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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医者 ...

  •   又一年过去,庐江所有医师和药店老板都知道了我。
      我是“翠微楼”让客人千金买一笑的头牌姑娘;我是不唱歌的夜莺,不说话的女神;我是最慷慨的顾客,最安静的妓女。
      每个月我都会定时出现在庐江的大小药店里。我坐华美宽大的马车,穿美丽的绫罗衣服。钱像流水一样流入他们的囊中,然后他们给我许多包好的药,我带着药回去,加水,煎服。我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喝下那些所耗不菲的药,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他们都知道我的嗓子几乎没有希望被治好,却依旧一次又一次编造好听的故事让我花更多的钱。我的使女阿碧有时会看不过去,劝我不如放弃,何必再花那冤枉钱。我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下一次依旧去药店去最慷慨的顾客。
      我知道这很绝望。但即使是最渺茫的希望,我也要去尝试。因为除了这样,我别无他法。

      有一天,我去离庐江很远的一个地方求药。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雨,道路泥泞不堪。路上遇见一个老者,艰难地在泥泞中前行。于是我示意让马车停下,载他一程。
      他上了车,向我道谢。我安静地向他点头。阿碧告诉他,我无法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突然一怔。然后他开始向阿碧问起我的病情,她一一说给他听。
      后来车到了庐江,临下车时,他突然对我说:
      “姑娘今晚子时能否一个人来桥头?我有话想对姑娘说。”
      他走后,阿碧鄙夷地哼了一声,说:
      “我看他那么庄严的样子,没想到也是个色鬼。”
      然后她又说:“姑娘可千万不要去。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个穷鬼,肯定不怀好意。”

      我本来不想去的。可到了夜晚却一直无法入睡。后来想,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就去看看他要说什么。
      我到桥头时,桥头空无一人。我便站在那里等他。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出现,我想他可能不会来了,便打算回去。
      正准备起身,却听见夜色中传来轻轻的铃声,渐渐由远而近。
      然后他从夜色中走出来。手执一枝长杆,杆上焊着金箍铃。
      我觉得那长杆似曾相识,便一直看着。他走上来行礼,说:
      “姑娘不记得我了。三年前在徐州,姑娘的一袋子粮食让我免为饿殍。”
      我顿时想起来,报他以微笑。如果我能说话,我会告诉他虽然也许就是那次慷慨造成了我今天的悲哀,但我还是很高兴当时能够帮助他。
      像明白我的心思一般,他说:
      “慷慨的人这个世界上并不少,但身处困境仍能慷慨的人,令人钦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见过这世间太多苦难。因为苦难,人们大多在怨恨中活着。但那一天在徐州见到姑娘,我知道姑娘当时也在遭受苦难的命运,但苦难之中,姑娘身上仍有一种乐观和坚强的气质,令人难忘。”
      说完这话之后,他突然沉默了,转身去看桥下的流水。他沉默了很久,以至我都开始以为他也和我一样哑了。但我也只是看着流水,耐心地等待他再说话。
      “今天看到的姑娘,却和那时的完全不一样了。”他突然说。
      我不由端详了下自己:绫罗的衣服很伏贴地包在我身上,长袖下露出来的手指上面有璀璨夺目的镶宝石的戒指。
      “姑娘身上,已找不到当时身上让我难忘的东西。”他又说道。
      我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悲哀。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苦难,而命运总是无法掌握。”看着桥下的流水,他轻声说,“但尽管绝望,那一天在徐州遇见姑娘,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东西。我希望姑娘不要忘记这些东西。”
      我还是只能看着他。我无法说话。
      他突然取下长杆的头,从那里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我手上。
      “拿回去,用水吞服,然后作个好梦,”他笑道,“希望我的医术还不是太糟糕。”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当我睁开眼时,阳光已漏过窗户印在地板上。
      我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如常般安静地去梳洗。突然听见急急的脚步传来,然后我的门被阿碧风风火火地撞开。
      “影姑娘啊,”她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头儿是谁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
      “早上我去城东,发现张屠户家那个昨天摔下马已经停尸的儿子又活过来了,是被昨天我们载的那个老儿救活的。你一定不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就是神医华佗啊!”
      “是华佗啊!”我突然脱口而出。
      不仅是她,连我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呆了半天阿碧才反应过来。“姑娘能说话了啊。”她欢天喜地地说。
      而与此同时我也明白过来,我冲出门,向城东一路狂奔。阿碧在后面失神地大叫:
      “姑娘要去哪里?姑娘等等我……”

      我一路跑到城东,不用打听我便很容易地找到张屠户的家,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我分开人群冲进去,看见华佗背着行囊正要离开,而张屠户夫妇在他身后激动地磕着头。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而我不会比张屠户夫妇更冷静,我也一下子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他扶起我,说:“不必如此。”
      “华佗先生……”我充满感激地看着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要感激你,至少你让我知道我的医术真的不是太糟糕。”他笑道。
      “请先生去寒舍坐下好吗?我想好好感谢先生。”我说。
      “不必了,”他说,“我急着回徐州,听说那里有瘟疫。”
      “马上就要动身吗?”
      “马上,”他看看天,“不能耽搁了。”
      我怔了一怔,然后迅速地将身上的首饰全部摘下来要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来时没有带钱,这些只是表示我的微薄谢意,也希望能对先生的事业有帮助。”
      他并不接受,我非要给,然后首饰散落了一地。“不要这样。”最后他说。
      “你和我都不应该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他又这样说道。
      满地的首饰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
      “那至少,请让我送你出城。”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想把过去两年的沉默都补偿回来,我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喋喋不休。但是我觉得无论我说上多少,都无法让他感受到我的感激,他无法明白声音对我的意义。
      道别的时候,我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知道吗?先生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有许多名将都会因为先生而改变命运。”
      “名将也好,平民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他淡淡地说道。
      我轻轻点头。那一刻我突然想对他说:请让我跟你走吧,我要向先生学习医术,陪先生去游历四方,和先生一起去治病救人……
      可我自私地没有说出口。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但如同守着金库便想要四处施舍的小兵,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
      “先生,十多年后曹丞相会请你为他治病,我希望你拒绝他,因为他不会相信先生的话,他会杀了先生。”
      他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的话很不合常理,可我还是相信你不是胡说。可是,”他说,“如果因为畏惧自身可能遭受的东西而见死不救,这不是一个医者该做的事。”
      “但是先生——”
      “如果真有那一天,也是我的命运。”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在城门口目送他远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曾告诉过自己,无论怎样都不要哭,可这一刻我还是忍不住盈了满眼的泪水。因为我知道,很可能我们不会再见。
      夕阳渐渐西斜,微风下的树林如同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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