头刻有人族先民如青铜方鼎一般拙重的文字,阳光下一照,那物件材质似玉非玉,里头杂质斑驳,仔细看竟有血丝屡屡,随着光线的晃动,那些血丝仿佛会游动一般转了起来。
“陛下,这,这是圭辞,”经无端兴奋得脸都红了,“传说人族的大星象师会自制圭辞辅佐测量卜算,我还以为是书里瞎编的,没想到真有。陛下,这上面还有铭文,我看看啊,这片写着司,司天玑衡,另一片写的是,嗯,敬授人时……”
他凑得太近,几乎能从照见上面自己的脸。
忽然,他看见倒映在圭辞上自己那张脸,诡异地笑了一笑。
经无端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就想扔了手里的东西,哪知就在这一瞬,圭辞中的经无端忽而发怒,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拽入其中。
霎时间天地转换,无限的虚空黑暗中点缀无数繁星,经无端正迷惑于漫天星光,四下张望,偶然一瞥脚下,惊出一声冷汗。
他的脚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与那道鸿沟的距离只有半个掌印。
他还来不及庆幸,忽然背后有人猛推一把,经无端尖叫着一头栽入深渊,他于半空中胡乱抓拽,竟被他抓住一条麻绳,堪堪止住了下堕之势。
身边碎石纷纷掉落,他身不由己地随着麻绳左右晃荡,此时崖上走过来一个至羽少年,白衣外罩着皮甲,天生一张圆脸不笑都带着笑意,这张脸经无端看了十四年无比熟悉,他惊惧地喊:“你是谁,为什么假扮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那个经无端挤眉弄眼,笑嘻嘻掏出小刀,“经无端,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对了我拉你上来,答错了我锯断这根绳子,你敢不敢试试?”
“我怕你啊,”经无端大骂,“废话少说。”
“圣人明天道,察群曜,所为何来?”
“当然是观察星辰变动,星曜于上而会其适,山川于下而感其变。这种星象师初级题目就不要问了。”
“错。”假经无端拿刀开始锯绳子,“那生活在山川中的万千生灵呢?星象师上承天职,下顾苍生,你观测天象不替活着的人考虑,有什么资格入这一行。”
绳子一歪,经无端忙喊:“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假设你殚精竭虑演算《元极星曜格局图》,其结果却不灵验,是你之错,还是天之错?”
经无端犹豫着答:“我的错吧?毕竟我只是人,人的智计总会有所不及……”
假经无端二话没说,直接割绳子,经无端一见吓得喊道:“错了错了,是天之错,天之错!”
假经无端手下不停,充耳不闻。
“王八蛋,不是我错就是天错,难道还有谁的错?你你你停下,停下……”
千钧一发之际,经无端脑子忽而闪过灵光,喊道:“我知道了,非人力不怠,非天意反复,而是事事皆验,不是星象师所求。”
假经无端果然停下手,经无端叫道:“喂,拉我上来。”
假经无端笑了笑:“可你还是没回答我,星象师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完,毫不犹豫一刀将绳子割断,经无端极速下堕,呼啸风声中,他愤怒地喊出最后一句话:“那你呢,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可你又干了什么?不也是坐视天启城灭束手无策吗?”
话音飘出很远,霎时间,整个星空深渊皆消失不见。
经无端一身冷汗从地上爬起,两片圭辞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雪霄弋伫立在他身前,轻描淡写道:“圭辞上附有人族的秘术?”
“是。”经无端微微喘气,哑声道,“我在幻境中见到了,见到了它的主人。”
“哦?”
“我早该想到的,司天玑衡、敬授人时,这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玑衡圭辞,它的主人就是百年前名震东陆,连神木园的先生们提及都钦佩的人族大星象师季放鹤。”
他蹲下来,毕恭毕敬地将老人的尸首摆好,道:“这位,想必就是季放鹤季先生。”
雪霄弋有些动容,他轻叹道:“能把这么个能人囚禁在此,万无殇这个人皇怪不得当到头。”
“季先生算无遗策,大概早知道自己是这种结局。”经无端皱眉道,“我疑惑的是,以他的本事,为什么什么都没做?”
“他能做什么?”雪霄弋鄙夷一笑,“你要知道,城邦的兴衰之上,还有族群的兴衰,族群的兴衰之上,还有所居大陆的兴衰,大陆之上,还有九州,九州之上,还有星曜转换。若不是天降大任者,就凭一己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他微微闭上眼,双臂平展,身后巨大的光翼瞬间展开,缓缓平升起来,宛若天神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身下大地,他手轻轻一扬,原本交予经无端的那颗神秘的石头飞跃回到他手中,发出点点荧光。雪霄弋低头凝视,光翼一扬,整座小院均被疾风卷过,原本厚厚覆盖住庭院的落叶草根,随即被刮起四散。
经无端无比清晰地看到,就在老人的尸首下,篆刻着能媲美《元极星曜格局图》的大型星图,他眼睛一亮,扑过去难以置信地道:“这,这里有……”
“没错。”雪霄弋道,“这里的地下,埋着一条星脉。季放鹤想必也算出来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他千方百计将这条星脉隐藏起来,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不惜设计让万无殇将他囚禁在此。”
“可,这么做有何意义?”
“就如你所说,季放鹤早就预知天启城破,血流成河,然而人族众多,生机不息,他留着这条星脉,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下日后复兴的资本。可惜啊,他遇上了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我也能勘察星脉,而且我的能力,比他一个星象师要强百千万倍。”
“陛下。”经无端脱口而出,“是因为那块石头吗?那果然是文字吗?它记载的内容就是星脉所在?它到底是什么文字?哪个族这么厉害,不对,若是真有一个族群能勘探星脉的位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发掘出来?”
雪霄弋惊奇地扬起眉毛,他认真打量眼前这个至羽少年,缓缓地道:“大概是因为他们是龙族吧。你猜得没错,这块石头上,篆刻着龙文。”
“龙文只有身具龙血之人方能看清,在我眼中,它们都是活的,游移变动,姿态万千,更伴有龙族吟唱之声,其蕴藏资料之丰富,就算是我也只能参详出其中万一的含义。你凭眼力就能判断出它其中一个形态,已经不愧青都经无端之名。但我希望,你不只是青都经无端。”
“我希望,假以时日,旁人能把你跟云其安区别开,称你为独一无二的宁州经无端。甚至有朝一日,整个九州的外族提及你,都要赞一句幸得羽族有经无端。你,可愿追随我之左右,担当起我的期望?”
经无端眼中光彩夺目,一张娃娃脸此刻不见稚嫩,唯见庄重。他深吸一口气,恭恭敬敬朝雪霄弋跪下道:“经氏无端,谨遵陛下之命。”
时翊王朝元年,天启城破,人族称臣,降皇为王,由于天启万氏皇族尽赴国难,遂由羽皇钦点,自中州万氏旁系择长男充任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