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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幻觉 ...

  •   整理好衬衫的衣领,我启步朝外走去。
      普通的一日清晨。太阳的位置还不清晰,但窗外已经能看清草地的绿茵。天气预告的情报来源于妈妈,她昨晚告诉我们今天会是晴天。昨晚没有积云。确实应该如此。
      下楼梯。木制的楼梯,踩上去会有咚咚的响声。这段阶梯我走过上千遍,不止上千遍。还要走多少次?不足千遍了。到十二岁为止。
      今天我好像已经成了被落下的最后一个,大家已经聚在了食堂。长长的木条桌前对坐着七八人,多数是比我小的孩子。夹杂在小个头,甚至都无法自己拿起勺子的幼童中间的是和我同岁的男孩和女孩。
      “早上好,雷!”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同时绽放开没有一丝隐匿和阴霾的笑容,像两朵金灿灿的向阳花。我在植物图鉴上看到过这种花朵,花盘滚圆,一圈圈布满了丰硕的葵籽,周围长全了金色的花瓣,像油灯里明亮不灭的火苗。
      像黑暗中的两轮太阳。
      “哟。早上好,诺曼,艾玛。——早上好,妈妈。”
      餐车的轮子在地面上吱呀呀地轮转作响,沉沉压过构成地面的木板。她对着我笑,面具般美丽的脸上刻画着水笔画上去似的一抹微笑。“早上好。快回到座位上,要开饭了哦。”她轻柔地道。我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在身高与自己相当的男孩身边坐下。
      雷,昨天我发现了妈妈的秘密房间,她一定有什么图谋——
      他压低声音悄悄对我说。我不可置信地侧首朝他看去,诺曼正在整理身边另一个小孩的和自己的餐具,把银质的刀叉依序规规矩矩地摆好。他眨巴眨巴眼:“怎么了?已经饿了?还是要我顺便把你的也整理好?”
      “不用了,我不是小孩。”我干脆地拒绝。
      “是,是。雷已经十岁了,早就不是小孩了。”他笑眯眯地调侃。
      我不再理睬他,拿起身旁的小妹妹的餐巾,把白色方巾的一角卷进她的领口,扯平剩下的部分,让它服帖地垂在她的胸前。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使我短暂忘记了刚才的失态。
      “我开动啦——”
      孩子们齐齐合掌说道,像进行某种和平的宗龘教祈祷仪式。小汤勺敲在银碟上的叮叮响声和轻微的吮吸声此起彼伏。牛奶,燕麦粥,培根和煎蛋。妈妈告诉我们餐前仪式的意义是感谢上苍赐予我们如此丰盛的餐点和食物。我感谢的不是这些。
      如果头顶的上界真的存在意识体,可以垂头看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那么它可真是世间最冷酷无情的观察者,对我们未来注定的命运和下场这样无动于衷。
      粗糙的全麦面包塞进口中,咀嚼,毫无味道。这样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我记得是在把自己出卖给作为敌人的妈妈的那天。她愉快地笑着,笑得诡异,好像一切都不曾出乎她的意料。那天晚上的奶油蘑菇汤油腻无味。
      我必须习惯。这是一种必要的表演,展现给外部所有与我产生交集的个体,用以体现我并非混在羊群中的黑山羊。我不能有任何不同,不能引起谁的注意。敌人也不行,同伴也不行。我没有同伴。
      ……眼下如此。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我早早就摸索盘算的计划。
      每天在我眼前游荡的鬼的爪牙的影子不能再让我反胃,眼送着以领养为名被带走出货的幼孩离开也不会让我失去当晚的食欲。我感觉得到自身的寒冷,被封闭在皮肉之下,胸腔最中心的雪地般的极寒。
      这种寒冷让我从最内心的灵魂,到最表面的外壳,都变得像冰层一样坚硬,连铁凿也不能凿下几分雪屑。
      我靠着与外界保持一模一样的温度,度过每一个漆黑寒冬般的日升日落。
      与我正面相对的是艾玛,她已经同往常一样迅速地吃掉了自己盘中所有的食物,包括鸡蛋布丁和切开的鲜草莓,正在为身边的两个孩子擦沾满面包碎屑的嘴角。我把目光重新投向左边的诺曼,他极其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喝下牛奶。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他吞咽的咕咚、咕咚声,随着他喉咙处骨块的移动阵阵发出。喝完玻璃杯中的鲜美牛奶,他伸出舌头,安静地舔舔嘴唇。如果我再看下去一定会被他发现,我拿起餐刀,装作正忙碌地和盘中的小香肠搏斗。
      他什么也没有说,和艾玛一样照顾起了身边的孩子。他什么也没说,因此那“妈妈的秘密房间”之类的话全都是我的臆想。诺曼对此一无所知,就像艾玛,就像其他人。他不可能说出他还未知晓的内容。
      我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种幻觉?我明明知道我并不希望他这时就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我不应该。时机远远没有成熟,我还需要做更多的实验才能知道发信器的破坏方法。
      一定是因为昨晚的梦了。我在心里咒骂。我并不是第一次梦到出货,梦到我自己被带到那道铁栅栏的对面,梦到诺曼和艾玛被送走,他们的身体上开出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血红色的球状花。我早已可以在醒来之后面对这样的噩梦,连心脏的颤抖都没有知觉。
      可是昨晚是我第一次梦到逃亡。我梦到所有人一起朝外奔跑,翻过了栅栏,艾玛在队伍最前面,而我在最末尾。我从不期待可以带着剩下的人一起逃跑,因此我们竟然奇迹般地成功了,这意外让我有点惊喜。
      终于跑到不会被抓住的地方,我抬起头来大口喘气,艾玛抱着孩子们一个一个地清点人数。确定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正要再次出发,突然我问,艾玛,你看见诺曼了吗?
      艾玛说,诺曼?她困惑地,又有些纠结苦闷地问。
      诺曼……是谁?
      我冲上去捏紧她的双肩,我感觉得到梦中的自己异常地失去了冷静,大吼着,诺曼!你忘记他了吗!那个总是绕着你转,总是冲大家笑,那个温柔又自大的傻瓜啊!那家伙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忘了……艾玛捂住自己的脸大哭起来。
      在我想抱住她的时候,我醒来了。梦就此中断。我永远不知道梦中的诺曼去了哪里。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我没有哭,既没有温热湿润的液体在我的眼角,也没有留下任何泪痕。胸口的冰凉有着清晰的感觉,伴随一种冻伤似的刺痛。我不禁自嘲,我以为我的心已经足够坚硬寒冷,可没想到还有事情能让它畏惧低温带来的强烈不适。
      到底哪件事让我更难过,是艾玛忘记了诺曼?还是我明明记得诺曼的存在,却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背叛了我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用生命起誓的诺言。
      “雷,你没事吧。”猛然间一个声音进入我的意识,让我察觉到自己正在进行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温热的掌心支撑住了我的脑袋。我靠着它,几乎想要把思绪的重量全部放上去,但终归只是留恋了不到半秒就恶狠狠地推开了。
      我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我怎么可能发烧。我只是在想今天天气不错,要不然就别看书了,和你们一起活动一下。”我故作冷酷地说。
      诺曼倒是兴高采烈:“那你今天可要在捉迷藏的时候赢过我啊!”
      “哼,我和艾玛一起参加的时候,没有哪次是你成功逃掉了的吧。”
      “那可不一定,”他笑了笑,像春天暖风中的洁白的花朵,“你们可等着瞧吧。我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全新的逃跑策略,这次一定叫你们抓不到我……”
      我紧紧地抱住他,像要用怀抱把他囚禁起来,不让他在捉迷藏里逃跑,不让他在我梦里消失那样。
      ……在我的想象里。如果我真的那么用力地毫无征兆地拥抱他,他一定会觉得古怪的。只是一次古怪或许不会使他多想,但假如反复如此,我的想法和身份一定会败露。这不是别人,而是诺曼。面对他我务必得如同防备妈妈一样,万分小心。
      还不到时候,不到他和艾玛成为同伴的时候。
      “要想从我手底下逃跑,没那么容易。”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背对他挥挥手,双手插兜轻松地走出了食堂。外面天色明媚,孩子们一定又已经在草地上欢笑着玩作一团。我走入了自己的一片黑暗之中。
      没有视线,没有脚步声。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孤单零落,没有依靠。
      但是我相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下去,前进的路途上,总有一天——
      微小的光明,哪怕只是一根火柴,一盏油灯。
      终会把我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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